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宣阳已组立起临时戒严司令部,三日前便向全城宣布一道紧急戒严令。令称城中水陆各要塞站点,已由戍卫司令部接管,赴外交通亦被截断,施行全面封锁,非持通行证者,不得跨越封锁线,违者将依照戒严条令予以严惩,重者甚而可当场处决。

昨天戒严令已撤,又改发了一条宵禁令,即条令颁布起,晚上十点,四道城门全数锁闭,严禁车辆通行,仅持特别通行证车辆除外,违者立行逮捕。这两日,街上昼夜有戍卫兵巡逻,城中十室有九,都被宪兵搜查过。中心城外围,又加派一个师镇守,将整城守得似铜墙铁壁。因此番景象,人人心头都紧绷绷的,好似有谁将空气抽走,令人遑遑难安。

如钰他们下火车,已是下午四时,正值雪初霁,漫天弥散起稀薄的日光,将重云染成一种淡淡的玫瑰紫,像淬火后刚冷却的铁块,又像是伤口上涂的碘伏,整个天都显得冷凝疼痛,连日光也粉饰不了那份沉重。月台和候车室十分喧阗,四下都可以见到宪兵和警察走动,背上皆扛着新式□□,腰上别着驳壳枪,不时照着人盘问。亏得黎灿勇他们仍身着戎装,军警和宪兵见是自己人,倒是免了盘查。

他们到了广场,黎灿勇正叮嘱一位警卫去找出差汽车,忽见几辆汽车从外开过来,停在跟前。那车两侧插着五色旗帜,车头上印有一方鹰头图章,布帘子遮得密密实实,像是如钰在别馆常乘的警卫车。果然见到黄成稳走下车,端正迈步过来:“颜小姐,昨日收到你们离开渝州的消息,是大爷吩咐我前来,请上车。”

到了城中心,只见崇光里远远驰来一列列军车,日映着车身,青光闪闪,车轮碾压白雪,留下驳杂黑灰的轮纹,轰轰如雷,直朝前方风驰电掣。那车子开得甚野蛮,道上行人和车辆,都纷纷往旁闪避,不住骂骂咧咧。

如钰他们这辆车开到岔路口,正好遇上车队。那边领头的是辆黑汽车,车边站着两位护兵,这时候红灯亮着,本该横道的车子通行,那车队却想直闯过去,吓得汽车夫慌不迭踩住刹车。可是不过眨眼,那边护兵就发现横道开来的是警卫车,急忙举起手臂,做个停车的手势,后面的卡车骤然煞住。那护兵又跳下车,向座车行礼,等他们的车子过了,卡车才又继续往前。

如钰匆匆回头,望卡车上一瞥,见上面净站满宪兵,背着机关枪,绑着皮裹腿,头上钢盔压得极低。她听汽车夫道:“那些人又开始聚众闹事了。”黄成稳仿佛无奈:“一天至少都得清理两三道,都闹了三天,他们也不嫌累。”

这时候,却猛地涌出一拨又一拨的队伍,仿佛突然从地底钻出来的。街上寒风凛凛,那些人高举着一条条横幅,一面面旗帜,一张张脸上都露着愤怒,在外面愤慨谴责——“誓死捍卫北省主权”“中国之铁路,中国之自主”“驱逐沅和岛倭贼”“枉杀英烈,苍天同泣”。声浪一下高似一下,只觉急促紧密,连成湍流,又似嚯啦斜侵的疾雨,劈头盖脸罩下来,将耳朵箍得密不透风。隔着厚玻璃,那些人物声音,仍然清晰入目,清晰入耳。黄成稳当机立断,对汽车夫道:“他们都认得警卫车,马上改走小道。”

适才的车队,也都发现动静,急忙掉转过头,只听几声急促促的哨响,那些宪兵已一阵风似地跳下车,军警也赶了,握住警棍,直冲人群叫骂呵斥,往四下驱赶。队伍立即被撞散,在街上推来挤去,哭得哭,骂得骂,直嚷成一锅粥。有人奋起反击,抽出横幅竹竿,直朝镇压的人挥过去,一位军警怒不可遏,当即端起枪杆,朝对方脑袋狠狠砸下去,直砸得对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径往地下栽倒。这一下子,顿时激怒□□的人,又惹来更多的叫骂和推搡,场面混乱得不像话。

如钰通过后窗看见,又惊又怕,一直紧紧盯着后方,直待那些人影越来越远,正要掉转头,忽见模糊的人影中,一个穿棉袍大褂的女学生冲出重围,弯腰抱着传单,飞快钻过人群,一路跑,一路向周围的人塞单子,那藏青袍角和黝黑的辫子,像鱼尾一样,不住摆动,在空中自在游弋,仿佛多年前的姑妈......

