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七福是在门房当差,这时领着一位妇人走进客厅。只见她蓬头垢面的,浑身玄布袄裤,将那白了大半的头发,衬得更加花白。正是瞿妈。她本来是相当畏惧当兵的,适才见大门和大院,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心里就怯怯的。这时见满屋子的佣人,皆是极生的面孔,她不由暗暗抓紧包袱,皱起眉头,动也不大敢动。

如钰从游艺室赶来,两月不见,瞿妈似老了许多,脸孔也越加清癯。她忙走上前,唤了声“瞿妈”。瞿妈回过神,朝她上下端详了好几遍,脸色越看越喜,不防却“哇”地哭出来,手上提的包袱顿时掉在地毯上:“小姐,可算找到你了,姑太太不见都两个月了,要是连你也找不着,可叫我怎么办。”

如钰浑身一震,立觉脑内闹哄哄,像有无数电流在里面窜动。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脸色煞白,只能紧紧抓着瞿妈手臂:“瞿妈,别急......你先歇口气,再慢慢说。”袁妈本来就乖觉,瞿妈虽一身灰扑扑,可见如钰对她关切非常,急忙亲自端来莲子茶,向瞿妈奉去:“大姐,说话不急一时,先坐下喝点茶水。”

瞿妈毕竟是个有主见的人,少刻就镇定下来。她因见客厅人多,一直欲言又止。如钰看出来,带她上三楼说话。如钰一坐下便问道:“姑妈怎么了?”瞿妈眼圈红红的:“你走没几天,家里来了位年轻太太,是姑太太的朋友,叫刘宁桢,以前我就见过几回,你一向在外头读书,所以不知道......

“那天,她突然来家里,姑太太就将我支走,在屋里神神秘秘地说话,我只听到说什么国安会、名单,又说什么报仇,说得姑太太很是着急,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我出去买菜,回来后,她们已经走了,直到天黑,又等了一天,都不见她们回来,我去找姜五太太,求她想法子找人,她听到国安会,好像很害怕,叫我不要多说,她会替我找人......

“可是我等了两个礼拜,每天都向五太太打听,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左右只叫我耐着性子等,我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每天急得饭都吃不下,我想去浍沽找你商量,可是到了洋行,他们告诉我,你早就没在行里做事了,更没有派你出差,也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儿......小姐,你不知道,当时听说这事,吓得我六神无主......”瞿妈说着,又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如钰没多解释,拉着她双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又问道:“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瞿妈擦掉泪水,打开包袱,掏出一块折叠的印花布,慢慢拆开。里边是张八寸的相片,已有些起皱。她哽声道:“大前天,我出门买菜,回来看见一个婆子和两个丫头站在大门口,她们劈头就拿出这张相片,问我认不认得照片上的人,我说我认得,是我家小姐,她们又说你在邺陵出了点事,托她们接我过去......小姐,我那几天,心里本来急得没主意,听说你出事,差点没吓昏过去,我看她们也像好人家的差使,一心想赶快见你,随便拣了两件衣服,就跟着她们走了。”

瞿妈的性子,一向稳重,断然不会轻易相信外人。这回随人不辞千里奔来,也是因关心则乱。如钰忙问道:“那三个人呢?”瞿妈小声道:“事情就奇在这里,那三个人本来和我一路,谁晓得下了火车,她们给我叫了辆汽车,说了地方,就突然不见了。”

如钰听得心惊胆战,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在那三个人没安坏心,让你平安过来。”瞿妈也觉后怕,眼眶又一红:“我不过一把老骨头,她们要使坏,也使不到我这头,幸好你安然无恙,只是不晓得姑太太怎样了......”如钰心绪紊乱,咬了咬嘴唇:“瞿妈,你先在这里住下,我们再好好商量办法。”

如钰当天先给姨妈打了电话,问她那边的找人进展。姨妈只说他们托了人四处寻找,没有半点线索。如钰听出她不大热心,说的也都是些套话,她由小和姨妈亲近,也不加虚文,直接问道:“姨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找姑妈有什么难处?”

姨妈在那边支吾了两句,才叹道:“你姨父受齐秉植重托,一直替他打压国安会,你姑妈失踪后,你姨父就派人调查,才知道那个刘宁桢,是国安会重要干事,你姑妈,恐怕也和国安会有很深的渊源,他已经将消息透露给齐秉植那方的人,那边自然会派人搜查,这事他就不能再插手......”

如钰一时目瞪口呆,将电话绳缠在右食指上,失神地绕了几圈。她知那国安会是个革命组织,作风激进,这一年来益发猖獗,令齐秉植恨得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只是没想到,姑妈也会牵涉其中。如钰记忆里,姑妈是个十分旧式的女子,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没有子嗣,后来夫家败落,无以为生,父亲就将她接回娘家,在家里,她总是深居简出,不大过问世事,只时常和母亲研究西洋画。

既然姨妈那头没有指望,眼下唯一能相帮的人,只剩齐绍宇。可是该怎样与他交涉?以他的立场,若是姑妈果真和国安会干系匪浅,他自然不会助她,兹事体大,她孤掌难鸣,无依无靠,又能如何作为?

