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才是范直的真面目吧, 如果单靠亲切的笑容, 他怎可能在短短数年就成为御前大太监, 而且只凭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呢?
杨萱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因见后殿已到, 忙敛住心神, 跟秦笙一道走了进去。
屋内已有三四个妇人在, 正中间站着两位和尚, 穿着大红袈裟的是住持见性,旁边另有一穿灰色袈裟的和尚。
见性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见明, 他最擅长《大悲心陀罗尼经》,今天由他来讲这部经。”
说罢欠身离开。
“阿弥陀佛, ”见明双手合十, 示意大家坐下, 然后转至一挂竹帘后面。
地面摆着十几只蒲团,众人各自寻了位子就坐,就听帘后传来清脆的木鱼声, 不过数息,木鱼声停, 见明开始讲解经文。
在佛经中,杨萱最熟的是《金刚经》和《心经》,因为抄得次数多, 几乎可以出口成诵, 对于这部《大悲心陀罗尼经》却是一窍不通。
因为不懂, 便觉得格外枯燥。
刚开始还能装模做样地听, 渐渐就开始心不在焉, 尤其她自重生以来就不曾这么跪坐过,时候久了,觉得两个膝头既酸又麻。
不由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
秦笙立刻察觉到,冲她做出个痛苦万分的表情。
可见她也是很不耐烦了。
杨萱莞尔,偷偷指了指门口,意示要不要出去。
秦笙睃一眼正襟危坐的秦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辛氏转过头狠狠瞪杨萱一眼,朝外面努了努嘴。
杨萱如同得了赦令,忙提着裙角踮着脚尖,飞快地挪了出去。
少顷,秦笙也蹑手蹑脚地出来,两人心有默契地走出去一段,才开口抱怨,“真无趣,早知道就不跟着进去,直接茶室坐会儿。”
杨萱笑道:“不忙着喝茶,我大哥说值房附近有一池莲花开得极好,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绕过侧殿,行不多远就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值房,再前行十余丈,就是一面清波荡漾的池子。
池子四周乃大石砌成,仅两丈见方,莲花却极多,最惹眼的就是中间的墨莲。
说是墨莲,其实是紫红色,刚绽开时的花瓣是浅紫,随着时日渐久,颜色愈来愈深,及至凋谢,几乎变成黑色,故而得名墨莲。
那两株绿莲也极美,花瓣比普通的粉莲更厚一些,跟涂过蜡似的光亮润泽。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已不若适才那般炽热,山风徐徐吹来,莲叶随风摇摆,有鲤鱼在枝茎间嬉戏,溅起点点水花。
杨萱满足地叹口气,“我经常想,等长大了,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就好了,不要求都多大,只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一把琴,一本书足以。”
秦笙讶然地看她两眼,笑道:“阿萱,你……你怎么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才来寺里刚一天就悟透了,如果多待两天,是不是要惦记着削发为尼了?”
杨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肯定不行,要是时间长了不吃肉要馋的。除开这点,做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没什么不好。”随手指了一处,“你看多清静啊。”
秦笙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片苍松翠柏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枝叶浓碧,而上面悬垂着的古藤绿萝,正随着山风轻轻晃动。
有一种令人心定的静谧。
两人静静地坐着,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似是有人正朝这边奔跑,紧接着传来焦急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
杨萱猛地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素纹,忙问:“怎么了?”
“太太呢?”素纹气喘吁吁地问:“二少爷许是病了,刚才哭得厉害,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吃得奶全吐了。”
杨萱心头一沉,顾不得多说,提着裙子就往偏殿跑。
跑到偏殿门口,听到里头讲经的声音,杨萱停下,定定神,对文竹道:“你进去叫太太出来,别惊动别人。”
文竹应声好,悄声将辛氏叫了出来。
辛氏似是听得入了神,面有愠色地问:“大师正讲经……”
“弟弟不舒服,”杨萱打断她的话,“适才吐了奶,还发了热。”
辛氏没有听完,急匆匆就往外走。
杨萱对随后赶来的秦笙道:“我先回去,稍后你跟伯母解释一下。”
秦笙点点头,“快去吧,事急从权。”
杨萱随在辛氏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住处,刚进门就听到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喊。
辛氏原本还是挪着急步,此时再忍不住,迈开大步跑进屋。
奶娘抱着杨桂正在地上溜达,杨桂满脸通红,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像是非常难受的样子。而秦嬷嬷则绞了帕子,不时给他擦拭脸上的泪。
辛氏一把夺过杨桂,轻轻拍着,喝问道:“怎么回事?”
奶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在地上,颤着声道:“我也不知道,歇完晌觉起来二少爷就有点没精神。我寻思许是上午玩得累了,没睡够,就喂了他些奶,谁知吃完就吐了……一边吐一边闹,怎么哄也哄不住。”
“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人叫我?”辛氏厉声道。
奶娘支吾着没出声。
而杨桂被这声音吓着,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心疼地抬头看了眼,想说什么却没说。
杨萱看在眼里,对辛氏道:“娘,这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快请个郎中来吧?”
辛氏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安抚着杨桂,一边吩咐文竹,“快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哪里有郎中?”
