“方兄弟想说什么?”
袁震旭看向欲言又止的方亦,认真而诚恳地问道。
“呃,也没什么……假如,我是说假如哈……”
方亦眸光闪烁,犹疑挣扎片刻后,还是说了下去,“假如,青胄军突然掌握了某种、某种能让麾下兽魂力士不惧神魂手段攻击的方法。那会不会让人觉得……就好像你们点了一团、除了你们以外没人能灭掉的火?”
他叹了口气,既然开了口,接下去的话便也不再迟滞,“会有多少人相信,你们有足够的分寸,只会把它用来对付敌人,而绝不会烧到他们身上?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那些人会怎么办?”
袁震旭脸上的神色,随着方亦的接连设问而清晰冷峻起来,他的右手按在长刀刀柄上并未动弹,但刀光却在眼眸中乍现,扫去自今夜变故发生后便笼罩其间的一层阴霾。
随后,只见他猛然抓起腰间的讯锤,像是握住了一柄沉重战刀,正以逆劈竹的架势抽砍而出,斩破了纠缠在身前的一团乱麻,也斩破了那后面藏着的陷阱机关。
几息之后,一番急切传讯、将布置更正完毕的袁震旭长舒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正为自己又忍不住多事、而满脸哀叹反省之色的方亦,目露感激之色。
“多谢方兄弟提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袁震旭郑重抱拳。
“呵呵,其实……”
方亦砸了下嘴,带着懊恼的情绪打量袁震旭,“即便我不多嘴,大人怕是也未必会动用那个‘假如’的手段吧?”
“哈,方兄弟你这性子,还真是让人看不透……”
袁震旭答非所问地感叹了句,而后才端正神色回答道,“确实。在方兄弟你提点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我就在反复审视这一手段,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个不妥之处,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现在看来,可说是当局者迷,我与身边的弟兄虽然也有过琢磨,但始终只将目光局限在敌我两阵之间,却没想过,关键之处其实在于:整个终南天域,自那灾祸后绵延至今的人心成见……”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倒也算不得成见。”方亦不咸不淡地接了句。
“嗯,是我说得轻巧了……”
袁震旭点点头,诚恳地认了错,随即又油然感慨道,“即便青胄军中氛围不同,很多弟兄也是在与兽魂力士接触足够时日之后,态度观念才有所转变,但在相处之际,究竟是否能不存芥蒂,却也难说……个中阻碍,确实不只是成见那么简单。”
方亦摸着鼻子若有所思,但面上保持沉默,没有发表看法的打算。
袁震旭回过神来,似乎要甩脱无意流露的沉闷心绪,便换了副市井味的调子道:
“要是没有方兄弟你提醒,或许我也会在最后关头前调整相关布置,但……俗话说得好,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这人哪,时间一久,什么不对劲都会被自己给蒙混糊弄过去。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什么谨慎稳妥丢到屁股后面,忍不住把这张底牌亮出来试试。”
“可以理解……只要是个男人,不管几岁,新得了把刀在手,哪怕是随手捡来的破柴刀,甚至是块看起来像刀的木头,不拿来砍点什么东西试试,总感觉对不起刀、也对不起自己。”方亦耸耸肩,有所感触地回应道。
“呃——”
袁震旭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方兄弟说得真是贴切!”
废话!方亦心道我还有更贴切的没说呢,这些天,为了把玩屎块差点打起来的老人家你是没见到……
“方兄弟……”
那边袁震旭停下大笑、又短暂沉吟之后,郑重而诚挚地开口道,“你当真从未想过投身军旅?我以身家性命许诺,只要你肯加入我青胄军……”
……有完没完?
方亦心中生出烦厌抵触,语调冷淡地回应道,“大人不必费心了,从军入伍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性子。”
“唔,方兄弟……是不是对仙府和青胄军有什么误会?”
袁震旭皱了皱眉,诚恳开口道,“确实,终南仙府最初成立之时,麾下各军算是世家宗门的走狗,诸般行径说是助纣为虐也不为过。后来州府势力虽然日益坐大、自成一脉,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因其间派系林立,仍与世家宗门牵扯不清,涌现了种种不堪入目、败坏声名的乱象。”
“然而……一来,仙府毕竟是为了承担守护民生、抵御外逆的职责而存在,与只顾私利的世家宗门注定分道扬镳;二来,近百年间,州府仙倌和各军兵士,都是从底层修者、乃至世俗凡人之中征募补充,支撑府库军费的财资,也是由百姓缴纳的税收中取得,几经变革之下,早就改头换面。”
“如今,尽管还处在各方世家宗门合力掣肘打压的困境之下,可州府势力的兴起乃是民心所向;像是青胄军这般的精锐之师,足以制衡世家宗门联众数以倍计的常规人马。若是方兄弟有心关注,可以发现只要是仙府生根立足之地,世家宗门的压迫皆有所收敛,民生社稷日益复苏兴盛。”
“自然,不可否认:世家宗门吞下了旧仙庭遗产,底蕴之深厚,令积累尚浅的仙府势力望尘莫及;尤其在星海建制方面,世家宗门宁可把一艘螺舟完整送给星匪,也不肯让仙府势力有机会获得它的些许残骸。如此打压之下……仙府迄今为止所积攒出的星海船舰规模,就连一些中游的老牌世家宗门都比不上,但——”
袁震旭目光如炬,直视方亦双眸,凌然道,“——那又如何?我等大好男儿,立于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事物能比……亲手打破物欲横流的糜烂光景,重塑一个秩序井然的朗朗乾坤,更值得追求吗?”
