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1 / 1)

梅岭居于东山最南面,军械厂便建造于此,与九桥湾不过一河之隔。凌晨肇始,山岭四下,禁止行人踏足,宪兵似环环相扣的铁链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戒严起来。今日赴岭一行,除了齐氏父子,尚有六位新聘请的外国籍军械专家和军事顾问,及兼任军械厂总办的汪献超,军需处长金卫宗,另有两位军长。

军械厂下辖五个子工厂,这时候队伍正参观至枪厂。秦秘书走进办公楼,卫兵见是军官,一律举枪敬礼,他一壁走,一壁看眼手表,恰好是十二点一刻,他又在心里默念接下来的行程:“参观完军械厂后,午时在第二军司令部用餐,旋即至东山西面山麓,观摩步兵野战演习,下午至明山马场,参观新到的一批战马,之后便回邺陵出席晚宴......”

厂长办公室内倒是十分清净,只留两位秘书,余下的人都随团参观去了,秦秘书踏进去,秘书们急忙起身,要去端茶倒水,秦秘书和蔼地摆手:“不需麻烦,我只给司令部去个电,叫他们准备午饭,立马就得走。”话音一落,电话铃便响彻整座楼,他跨了两步,抓起耳机:“这里是070工厂。”

文克耀的耳聪目明,总异于常人,立即听出他的声音,便道:“是秦秘书吗,正好,劳你转告植帅和公子爷,经查明,颜小姐此时正乘坐公子爷的专车,护送国安会副会长,及他们内、外务科长,往九桥湾方向潜逃,预计两个钟头后就到九桥湾,敝处的人手,都抽去调查一帮疑似日本特务的商人,一时三刻无法回撤,还请派遣附近的宪兵,前往逮捕。”

秦秘书即刻丢下电话,大步流星走下楼,卫兵想不到他这般快出来,又赶忙举枪致敬,他走得太快,枪还没抬起,人已去得远。

队伍已转至组装间,参观一批新制造出的□□。那枪俱是军械厂研发出来,采用最新的锰硅合金钢的枪管。那位德国技师厄齐尔,正通过翻译,向齐秉植说着枪栓待改进的地方。秦秘书喘了两口气,待汪献超向厄齐尔问话时,立即上前。齐绍宇恰好挨着他父亲,秦秘书便附在他们耳边,同时将话传到。只见父子俩同时大变颜色,齐秉植板着脸,看向温子江:“温秘书,立即以我的名义,向宪兵部和司令部下令,东山至九桥湾一带,全部紧急封锁,让他们调集部队,给我守死了,一只蚂蚁也不要放过!”

齐绍宇心里猛地一沉,他是担心大于吃惊,当即转身欲走。齐秉植脸色铁青,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将他肩膀一抓,大声喝问:“你干啥去?”齐绍宇奋力一甩,用劲过猛,肩章竟被扯掉,三颗金星“哒哒哒”落在青砖地上,他满脸急躁:“父亲,我去抓人,你拦我做什么?”

齐秉植直瞪着眼:“哪儿轮得到你去抓人,别以为我不知你肚子里想什么,你看你结交的什么东西——一盆祸水,你给我老实待着,”他又将声音提高,“戚营长,把他给我扣住,不许他跨出这间工厂!”

里面陡然生变,众人尽皆愕然,警卫营长戚承基也呆住了,可见长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慌忙向门外一挥手:“都进来,抓住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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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秉植正赶得及在关卡将人拦截,他一见那四辆车,便跳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马弁。他两眼锐利,直朝车子眄视:“车里几位志士,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部下把车子打成马蜂窝,再抬着你们尸体出来?!”

几人心知难逃一劫,相互一看,颜舜华当即小声道:“如钰、瞿妈,他们要抓的是我们,你们待在车里。”瞿妈心知他们命悬一线,虽然恐惧,还是竭力抓紧颜舜华的手,声音颤抖:“姑太太,可千万别下去......”如钰哽得出不了声,伏在她怀里,只是不想让她走。

颜舜华含泪笑道:“瞿妈,你照顾好小姐......如钰,你父亲的仇,姑妈是报不了了,只能靠你......”如钰待要再说,颜舜华已推开她,在小腿那处掏了掏,摸出一把驳壳枪,董、戴二人手上也握紧枪。董立挨着车门,抓上把手,向如钰望一眼,温润笑道:“颜小姐,珍重。”说时,迅速推门下去。

四面八方冲来一群士兵,将汽车团团围住。三人倒是临危不惧,又听齐秉植厉声喝道:“把他们的枪下了。”立即有卫兵上前,戴志高冷笑一声,蓦地举起枪,要朝齐秉植开火,手臂才一动,忽然听到“砰”的声音,不过眨眼,他脑后“唧”地爆出一束血,直接贯穿到额头,霎时鲜血喷涌。他还没明白中了弹,便直直倒下去,砸得地面都起了小震动。