如钰忽然想起来,姑妈未出阁时,也曾那样过,她瞒着家人,和朋友抱回一堆大字报似的东西,说今天发了多少张,又叽叽咕咕讨论什么“自由”、“革命”,那时自己年幼,根本不明白她们在做什么。偶尔姑妈和父母谈起国内时局,常常一改娴静,满脸正义凛然,眼睛变得似匕首一样锋利,教自己感到陌生害怕,隐隐又觉得仿佛是很神圣。她还想起,姑父第一次到家里拜访,和祖父辩论国事,说至激动处,目如尖刀,因一言不合,冷不丁摔碎了祖父最宝贝的一套定窑瓷器,害得姑妈以为他会得罪祖父,从而致使亲事告吹,为此还伤心地掉了半天眼泪......

都是那样年轻的人,那样匕首似的眼睛,不可胜数。偶尔齐绍宇听闻他父亲一些作为,她也能在他目光中,看见一丝这样的锋利。如钰默然垂头,她自己对国内时局,早不报任何希望,是是非非,她也实在疲于去面对,那些人的理想、信仰,与自己隔得那么远,像无法触摸到的大片海市蜃楼,美得很悲壮,却终究是虚幻,可是在这一刹那,那些幻境,却忽然那么近,只在咫尺,仿佛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如钰暂时在齐公馆安顿,她们走得匆忙,也没带多少行李。瞿妈本想开箱子整理,再去同这馆里的佣人打招呼,如钰却说道:“不忙,我们不住这里,我只是来见齐绍宇,见过面就走。”瞿妈惊讶道:“不住这里,那咱们住哪里,难到是去姜总统府上?”如钰摆摆头:“住饭店。”瞿妈益发惊讶:“这又是何故?”

如钰是不想撞上齐秉植,又不能对瞿妈明言,倒有点急了:“你不要问,我心里烦得很。”瞿妈眼见着两眼红了:“小姐,咱们一路赶过来,你不吃不喝,到底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同齐少爷闹别扭了?”如钰看瞿妈眼窝深陷,一脸疲态,想到她年纪已大,这一天一夜,都不眠不休地跟着自己奔波,心肠一软:“你先去吃点东西,睡一觉,有事我再叫你。”

如钰到齐绍宇房间等他。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回来。因为天冷,又没的排遣,便胡乱找了本书。这书十分厚重,灰皮封面,书页裁得很齐整,是英文版《WutheringHeights》。因他常翻阅,纸页已有明显的折痕和破损。她一页页翻开,忽然从夹页滑下一张相片,落在了羊毛地毯上。

她拾起来,照片微微泛着黄。那是盛夏的华盛顿,在华盛顿时的自己。她站在陆公馆的网球场侧,手上握着球拍,日光淡薄如笼烟,照着她和身后大丛栀子花,她向前方微笑。她惊讶地呆住了,又发现后面似乎有字迹,立即翻了过来。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人间别久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端正的楷书,笔走龙蛇。她认出是齐绍宇的笔迹。她手指在字上轻抚,又翻回正面。细细一想,这应当是两年前了,陆家二小姐办生日宴那天。她们是在留学时认识,陆焕琳父亲曾是前清名噪一时的大买办陆子荃,后来定居美国,在当地盖了公馆,陆焕琳还曾请她为鲁苹瑶做服装模特。可是她不记得何时拍过这样的照片,她眼睛也不是对着镜头,像是谁偷拍的。他又怎会有这东西?她顿时疑窦丛生。

扎扎的车轮声传上楼,如钰急忙撂下书,冲到阳台。想不到却是齐秉植回来,他下了车,便有警卫在他耳边低语,他抬头一望,正好与如钰目光相对,他迅捷低头,同旁边的胡副官说了一句。

