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这天日暮时分,暑热消散了些许,太阳铸成橘红的脸盆,渐渐在西边沉沦,天地相接处,积起一团郁蓝,蓝又凝为紫黑。

电车内塞满乘客,“叮铃铃”一阵响,在福明戏院对面停下。如钰和姑妈下车,陡觉全身一松,倒更感凉爽。方过了街,却见四周净是军人。各个高大挺拔,虎背熊腰,身着绿灰斜纹布戎装,同色硬圈大檐帽,澄黑牛皮鞋,武器齐备,令人望而生畏。

如钰认出这是北省军的人。本来宣阳时常有各路军阀来往,在外遇上军人,算不上稀奇。可这些人,无论服饰或武器,较之寻常北省军人,均要齐整华丽许多。进了一层戏池,正戏还未开唱,台上在演《三国演义》中的《捉曹放曹》一折,底下已是座无虚席。

如钰叫来戏院伙计,要了一壶香片,又点了一碟杏脯、西瓜,还有大盘瓜子。她们的位子偏僻,屋顶虽有大风扇,只是吹不到角落,戏院又人满为患,甚是闷热。姑妈便把扇子拿出来。

后座一位长衫男子坐下,也是不停挥着折扇,只听他问道:“怎么这么多护兵?”他同伴笑道:“听我家老五说,他们北省军打赢了靖系联军,新任的梓州、赣平、邢北督办,昨天来宣阳报到,那三位大帅,都是菊海棠的戏迷,那位齐大公子代他爹在宣阳这边主持大局,就交待秘书处,包下二层看楼,供他们享用......”

晚上重头戏前,军官进出,越见频繁。戏院内外多重把守,三步一岗,挺直若松,直将四下守得似铁通般。如钰放眼望去,却发现一个男人站在角落,缩头缩脑地往他们这方观望。她当即满心狐疑,正想细看,那人却倏尔不见了。此时忽听一片整齐的“咯擦”声音,戏院顷刻寂静下来。

如钰回头一看,却是齐绍宇来了。他由卫士四周严护,径上二楼包厢,往正中的席位走。那位子左边三张椅子是空的,旁边三张,则坐着一位军官及妻女。二楼看客见状,随那军官一道,起身向齐绍宇行礼。不过霎时,便听掌声如雷,原是《梅妃记》里的高力士上场亮相。如钰回过神,跟着轻轻拍掌。

如钰端起茶碗,正待要喝,忽听到门口起了骚动,锣鼓间隔声中,依稀有人在呵斥。方闹了两三下,便进来一队警察。她斜眼瞥见,心一紧,手上不稳,泼了点茶水在护板上。那群警察来势好快,如钰发现许明昌正在其列,顿时感到背上冰冷。她赶紧撂下茶托,将头埋下,哪知许明昌已然瞧见她,大喇喇走到座边,弯腰喊了声:“戴西小姐。”

如钰甚也不及细想,只是屏住呼吸,竭力压住心慌,往姑妈那方侧过身,只求不让他看到脸:“你认错人了。”许明昌凑过脸,直盯着她冷笑:“戴西,我昨天不慎,着了你的道儿,你一句认错人,就想抵赖掉?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你是想自个儿走,还是要我动手?”

依着他往日脾气,一来便是要将人拖走,那里用得着废话。只是今日北省军方面好几个要人在此,开罪不得,他本自也不敢随便进来生事。可是他知这女人狡黠,今次恰被下属撞见,机会千载难逢,倘若不趁此逮住她,恐怕她又石沉大海。

姑妈见他来势汹汹,急忙将如钰护住:“什么戴西,你真认错人了。”许明昌冷眼回敬过去:“嗳哟,你是她同伙?我们在执行公务,你也想到警局走一遭吗?”

这话出自警察之口,显然是把如钰视作嫌疑犯般,姑妈不由满脸通红,又惊又怒:“什么同伙,什么警局,警察便可胡说八道吗?可随便带人走吗?”

