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袁震旭统领青胄军烈风卫的骠骑校尉身份,遭遇暗算这种事半点也不奇怪;至于他口中描述的、那种威力巨大的一次性飞剑,以方亦的铸器眼光来看确实颇为出彩,但既然没有实物可供比对验证,也就没有太多值得费心关注的必要。
方亦之前那一番问询交流,一半是出于谈话礼仪的铺台搭腔,另一半则是用来梳理思绪、凝聚心神的辅助手段。
直到袁震旭抛出那名暗算者的不寻常之处时,他才真正地生出了兴趣。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既然是一名把自己看得极重的人,又为什么会亲自进行刺杀,而不假手于人呢?不能、不愿、不便,甚至是……不屑?
况且,就算有着必须自己亲自动手的理由,可偌大的世家宗门联众人马,他却选择孤身犯险,连个辅助或接应之人都没有……
如果结合袁震旭说的第一个缘由猜测,这名暗算者和世家宗门人马的关系,怕是也十分微妙……
所以,某位严格遵循“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信条的专业刺客?
那就更不对了……
当真足够谨慎专业的话,怎么会选择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来刺杀?
还有,战局未定的情况下,这刺客是谁请的?为什么请的?
难不成,对方人马一早料到会遇见战况不利的局面?还是说,是为了防备袁震旭在败局之时突围逃跑,而设下的必杀保障?
以上每一种猜测的可能性,都太低了……
而最有趣的是:这个刺杀,说是一个完全偶然的事件,也同样不合理。
“哈哈,方兄弟不用这么看我,我确实还隐瞒了点事,不过……”
袁震旭笑起来,调整了个姿势,“我想先了解下,方兄弟那晚的遇袭状况。也许能补上整件事的缺失一环,那之后,再向方兄弟讲述起因经过,想必会更清晰些。”
方亦挑了挑眉,判断认为这不是托词,便捏着额头回顾了一阵,其实是在审视、考量有没有需要隐瞒的讯息,又该怎么处理。
最终,他略去了有关那名异族显露的仇怨态度,将其他方面都一一详尽地做出了讲述交代。
“原来如此……”
袁震旭听完之后,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方兄弟还真是被我牵连了,那名……姑且称之为‘异族’吧,那名异族想必一开始打算伏杀的人是我,却最终选择了方兄弟泄愤。要不是方兄弟你机敏,在生死一息间应对得当……咦?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没准那生死一刻还是同时发生的,哈哈哈。”
“呵呵,我想的却是,大人你真是有不少‘命悬一线’的危机啊。我更应该对青胄军这种高危人群敬而远之了。”
方亦嘴上泼冷水道,心中更是腹诽:比天海客还不如,好歹天海客是为了求知探索主动作死,你这是身不由己,够惨的。
“呃——”
袁震旭噎了一阵,最后无奈道,“也是……罢了,我们说回刚才的话题吧。关于那名异族,方兄弟有什么看法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
方亦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多到都让我走火入魔了。”
“哎呀,这……”
袁震旭尴尬地挠了挠头,愧疚道,“那好,就换我来吧。我想想……就从整件事的最开始说起吧,我按照我梳理的大概,全部说给方兄弟听一听,也好让你帮我参详参详。”
“当真是全部么?”方亦挑了挑眉。
“自然是全部……”
袁震旭笑容爽朗地肯定道,“方兄弟或许还心有芥蒂,但是于我而言,是真心拿你当自己人看。况且,你已然在此事之中涉足颇深,若我再对你有所隐瞒,没准会害了你的性命。”
“嗯,我有点感动。大人你可以开始说你梳理的大概了。”方亦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嗯,整件事的源头……”
袁震旭点点头,收敛笑容、转为严肃神情,“大约是在两个月前,一支青胄军外出巡视的小队,遇见有乡野山民求助,希望他们能代为解决一头肆虐吃人的狡猾恶兽。那小队顺手而为、分散搜捕,没费什么功夫就捉拿到了目标,本没有太当回事,只觉得那恶兽模样新奇、从未见过,便将它捆了,打算带回驻地、交给伙头处置,加餐尝鲜。”
“呃……这不算什么,外出巡视驻地周边的小队本就有类似的习惯。”
袁震旭瞧见方亦挑眉的神色,做出解释道,“再说了,那些弟兄当时只以为真就是头恶兽而已,加上它看着凶性平平,被一名弟兄三两下就拿下了,难免有些轻忽……”
“恰在同时,我领着另一队弟兄巡视山林之际,觉察到一些世家宗门的人马有莫名异动,像在搜寻什么重要之物。虽有警觉,但同样没太在意。等到那天夜里归营之后,事态毫无征兆地爆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世家宗门的人马,怕也是被赶鸭子上架……”
袁震旭眯起眼睛,像在回味记忆里的景象,“当晚二更时分,我心神不宁,便出了营帐视察各处岗哨……在伙房附近察觉到了某种异动、以及人血的腥味。进去查探之时,正撞见那异族以该死的牲畜形态,啃食、不对,应该说是如同巨蟒吞食猎物一样,将伙夫的尸身吞入了腹中……”
有过和那神秘异族的交手,方亦倒是能清晰想象出袁震旭描述的画面,不过,很显然袁震旭不像他那样有着天海客的过分好奇心,更多的只怕是惊怒嫌恶之感。
“我当时心中抱着不伤及伙夫尸身的念头,控制了攻击的力道,打算只破开它的肚皮……你猜怎么着?”