不过片时,胡副官带着一位女佣进来:“颜小姐,长官请您到书房会一面。”胡副官向那女佣睃了眼,点点头。那人双手搭在身前,笑道:“小姐,请您宽衣让我检查。”如钰沉着脸:“检查什么?”胡副官礼貌道:“颜小姐,这是为了确保长官安全,在下在门外恭候,还请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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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一片寂静,酱紫天鹅绒密垂,电灯清清亮亮,像无波的水面,墙上的挂钟一格一格跳动,无限放大,把人的声气都掩盖下去。齐秉植站在窗前,身子笔直,表情复杂地看着她:“颜小姐,幸会。”他身材不甚高大,不像她印象里那般魁梧,虽然两鬓斑白,却丝毫不显老态,生得长眉凤目,鼻子挺立似一管葱。可以想见,他年轻的时候定是很俊秀。如钰常听人家说,齐家子女里,他们大少爷生得最好看,但最是不像他父亲,反而很像他母亲。

如钰没有多看他,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口气镇定:“有何见教?”齐秉植冷眼笑道:“颜小姐,我知道,现在你手头若有一把枪,你铁定会朝我按下扳机。”

如钰怔忡地盯着旗袍绲边,挨挨挤挤镶满小水钻。灯下,那水钻一片晶光流溢,那些细长笔直的光,却像是能割人,她定定地抬起头:“你所言不差!”齐秉植冷冷睥睨:“倘若我这时候朝你开一枪,然后告诉三喜,是你妄想暗杀我在先,你以为如何?”

如钰陡然想起方才外面那些怒容,想起那二十三位被绞杀的国安会骨干,这一切,就像是磅礴的泄洪,按捺不住地涌进脑子里,她起身冷冷怒斥:“齐大帅手头的人命官司有多少,恐怕你自己也算记不清,添我一个也不嫌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恨我没用,不能亲手杀你,给父亲报仇,可是像你这种出卖国家,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的人,迟早会有人找你索命。”

齐秉植猛地踱了几步,似乎很焦躁,突然又抬起手,直指向她:“你真以为老夫不敢,颜如钰,要不是三喜阻拦,你有九条命都不够用,还轮得着你来指责老夫!”如钰蓦地笑道:“原来你也怕人指责,外面有的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自然还轮不到我。”

如钰本以为会激恼他,可是他却突然停下脚,背过身,叹口气道:“三喜是老夫最器重的儿子,我知道他打算跟你去国外,这种做法,实在幼稚肤浅,愚蠢至极!常言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老夫辛苦栽培他这么多年,实在不想看他为了这点儿女情长,自毁前程......”

如钰觉得心里瘆瘆的:“你究竟要说什么?”齐秉植回头,冷眼笑道:“如果我放过你姑妈一命,你就放过三喜,如何?”

如钰脑子一下轰轰炸裂,裂得支离破碎,碎得发空发晕,她脸异常煞白,再也撑持不住,心里怒火难抑,却又是无限酸楚:“你问你儿子,我和他,到底是谁不放过谁!正好奉劝你一句,如果我姑妈遇上不测,我绝不会放过你!”

齐秉植料不到她这般刚烈,让他想起过世的妻子,也曾这般毫无畏惧地盯着他。他遽然一惊,将两拳握得“格格”作响,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偏在此时,忽听胡副官在外说道:“大爷见谅,大帅不许人进去。”

如钰见齐秉植已动杀机,心里砰砰乱跳,当即隔着门喊道:“承霄,你父亲想杀我,你快进来。”外面胡副官拦不住,齐绍宇已叫人踢开门,轰地一下冲进去。大批警卫也旋踵跟进来,里边一下子挤满人。齐绍宇的随从警卫,各个都端着枪,对准齐秉植的警卫,明显对立开来。

齐绍宇直看向父亲:“父亲,难怪你叫我陪梁处长去大使馆,这一招调虎离山,也未免太卑劣了。”齐秉植当即暴跳如雷,愤怒叱骂:“孽障!你居然让他们把枪对准你老子,你简直大逆不道,简直混账透顶!”

如钰想不到他们这样剑拔弩张,当即冲齐绍宇笑道:“我只是被你父亲吓着了,我没事,你叫他们别这样。”齐绍宇不过一时情急,见她无恙,又见父亲发火,赶紧叫人放下枪。

可是齐秉植却气得直喘息,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顺手操起茶杯,狠命丢过去,却听“哎哟”,茶杯竟打中邱常志。他怒火冲天,大喝一声“让开”,便从人群中跳过去,一把揪住齐绍宇衣领,势如雷霆,左右开弓,直在他面上扇了六巴掌:“老子叫你离了这个人,你偏偏屡教不改,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他对此事,本来积怒已久,这回是下了狠手,打得齐绍宇眼冒金星,嘴角渗血,脸上顿即火辣辣的痛,霎时冒出交错的红手掌印。

屋里一干人都吓得呆若木鸡,齐绍宇一动未动。齐秉植哼哼哧哧,直气得胸口起伏,须臾才回过神。他是武人出身,性子暴躁,可是对这个儿子历来纵溺,从来没让他受过半点打骂,他从前再调皮,闯再大的祸,惹得自己再是气急败坏,只要他扑过来,笑嘻嘻说一声“父亲,我知错了”,所有怒气,便都烟消云散。这时见他那么大的人,被自己打得一声不吭,心里也不忍,可面上却丝毫不露,仍怒哼哼转过身,冷声道:“你们俩,都给我滚出宣阳!”