秦嬷嬷道:“十里外的李家村有位郎中,已经打发张奎去请了,又托付了秦家车夫去请老爷回来。”
吃过晌饭,杨修文就带着杨桐及秦家两位少爷去附近的什么地方作画去了,并不在家中。
辛氏心里安慰了些,因见奶娘鬓发散乱,身上沾了许多奶渍,模样甚是狼狈,情知孩子生病也非奶娘所愿,便缓了声音道:“你起来吧,先去换件衣裳。”
奶娘起身,看一眼仍哭闹不休的杨桂,飞快地进屋换了衣裳出来,怯生生地道:“太太,我抱着少爷吧。少爷眼下重了,抱久了胳膊疼。”
杨桂听到奶娘的说话声,张着手让奶娘抱。
辛氏不甚情愿地递给了她。
这时,外面婆子进来禀报,“张奎回来了,说李家村的郎中被人请去生孩子了,不在家。”
辛氏脸色顿时垮了,咬咬唇,“我们回京都。”
杨萱惊呼声,“现在?要不要等爹回来?”
辛氏摇头,“不等了,这就走。”转头对秦嬷嬷道:“嬷嬷留下照看三位姑娘,文竹跟着我回去。”
杨萱道:“我也回。”
辛氏道:“你留在这儿等你爹,我得照顾弟弟,顾不上你。”
“我能照顾自己,”杨萱哀求道,“我跟娘一起回吧。”
辛氏不愿意多纠缠,便点头允了。
杨萱飞快地回到西厢房,抓了件薄绸披风,吩咐春桃将桌上的点心包起来,又灌了壶热水,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奎一路快马加鞭,把车驾得飞快。
杨桂不知道是哭得累了,还是被马车摇晃得困了,竟是沉沉睡了去。
一张小脸热得发烫,让人提心吊胆的。
杨萱想起前世夏瑞在七八个月的时候也生过这样差不多的病。
半夜里莫名其妙地就发了热,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偏生外头还下着大雨。
她头一次看到夏瑞生病,吓得六神无主,让人去告诉夏太太。
夏太太进门就搂着夏瑞哭诉,“我可怜的大孙儿,你娘怎么照看得你,怎么就病了,这有个好歹怎么办?”
一句句全是对她的指责,既没有说该怎样做,又不说打发人去请郎中。
后来夏怀宁知道此事,冒雨去请了郎中,又冒雨跟着郎中去药铺抓了药。
药抓回来,夏怀宁全身湿得精透,而药被他塞在怀里,倒是半点没有淋了雨。
杨萱亲自守在厨房煎药,夏怀宁换过衣裳也去了厨房,对她说:“萱娘,你别担心,郎中说热退下来就没事了……往后,瑞哥儿身上再有不好,你不用告诉娘,直接找我,我是他爹。”
唯有那一刻,杨萱觉得家里有时候也需要个男人。
至少半夜三更肯有人往外面跑个腿儿。
就像现在,如果杨修文在的话,大家也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惶惶不知所措。
想到此,杨萱摊开包好的点心,又倒了杯茶水递给辛氏,“娘吃点东西吧。”
辛氏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说罢,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残阳如血,矮矮地缀在西山山头,给路旁的树木庄稼都笼了层暗淡的金色。
辛氏重重地叹口气,伸手往杨桂额头探了探。
杨桂皱下眉头,“哇哇”地大哭起来。
奶娘忙拍拍他,呢喃着哼唱,“月儿清,月儿明,桂哥儿睡觉觉。”
唱过两遍,杨桂迷迷糊糊地又合了眼。
杨萱悄声问:“弟弟还热着吗?”
辛氏“嗯”了声,再度撩开车帘。
只这会儿功夫,日影已经完全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马车明显比先前要慢。
这才走了刚半程的路,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回到京都,城门肯定关了。
可天色暗,张奎不可能驾车驾得太快。
杨萱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车内一片静寂,只听到杨桂粗重的呼吸,像是鼻子里塞着什么东西似的。
在马蹄单调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辚辚”声中,一行终于赶到了阜成门外。
城门果然关了。
秦嬷嬷下去叫门,“官爷通融一下吧,我们是翰林院杨修文杨学士的家眷,车上有病人,着急进城看郎中。”
守城士兵冷冷地道:“没有令牌,不管你是羊大人还是牛大人,我们一律不能开。我们可担着干系,若是开了门,摘了脑袋算谁的?”
杨萱跳下车,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我弟弟病得厉害。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决不会给大人惹麻烦。请开开门吧,或者让我娘一个人进去也行。”
士兵举着火把看了看,见是个漂亮小姑娘,语气轻缓了许多,“姑娘,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我们也不能放进去。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有没有相熟的郎中,可以叫过来隔着墙头看看病。再不行的话,往西南三十里有个村子,那里兴许有郎中。”
隔着墙头怎么看?
既不能把脉,而现在天色这么暗,也看不清脸色,就凭三言两语能开出药方来?
或者再跑三十里,去村子里找人?
杨萱急得快哭了,恨不得跪在地上喊大爷。
辛氏在车里听闻,思量片刻,开口道:“去村子里试试吧。”
张奎应着,便要驾车掉头,只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策马奔来。
那人骑得极快,须臾之间,已驰至眼前。
杨萱仰头望去,瞧见那张轮廓冷硬的脸颊和那双阴郁的双眸,失声唤道:“大人。”
萧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萱焦急道:“弟弟生病了,我们从观枫寺赶回来,他们不让进。”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时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