那边袁震旭怒笑问了一句,却无意等方亦回答,兀自说了下去,“那玩意退避之间陡然变幻、化作人型,竟然身披那伙夫的铠甲,挡住了我的劈砍。等到它跌飞之后,再从地上爬起来,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就是那伙夫的面貌,而后转身逃跑时,竟然也同样跛了左脚。”
“嗯?你没有继续追杀?总不会是震惊过度,愣在原地了吧?”方亦疑惑道。
“我确实惊愕了片刻,但那异族能够逃出生天,算他命不该绝吧……”
袁震旭恨然切齿道,“阻碍我继续追击的,是那些世家宗门联合人马恰在其时爆发的袭营之举。当时没有太过深想,只觉得困惑不解,那不过数十人马组成的乌合之众,虽然动用了极其珍稀的隐匿宝具、以及一具威力巨大的螺舟重炮,但敢对青胄军营地动手,简直是自寻死路的愚蠢行径。自然,现在再回头看,我已经能断定……他们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抢回那异族。”
世家宗门联合在一块,为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异族,敢向仙府州军动手?方亦眨巴着眼睛,满是不可思议,但并非出声质疑、打断袁震旭的讲述。
“他们应该是得到了蛰伏军中的奸细配合,窥准没有修真资质、负责后勤事务的凡人营房动手……我虽然对那异族心生杀意警兆,可突发异状,遭受螺舟重炮轰击的混乱之下,还是给了它机会摆脱。”
袁震旭努力平复着心绪,握拳讲述道,“等我与众弟兄将袭营人马尽数解决,再回头去搜捕那玩意的踪迹,得出的判断却是:它并未直接趁乱逃脱,而是伪装成死去的一名伙夫,骗取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弟兄们信赖,被安置到了伤兵营中……很显然,他后来应该是找到机会,吞噬并取代了另一名弟兄,混迹在我青胄军中,准备另寻机会逃脱。”
“唔——在大人看来,那些袭营者的目的,是为了抢回那异族……”
方亦斟酌思考了片刻,挑出一个疑惑道,“那大人认为,从那异族的角度,是把那些袭营者看作同伙,还是其他呢?”
“这……我倒是从未想过这点……”
袁震旭眼角一跳,沉吟思考了片刻,才最终道,“不过,从那些世家宗门人马的角度来看的话,也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认为,那异族并非那些世家宗门的同伴,反而更像是他们奉命搜寻的某种……猎物或器物。甚至于……我怀疑,那些世家宗门的人马并不太清楚:他们要从我青胄军中抢回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哦?为什么这么说?”方亦好奇道。
“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是很多方面的怪异累积之后,我得出的判断就是如此。”
袁震旭以手指敲打着放了残刀的那个盒子,借此梳理着自己的思绪,“首先,从那些人马表现出的组织纪律性,很显然是多家联合起来的。这些人的尿性我太清楚了,你指望他们能同心协力,那简直比让他们和妖族做朋友都难!”
“然而,从头到尾,他们虽然还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难得地没有出现过互相使绊子、拖后腿的状况,这说明……一定有个能够至少在表面上、把他们统合起来的中间人存在,而且提前给他们许诺好了清晰的交换利益。”
“另外,这个中间人还十有八九不是某个豪门望族,那样的话,我敢打包票,这些被策动联合起来的中小世家,绝对会出工不出力。方兄弟你猜……”
“……我最怀疑的对象是谁?”袁震旭将目光落向方亦。
在略显凝滞的气氛中,方亦皱了皱眉,抬眼与袁震旭对望,而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修、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