如钰不由面如土色。她从未亲眼目睹过这种死亡,顿时心口紧抽,扶着座椅,只管簌簌发抖。颜舜华和董立心下既惨怛又愤怒,两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恨不得一枪毙了齐秉植,可他们毕竟久经历练,心知难逃一劫,又恐牵连到如钰他们,便不再作垂死之争,立即将枪扔出去。卫兵便拥上前,分列左右,将他们牢牢逮住。

齐秉植这才阴沉着脸,对柳副官道:“你立马带人,就近处决乱党......”如钰听见,浑身又是一阵急剧颤抖,她稳住身子,蓦地挺起胸,推门下车。瞿妈急忙惊叫道:“小姐,危险啊。”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如钰下了地,双腿哆嗦得厉害,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她手攀着车门,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她心里怕到了极致,巍巍地迈开脚步,想要去抓住姑妈他们,她每一步都在打颤,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可是她竟一步也没绊倒。然而,士兵早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人提走了,她立即又被人抓住双臂,根本走不过去。她眼见两人被绑在一棵桉树下,麻绳从肩膀一直捆到膝盖下方。眼见执行组已准备毕,四人端着□□,排成一行。她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倒映着齐秉植的身影,折射着绝望的光,发疯一样怒喊:“齐秉植,你要是还有点良知,就放了他们,我求你,别杀他们......”

齐秉植面不改色,站在执行人身后,利落下令:“向前两步走,”执行人同时抬起手臂,瞄准二人,他又斩钉截铁道:“开枪!”只听“砰”、砰、砰......”无法细数的枪响,划过林梢,震得如钰打了个哆嗦,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懵懵地睁大眼睛,他们仍立在树干上,脑袋却已歪斜,身上弹孔遍布,猩红的血还在咕咕往外冒,似脱线的珊瑚珠子,一粒粒直往下坠,滚进白得发亮的雪地上,怵目惊心。她简直不敢相信,慌乱中咬住嘴唇,谁知竟将嘴唇咬破,皴裂出米粒大小的血珠。丝丝的腥味在空气里散开,如钰心底里莫名生出绝望,仿佛唇上流出的血都是那样冷。

这时执行组已检查毕,返身向齐秉植回复:“报告大帅,确认死亡。”这八个字,就像射出的子弹,砰砰砰打在如钰身上,她一刹那停止呼吸,颓然瘫倒在雪地上。眼前只剩无涯的黑,她渐渐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冷风刮在身上,很冷很冷。

这种冷,像童年冬天,池塘和风水缸结了冰......姑妈尚未出阁,看书倦了,坐在长椅上,挨着壁炉打瞌睡,她小心抽出姑妈的银簪,穿过重重院落,敲下块块薄冰,在午后制造出一叠复一叠“噶嚓”的碎裂声,偶尔冷风吹落枝头梅花,吹响檐角吊铃。风从童年吹来,犹自在耳畔回荡:“如钰、如钰,我们家的乖囡囡,快快长大,姑姑给你绣花裙子......”

又是没有尽头的白雪,又是这样冰冷的空气,又是这样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她仿佛回到了去岁末的冬天,跪在父亲尸体畔,膝盖埋在雪地里,很疼很疼,几乎是剜心割肉一样的疼......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短短的转念间,却仿佛过了一生那样久,如钰蓦地倒吸一口气,冷气窜进肺腑,冻得每一条血管都痉挛起来。她再也撑不住,倏地站起身,探手掏进大衣内侧,取出一把勃朗宁。

她右手抓枪柄,左手拉动枪拴,“咯嚓”上膛毕,再取下保险盖,两臂平举,手指放在扳机护圈上,所有动作,均是一气呵成,端的流畅利落。她会使枪,最初是跟齐绍宇学的入门,那会儿在船上,他拿着没子弹的真枪,教她练习步骤,“抬起手臂,保持平衡,稳住重心,力量集中在手部,要能压制住枪,然后瞄准目标......连续开枪的时候,还要克服后坐力的影响......”起初他说什么,她其实根本没听进去,眼里只有他嘴角的笑涡,挺直的鼻梁,浓眉清目,他凑下身,宽厚的手掌抓着她的手时,她也只顾贪婪地去捕捉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淡淡的烟草味,脸上被微咸的海风抚过,只觉一缕一缕摇动心神,说不出的欢喜......可是这一刻,她的枪口却是对准他的父亲,心中只剩彻骨的仇恨。

此刻齐秉植被人护在中心,如钰瞄不准,并没立刻扣动扳机。千钧之际,只见左侧一位卫兵脱离人群,端起枪,一步一步走过去。她立即半转身,枪口对准那人,满脸警告。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同时,右侧已冲出一人,使出格斗的招数,只一个弹跳,右腿便如风扫落叶,迅疾踢中如钰背部。她毫不设防,身子顿时失去重心,往左一歪,伏倒在地。那枪甩到半尺之外,她一慌张,立时前扑,想要将其取回。可是士兵却蜂拥而来,围成圆圈,所有枪头都对准了她。

就在这一时,卡子那头又传来轰轰的引擎声。当头的汽车尤其快,撞断了一根栏杆,直冲到人群身后。齐秉植吃了个大惊。车子未停稳,就见齐绍宇推开车门,像支利箭,嗖地离弦,钉在了地上。