如钰因为一宿未眠,等不到齐绍宇上专列,便枕着卧车间的软榻,径自睡着了。瞿妈也是困得不行,给她盖了件白狐毯子,去另一个车间休息。齐绍宇他们上车,天已很黑了,车上静静悄悄。

绍宇走到他用的车间,警卫在过道上排开。他见到如钰,走过去低低唤了一声,她没醒。他看着她,白毯在光下晕染出一圈暖黄,像陈旧的宣纸,她像描在纸上的人,在画里沉睡了很久的岁月。绍宇轻轻笑了笑,不知为什么,看她睡得静谧,觉得这样很好,呆呆坐在旁边,也不再试图叫醒她。

这间卧房,布置得十分齐整,塌边搁着大花瓶,插了一束很高的春梅,就在她头顶开着花。他认不出品种,花色粉嫩娇艳,不似母亲喜爱的那种细枝朱砂梅。他轻轻拨了拨,梅花陡然飘下一瓣,静静落在她袖上。他一怔,又笑着拨了几下。片片飞花沾发丝,像细细碾碎的团茶,浮在金瓯泉水中。他的记忆是泉,漾开几圈涟漪。

小时父亲忙练兵,每天黄昏后才归家,保姆在房里哄他睡觉,他睡醒,夜静更阑,屋中无人,他攀上高椅,趴在窗上往外看,院里点着橘黄的灯笼,照着细枝朱砂梅花,隐隐有种安稳的清甜香,和着春夜凉风,像萤虫闪来,甜亮心头。

他笑着回了神,脸上还有些麻麻的辣疼,想起父亲愤怒的脸,心里一阵惆怅。他抬起手,替她拈掉袖子和头发上的花瓣,她却缓缓睁开眼:“到哪儿了?”他笑道:“还在宣阳,才发车不到一刻钟。”

如钰撑起来,朝他肩上偎去,本想去摸他的脸,可是怕弄疼他,便只手指微微动了动,不敢摸下去,轻轻蹙眉:“他下手真重,疼吗?”他在她头顶吻了吻,不禁笑道:“这点子劲道,哪能称得上手重,他还有把人家牙齿打掉的时候呢。”她拿手指使劲一戳:“你们男人就是爱逞能,这样还不疼吗?”他哈哈大笑:“真不疼,倒是把你手给我渥一渥。”

绍宇将她手抓着呵了呵,教她忍俊不禁:“一点都不暖和,还不如给我找只橡皮热水袋。”他牵着她手,无所谓地笑笑,突然将她抱在腿上,搂着她低声道:“你先去夏威夷,在那边等我,好吗?”可她却摇头,眉目垂得更低,圈着他身子,将脸蛋靠他肩头:“我现在不能走,你知道的,姑妈......”

她知道他明白,提了半句,便不再说下去。他将她双手解下,捧着她脸:“你不要担心,我会设法保你姑妈平安。”她半眯眼笑道:“我知道。”可是她心里凄惶,她从不怀疑他,可是他维护她,必然是与他父亲作对,他对她感情深到怎样,她不能确定,能持久到几时,她也没有把握。便是她自己,真有深厚到为了他,而心甘情愿放弃报仇的程度吗?倘若姑妈罹难,她又将如何面对他?

车厢摇摇晃动,外头夜幕曛黑苍莽,似万丈横挂的黑丝绒。远处有稀落的电灯,像萤火虫那样,在丝绒上发着光,可是在她看来,却仿若烟花燃尽后,零星散落的火星子,终究抓不住。她不知道为何,想到将来,心下骤然感到虚空,空荡荡的,像是等待下棺材的空墓穴,仿佛她和他的将来,已然葬送掉了,根本是无望的。她恋恋地朝他身上靠去,紧搂他肩膀,想抵消那份不安,仿佛他已然要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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