如钰伏在沙发背上,脸偎着抽纱罩,思绪像罩上的葡萄纹,密密压压挤作一团,越思越急,越急越感到无能为力,心中更觉万分惨怛。不觉外头已经变了天色。树木不再绿油油,是像夜幕一样暗淡的灰黑,“哗啦”、“哗——啦”,远处群树翻卷起伏,响得紧一阵慢一阵,仿佛黎明前的海潮在拍打。廊下的晚香玉,开得茂盛,一径胡乱摇摆,几欲断裂。那花的香气,是越晚越浓,浓香蓬蓬朝脸上飞撞,很是凉腻。

如钰心里惶惶发乱,觉得像是落了什么东西一样。梅凤和秋莲因怕下雨,忙忙关上窗户。四下忽然寂静下来,佣人忙着布置碗筷,正在拖动一张椅子,因是铺了地毯,发出的响声很轻微。已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抬眼一看,窗户上倒映出屋内情形,灯光家具都影影绰绰,窗帷在玻璃上落下几痕暗紫色,仿佛雪前彤云,要压下来。

这样的情形,让她不自觉想起父亲去世那日。正是很冷的冬天,浍沽大雪两日,由昼至夜,雪花疾飞密坠,天地白茫茫,触目皆是混沌一片,仿佛穹庐垮塌,那样的晦暗绝望,似连曙色都不曾出现过。她跪在父亲遗体侧,发着高烧,伸出滚烫的手,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积雪拂落,那雪仿佛长满了刺,将手心扎得一阵冷疼,一径扎至心口,彻骨贯穿,可是她却冰冷得连疼也不觉得......

如钰忽觉得喉咙似被谁扼住,浑身不由绷得紧紧的。突然听见电话叮铃铃炸响,她惊了一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头有些嘈杂,她听见程秘书说话:“请转告颜小姐,大爷晚上不过来吃了,这礼拜有事,也不去别馆了。”如钰道:“噢,我知道了。”

程良任听出她声音,口气谦恭了几分,声音也不觉提高:“哦,原来是颜小姐呀......”如钰仿佛听见一阵脚步声,像有人急匆匆赶来,那边程良任还未说完,已换上齐绍宇的声音:“我刚好走到大门口......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如钰不觉失笑:“是你们打过来的呀,我没话说,你有话说吗?”他仿佛怔了怔,忽然哈哈笑道:“你看我,一忙就糊涂......我和父亲去抚昌,来回就一个礼拜。”

如钰听那边本很嘈杂,现下已经静了下来,有人方才忍不住发出笑声,猜想大约是都在等他出发,她虽想和他提瞿妈的事,但那非一两句能说完,怕耽搁他,便“噢”了一声,也就没话。齐绍宇却继续笑道:“六妹学业不怎么紧张,你有空就去找她玩,要不就去找姨娘和几个伯母打牌,别又闷出病来,没人给你唱歌佐药了。”

上个礼拜三,如钰因受了点风,害起头痛的毛病来。大夫开的中药调理,她不肯喝。齐绍宇知道了,就到别馆劝她喝药。她本来因为他不肯放她走,心绪一向不好,就想使使小性子,故意给他出难题,便告诉他,她从小就怕吃苦东西,以往在家里,喝一勺药,就得拿一颗蜜饯儿哄,还得让别人唱歌讲笑话,非得把她逗高兴了才肯喝。齐绍宇却怕蜜饯会减轻药性,说只要她喝一口药,就给她唱一句歌。她以为他不过说着玩儿,答允了他。

未料他果真唱了。是美国兵里盛行的那种小调子,她不愿食言,只得一口一口,就将药喝了下去。又因她听得新鲜,食髓知味起来,喝药就得他唱歌——这便成了惯例。中午不得空,他就隔着电话唱,叫袁妈她们看着她喝完。这事不知怎么传到大宅那边,这两日,宜雪她们常拿这来打趣他们,羞得她后悔不迭,早知不该开这种玩笑,他却倒毫不介意,任别人如何打趣,都是一脸高兴。

如钰心里动了一动,忍不住脸上发热。他其实待她很好的,真心实意的好。她虽然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何打算,又一直对他不冷不淡,可究竟自父亲去世后,这近一年的生活,他是她尘网遍布、壁垒深深里,唯一漏尽进的天光,略略带着一缕花香,像一丛忍冬开进颓圮的墙。这时候,她不知怎的,只是觉得万般滋味,仓促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忽然从喉咙里滑出一声:“承霄......”