面对袁震旭锋芒锐利、难以招架的注视目光,方亦不得不屏息以对,但神色之间却始终平静,仿佛无波古井,没有生出丝毫涟漪。
“大人的壮志高远令人佩服……”
良久沉默、待气氛稍微缓和之后,方亦斟酌字句,诚恳而坚定地再次推拒道,“遗憾的是,我也有自己心心念念的追寻之物……不足为外人道。”
面对方亦无可动摇的清晰态度,袁震旭眼中的光芒隐没淡去,仿佛收刀入鞘一般,但神色之间,却偏偏看不出多少死心的迹象……
“……好吧,那真是、可惜了。”
看他一脸不情愿的神情,倒更像是被逼迫的那一方,“不论如何,方兄弟对青胄军的恩情,我和弟兄们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嗯……好说、好说。”
方亦费劲地挤出个笑容,兴趣缺缺地应了句,腹诽道:如今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尤其是你们青胄军这种身板硬气的,往后能别惦记着咱这种苦命的工具人,玩什么刀俎鱼肉的把戏,你兄弟我就得感谢无量天尊了。
“对了!”
为免自己敷衍之色暴露得太明显,方亦随即转移话题道,“既然大人你这么不拿我当外人,有件事我想再冒昧问一问……是关于那对叔侄的。”
“方兄弟说说看。”袁震旭道。
“是这样,我想知道……”
方亦望着远方暗沉的天幕,看似散漫随意地问道,“大人令麾下人马封闭栖所,截留下了所有过客,却唯独把那对身份敏感的叔侄放走,究竟有没有一些……特别的谋划考虑?”
“考虑,有。谋划,没有。”
袁震旭神色坦然,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叫方兄弟知道,我青胄军对待兽魂力士的态度,与常人不同。至今为止,在青胄军中服役的兽魂力士,无一不是因为本就遭受神魂损伤,才被转化而成的;初衷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救治,而并非为了获得战力补充。于我军中弟兄而言,兽魂力士虽偶发狂症,但依旧是同生共死的袍泽,与其他人并无区别。”
“至于那对叔侄,在我们眼中,甚至比一些披着人皮的杂碎更显亲近。之所以单独放他们走,一来是因为我青胄军有着自信的判断,他们绝无杀业在身,比其他人都更加干净;二来则是考虑到,假若被卷入如眼下这般战阵厮杀的环境中,那名年轻人并未受到过相应的操练,很容易被血腥杀念感染,导致出现狂症失控的状况。”
“其实,我明白方兄弟真正的意思,你在猜疑:我们是否以那叔侄俩作饵,抑或故布迷阵,施行某种针对敌方的计谋,乃至不惜陷他们于危机之中……呵,不瞒方兄弟,我确实有想到过,对面那些土鸡瓦狗可能误会那叔侄与我青胄军有关,但我不认为他们敢打草惊蛇、对那叔侄俩动手,就算他们真敢,我也有把握应对。不过……”
袁震旭说到此处,眼中本已隐没的光芒又死灰复燃,“如此看来,方兄弟对那些世家宗门的阴狠下作,也有相当的认知,所以才会担心他们不辨真假、痛下毒手,伤害那对叔侄俩……我实在是好奇,方兄弟对兽魂力士究竟抱着什么态度?那对叔侄在方兄弟眼中属于特例,还是……”
“呃——大人,你别用这种有所期盼的眼神看我……”
方亦在袁震旭殷切的目光中打了个寒颤,挤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道,“答案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对‘兽魂力士’这种有违人道的存在,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观感。至于那对叔侄,应该算是特例吧,毕竟就像大人前面说的,那么‘干净’的兽魂力士……可谓世间少有,千载难逢。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了解到这其中的亲情爱护有多艰辛难得,想必都没法不恻隐动容吧,大人你觉得呢?”
“不错,确实如此……”
袁震旭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笃定感慨道,“不过,方兄弟说是对‘兽魂力士’无甚好感,可能够如此坦荡直白,毫无偏见敌视,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呃——这还能说什么?
方亦无语地耸了耸肩,没有再接话,扭头将视线投向下方的山林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