这戏院虽说热闹,姑妈这话一出,附近十之七八,却都听得清晰,不由射去目光。许明昌身上不停冒汗,心想,昨日之事,自己本也做得不甚光彩,只想大事化小,岂料被这妇人抢白,霎时觉得脸上无光。他将心一横,索性端出警察的架势:“现下有件案子,和这位戴西女士有关,我们请她去配合调查。”

姑妈料定他不怀好心,这宣阳警察的名声,素来也不甚美善,她情急之下,忙抓着如钰双手:“都说了她不是戴西、戴东的,她是我侄女......”如钰怕她道出自己真名,连忙反手抓住姑妈:“别说了......”

饶是如钰再机智,在这众目睽睽下,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脱身之计。她咬紧牙,横竖都是祸,躲也是躲不过,看这情形,免不了跟他走一趟,虽然她明知此去落不到好下场。

正是急得似热锅蚁时,却见两位军官,领着士兵,端了三盘小吃过来。乃是越桔蜜饯、百果蜜糕、金丝蜜枣蟹黄酥,依次摆在扶栏板上。另有两副雕梅银箸,单独拿荷叶剔红盘子盛装。为首那人仿佛没看见那干警察,只躬着身,向如钰她们说道:“长官有事在身,不便下楼招呼,特命在下送来点心,请颜小姐和颜太太笑纳。”

说话那人生得倒是颇清秀斯文。一身暗绿斜纹布军装,那帽盖上方,嵌有五色徽章,两肩是耀眼的金底肩章,章中有道红杠,上缀两粒五角银星。如钰识得那肩章,知他是北省军的陆军少校军官。他身后跟着一位上尉军官,亦是十分高大,方面阔耳。许明昌交游广阔,登时将他二人认出,脸上砌起团团笑意:“这不是程秘书长和黄副官长吗,失敬、失敬,齐公子今日也在此?”

那二人其实也知他身份,那位上尉做出愧疚的模样,笑道:“着实抱歉,刚刚没发现,原来是许副局长呀,前些日子您生辰,咱家大爷回了邺陵,没能赶上寿宴,正想改日再约您相聚,还请上楼一叙。”许明昌看眼如钰,方才听得他们喊颜小姐,不禁疑窦丛生,但也不过一个转念,便向这程、黄二人拱手:“齐公子真是客气啦,有劳引路。”

姑妈大大舒口气,可是双眉却未松懈,盯着桌面,满脸狐疑:“他们是谁?怎么认得咱们,还送东西过来?”如钰勉强笑:“可能是姨父的熟人。”姑妈却疑惑不减:“真是怪事,那个警察又什么来头,好像跟那戴西有什么仇怨,那么凶巴巴的。”如钰含混道:“嗯,不太清楚......”

如钰朝楼上凝目。碧油油的镂花栏杆外侧,零星缀着一盏盏垂花式玻璃罩小灯,橘黄的,像冬天的夕阳。遥见齐绍宇坐在内里,衬衫底色月白,逶迤映下一丛兰花叶子的剪影,淡淡水墨色,玲珑细软,仿佛烟笼芳草映日长。他原是看着许明昌几人,却忽转向如钰。他两眼熠熠的,似两汪雨后积水,阴影遮蔽,亦觉晶亮泛光。他遥遥地露出微笑。她抱以一笑,因唯恐许明昌再要生事端,心下却又担起极重的紧张,正思量寻个借口,劝姑妈提早离场,岂料才半盏茶的功夫,齐绍宇便与许明昌出了戏院,那些警察和大部分护兵,也旋踵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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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如钰猜想许明昌已从齐绍宇那里获知自己来历,始终万分忐忑。可是思前想后,自己终究是姜总统亲戚,许明昌若想寻衅滋事,也会因顾及姜总统,而投鼠忌器。因而真实身份闹破这一节,倒是无妨的。只怕他下一步顺藤摸瓜,查出别的,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可是她再三思忖,以往行事不露痕迹,谅他也抓不住把柄。然而,她在宣阳屡屡犯科,当下虽安然,却是事久必败,无论如何,总归此地是不宜再待。观戏回去后,如钰每日仍旧早出晚归,循规蹈矩,暗中思谋着前路。