那是齐绍宇表字。她从来只生疏地喊他齐先生,连他名字也没叫过。她一出声,自己也惊了一下,却听他那边大笑着“哎”了一声,教她脸上更觉燥热,下意识抬起手,捏着旗袍领口的盘花纽襻,催促道:“快走吧,我有话要等你回来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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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省军的蓝钢专列进入抚昌,铁路线加强戒备。出口齐整站着两列士官,待车子进站,他们便抓起口哨,吹得哔哔作响。月台的军人当即迈步,秩序井然地分成两队。

车厢晃动几下,车头烟囱及底下两端的排汽管,吞云吐雾着,在蒸汽冲击下,发出了“嘁嘁嘁”的低鸣,也渐渐趋于无声。那两队军人,立即在车边直线站立,严阵警戒。

火车站今早戒严,栅栏内外,月台上下,一概没有闲人进出,显得十分清净。齐家父子下了车,迎面便走来一群军官。当首乃直隶军务督办兼省长阮仲殊,贾汉炳在左侧。

贾汉炳年逾四旬,面庞瘦小,两颊颧骨高耸,眉目倒是十分秀气。他原先在邺陵国立中学教授国文,乃齐绍宇业师,后经对方推荐,入北省公署任幕僚。北省军上上下下,因齐绍宇之故,对他颇为敬重,一贯称他为贾先生。但一些旧派官员,出于鄙薄,背地都称他是“贾书匠”。如今系第三军副军长兼参谋长,是齐绍宇左膀右臂。他月初才从日本回邺陵,四日前,又奉命来抚昌巡视驻兵。

阮仲殊向二人拱手笑道:“还请植帅和贤侄,先至西山安歇,明日一同观摩演习。”

西山有两片草场,那一带,均是齐家地头,建有连片宅子,供军中高级军官及家眷居住。寻常,草场皆对外开放。但因这两日有军事演习,两片草场,一早便封锁起来,禁止外人踏足。警卫营又加派卫队,沿途岗哨遍布,内外圈加强警戒。

一行人上了西山,稍作休整,齐秉植牌瘾大作,叫上诸位军官,要在屋里推牌九。贾汉炳突然笑道:“我与承霄,还要叙下师生之谊,先行失陪。”绍宇在汉炳示意下,随他至一间静室。四下无人,汉炳将门窗都拉上。绍宇亲自给他斟茶,一同入座。

茶过半巡,却听汉炳神色肃穆道:“我在日本听闻一些绝密消息......是关于植帅的。”绍宇深知他的脾气,见他作此情状,心想大约不是什么好消息,却也笑道:“恩师但说无妨,您知道,绍宇对您,一向推心置腹,知无不言。”汉炳便道:“我听说,植帅和日本谈定了一项密约,他同意将金宁铁路的路权全权交给日本,还允许他们在沅和岛建立港口,日本方面,就以赠送军火作为报答,可有此事?”

绍宇如轰雷掣电,不禁怒拍桌案,只听茶碗撞得乒乓响,竟给他拍倒,茶水霎时洒出,沿着桌沿不断滴落。绍宇如若未察,冷声道:“恩师是听谁说的!是哪个王八犊子在那儿瞎掰!”

汉炳并不言明,只是不住摇头:“日本人狼子野心,植帅此举若是坐实了,无异于是卖国!”绍宇气哼哼:“我看造谣的人,才是狼子野心。”汉炳叹气:“承霄,你仔细想想,过去这半年,植帅做了什么?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拉拢列强,帮着他们打压工人,更四处打压国安会,滥杀无辜的革命人,这分明就是为虎作伥,禽兽所不齿!你难道不知道,外界舆论是怎么唾骂他的!”

绍宇握紧拳头,紧紧绷住脸,竭力控制愤怒。他心里也清楚父亲的作为,也不赞同,是以才一直没有干涉国安会之事。只是尽管如此,也无法忍受父亲遭此侮辱。只是他一向尊重汉炳,才忍着没有发作。

汉炳目露忧戚,脸色却缓和了些,忽振振有词念起来:“‘吾之国,屡遭列强恣意鱼肉,尊严被剥,主权沦落,吾之民,多枵然颓丧......民之贫瘠,世之凋敝,国之屈辱,绍宇惊之、恨之、怜之、痛之,自立誓以匹夫之力,耗毕生年华,流毕生热血,驱鞑虏,定四海,诛酷吏,兴教育,为中华四万万人创文明福泰之强国......’这是你当初致力改革军政,给为师写的一封信,实在令为师印象深刻,”汉炳笑容酸楚,“为师只问你一句——如今你的家国天下在哪儿?你的文明福泰之国在哪儿?”

绍宇似有所触动,皱眉说道:“我相信父亲。”汉炳进一步又问道:“植帅是不是准备攻打西北的曹善彰,还有南边的高延均?如今十五省初定,百姓好不容易过点安生日子,他却为了扩张地盘,又要乱打仗,这样穷兵黩武的父亲,是你希望的吗?”绍宇直挥手:“恩师,不要说了!”汉炳却一意孤行:“你若愿意早日醒悟,讨伐无道,大义灭亲,为师自甘鞍前马后,助你掌控十五省。”

他竟然是要怂恿自己向父亲造反!绍宇骤觉惊心骇神,知道话不对题,不欲再争辩,起身拱手:“绍宇迈出此门,今日之谈,一字也不记得。”汉炳望着他,语重心长:“承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绍宇放下手,口气坚决:“我只有一句——无论发生何事,我相信父亲,就像我相信恩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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