她习惯日日与人算计周旋,突然收手,镇日枯坐旅馆,做起闲人,倒是有些不适应。遂趁此机会,到城内外各古迹游赏。往往一待,就耗去大半日。中午饿了,随便找家小馆子应付一顿。走得渴了,带的水又喝光了,就在茶铺喝几杯凉茶。遇见山人背竹筐卖甜果,随意买上几个,就着溪水洗干净,咔擦咔擦就吃起来。

这一天因为下雨,如钰没有出城,吃过午饭,便在一家书店流连。她站在小说区,信手翻开一本,忽听见有人问:“掌柜,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吗,是中华书局一月份新出版的?”右首的光线暗了些,是给来人挡住了。她闻到清淡的烟草气,便见一条手臂从头顶探过去。如钰知他要取书,往侧挪步。他道声谢,抓住几本书,正是一套福尔摩斯,低头点了数量,自语道:“咦,没有第五册吗?”

如钰这才看他一眼,见他穿着鸦青印度绸袍,笑如春旭,融融照人。她略一笑,合上手头的书:“五册在这里。”他却不接书,只惊奇笑道:“原来是电车上那位密斯,你也想买这套书吗?”如钰并不认识他,待要说话,他又笑着将其余七册往架上放:“既然是密斯先来,先来先得,在下不夺人心头好。”如钰心里觉得奇怪,淡淡一笑:“我并没说要买这套书呀,不过随便翻翻。”

他大约没料到会受此一语,窘迫地朝门口望一眼。如钰顺着看去,见是两位听差打扮的男子,正在门口窃笑,她越发奇怪,立即将书放回原位,出了书店。

那公子哥追出去,又不敢贸然上前,回头指着两位听差:“都怨你们乱支招,还笑。”一人道:“表少爷,要让大爷瞧见您跟人家小姐搭讪的模样,一定笑破肚皮......”另一人道:“表少爷甭着急,咱们继续悄悄跟着那位小姐,一会儿您还有机会跟她说话......”

雨已平息,如钰在街上闲走,那三人总不远不近跟随。她进了一条古玩街,途经一家卖文房用具的小店。忽觉满眼五彩斑斓,光芒富丽。整桌皆是各色精致的古纸,一幅幅若扯开的布料,层叠交错地铺陈,沿着桌角,逶迤垂下。她不由入内,近前细一看。认出有桃花纸、澄心堂纸及各色洒金蜡纸。

这样好的纸,她幼年曾在双亲书房见过,后来搬家,尽数遗落。老板见状,轻轻擎起一副纸,向她笑道:“小姐有缘,这批纸今日刚送来,您看如何?”是副其白如冰的澄心堂纸,她伸手抚摸,只觉光滑细腻,如触丝绸。她看着右角钤的一方内府朱印,又瞥眼卷轴的厚度,笑道:“康熙年间的这种仿纸,倒不多见,何况是五十尺长的,自然是很好的。”老板笑吟吟,面有得色:“小姐识货,康熙年间的澄心堂纸,只小店有两幅真品。”如钰笑道:“有幸一见。”

她又随意进了几家店,身后那三人始终尾随不离。如钰很快发现他们,倒不避不躲,拐至警察署附近,猛地转身:“你们再鬼鬼祟祟,我就叫警察抓人了。”

三人不意她突然发难,面面相觑,那位公子哥忙道:“密斯不记得我吗,前几天,在电车上,替你挡树枝的那位。”如钰依稀有些印象,见他衣冠楚楚,神态谦和,也不像无赖之流,脸色舒缓些,因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他笑道:“方才冒昧,在下并无恶意,只想同你做个朋友,还请赐教芳名。”

这本是一句再调皮不过的话,由他说来,却十分真诚,如钰也不好过分拒人千里,略沉吟:“颜金兰。”他喜上眉梢,默念一遍,又道:“在下徐建安,不疾不徐之徐,建功立业之建,安邦定国之安。”

徐建安忽叫听差递过几支纸筒:“我看你很喜欢那几幅古纸,君子之交,不成敬意。”如钰愕然道:“虽是喜欢,但我不善书画,买来也是无用,反而暴殄天物。”徐建安道:“搁在身边,没事瞧上一眼也好,左右我不懂得这东西,买也买了,密斯颜不收,留我这俗人身边,也只是一堆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废纸。”

如钰略踌躇:“话虽如此,无功不受禄,密斯脱徐的礼物,雅致贵重,恐怕我没有回礼可送。”徐建安挠挠头,笑道:“密斯颜不介意的话,请我喝杯淡茶即可。”

如钰果真请他喝茶。闲聊之下,知道他家居邺陵,前不久才从柏林留学回来,月底随表弟回邺陵谋差。时近黄昏,如钰告辞回家,徐建安执意相送,汽车夫也将汽车开至茶楼外。如钰盛情难却,只好让他送到街口,再慢慢走回家。

哪知,翌日早,她照常走到街上搭电车,那徐建安却在站牌前,一见她便笑道:“下午有空吗,想请你吃顿便饭,宣阳饭店西餐厅,我等你......”如钰还没答话,他嗖地钻机车内,如钰只“嗳......”了一声,车子便去得远了。

如钰与他,只算萍水相逢,本不愿去,可是下午搭电车,经过宣阳饭店,还是下了车。徐建安的听差却候在门口,带她过去。徐建安高兴地替她拉过座椅,她笑着坐下:“我本来不想过来,可你说得没头没脑,怕你一直等。”

徐建安笑容满面:“我也没想到密斯颜肯赏脸,表弟的招数,果然奏效,说我越是没头没脑,你越是忍不住要来。”如钰觉他为人坦率,微笑道:“你表弟真是调皮。”

其后徐建安又以朋友的名义,约了如钰几次,或吃喝看影戏,或游山玩水。她本没有想过要与之深交,但心想他月底便回邺陵,她不久亦要离开宣阳,这几日又实在闲得慌,兼之他温厚守礼,相交无虞,正好相伴打发时日,是以,他一邀约,她竟没回绝。

这天礼拜天,如钰陪姜姝婧上山写生,傍晚才回到城内。这日姜府派了两辆汽车,回城后,一辆送姝婧回总统府,一辆便送如钰回书院胡同。

如钰坐在车内,只见漫天繁星如撒豆,棋布嵌缀,映在眼里,便觉流光似水,仿佛是盛夏时分,萤火游弋群山。巷子附近已燃灯,橙色的光线,从大路入口伸到胡同尽头。但见道口泊着几辆汽车,几个戎装军人,正聚在家门外笑谈。如钰心觉奇怪,下了车,为首那人便拱手笑道:“颜小姐,我们家大爷想请你谈几句。”如钰模糊记得他是那位黄副官长,因问道:“是齐绍宇找我?”黄成稳点头:“请上车。”

他虽是说得客气,可是却有几分强制之意。这些军阀平日便惯于作威作福,在各自地盘内,向来肆无忌惮,无恶不作,深夜相邀,其意难测。如钰心知不妙,骤然一个激灵。她又想起许明昌,齐绍宇找她,莫不是与此有关?

风雷电掣之间,她脑中连转两个念头,竟是越想越恐慌,一颗心七上八下,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这么晚了,恐怕有所不便,齐先生若有事,可以打电话过来,或是白天相谈。”黄成稳仿佛看出她的担忧,笑道:“大爷近来公务繁冗,日间不得闲,只好夤夜面谈,颜小姐不用多虑,您毕竟是姜总统外甥女,他自会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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