警卫也从后面车中跳下,皆一脸惭愧和惊惧,垂首鹄立一旁。他们不是嘴角挂红、脸上淤青,便是军装上残存有脚印。齐秉植气得跳脚:“戚营长,你是怎么扣人的?!”戚承基心里叫苦连天,这位二世祖打定主意要走,他们哪里能够强拦。他当即前跨一步,站在齐绍宇左侧,躬身道:“是卑职失职。”

齐秉植面如硬铁:“回头再收拾你们,”当即又直冲卫兵叱道,“开枪啊,愣着干啥!”可这些人,皆是齐秉植近卫,亦知道齐绍宇与她的干系,不杀她是抗命,杀她更是要命。

适才引开如钰注意力的那人,手往后缩了一缩,一心只等着其他人开枪。可谁知,所有人心思都是一样的,竟然都僵持在那里,不敢动手。

齐秉植对如钰,早是心存杀意,方才见她杀气腾腾,更不可能再留她性命,便立时大发雷霆,快速拔出枪:“老子亲自动手。”

齐绍宇大惊失色,也猛地从腰间拔下枪。齐秉植瞥见,以为他是要向自己动手,肺都气炸了,狠命瞪他一眼:“今天老子不杀她,你就把老子杀了!”

继续走了两步,可想不到,齐绍宇却是举起枪,瞄准自己的脑袋瓜子,他牙齿狠狠咬紧,太阳穴青筋暴突:“父亲,我请你手下留情。”齐秉植正在气头上,只当他无赖要挟,不作理会,再走两步,枪口已抵在如钰额头。

眼见如钰岌岌可危,齐绍宇阵阵发慌,不住冒冷汗,他知道父亲说一不二,仓皇之际,他急不暇择,突然将枪移至左肩头,“砰”地开了一枪。霎时鲜血狂喷,斑斑洒在左脸侧,雪地里亦是点点殷红。

因太突如其来,惊得众人均屏气凝神,噤若寒蝉。齐绍宇又忍着剧痛,抬起手,再次“咯嚓”上膛,将枪头指着心脏:“父亲,对不住,你开枪我就开枪,下一枪我就打这里!”

齐秉植这才知道他是动真格的,顷刻面如死灰,再管不了如钰,快步奔回去,发急地按住伤口,大声叫道:“快叫苏大夫!”他们出行时,携带有两位军医,一位外科专家,一位内科专家。那位姓苏的大夫,正是管外科的。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去请随行的军医,你推我挤,一时都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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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桥湾的圣路易医院,事先接到一通电话,是由东山军区司令部打来的,知道病人非同小可,自然不敢怠慢,早安排了最好的外科主刀大夫。助理医师、麻醉师和看护,也都是医院最好的班子。

主刀的杜尔姆,与苏大夫是同窗,曾在柏林学医。病人一到,杜尔姆便带着科室精干,匆匆赶去急救室,开始检查。齐绍宇的伤情倒不严重,只是苏大夫去得晚,急救措施也做得晚,不免失血过多。术前检查也做了,可以进行手术。杜尔姆亲自拿了份同意手术的单子,齐秉植签了字,立即将人送到手术室。

麻醉剂药效过去,已是晚上八点,齐绍宇在病房里睁开眼。外边不知何时降的雪,夜越深,雪落得越发冷密。病房里养着两盆文竹,零散落了几片叶子在阳台的瓷砖上,湿润地伏贴,像是印在上面的纹饰。齐秉植伫立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种纹饰。

齐绍宇朝着窗户那里,嘶哑地喊道:“父亲。”齐秉植急忙转身,柳副官替他抽出椅子,他坐在病床前,关切地道:“总算醒了。”

齐绍宇挣扎着要起来,另一旁的黄成稳见状,连忙扶住他右肩,将枕头垫在栏杆前,他低声问道:“她在哪儿?”齐秉植脸一沉:“包庇乱党,除了待监狱,还能待哪儿?!”齐绍宇两眉倒竖:“父亲,你怎么还不肯饶了她?”

齐秉植看他脸色惨淡,忍不住叹口气:“做梦的时候,就一直在那儿念叨,我就知道你醒了会问,早就已经通知明山监狱,叫人送她过来。”齐绍宇立即转怒为喜,向黄成稳道:“你去看她过来没有。”

黄成稳这时才一脸忧色:“大爷,她这会儿已经回城了,老黎本来要送她过来,可是她说,她要安置她姑妈的遗体,她不会过来的,并且,从今往后,也不想再见你了,她还说......她想将姑妈送回丰坞安葬,请你醒后告诉黎队长一声,放她回去。”

齐绍宇皱起眉,哑声问柳副官:“有烟吗?”屋里只柳副官抽烟,他连忙掏出烟盒,取了支纸烟,又取出自来火机子,齐绍宇说了句“我自己来”,接过机子,右手点燃。

齐秉植适时使个眼色,柳黄二人退了出去,关上房门。齐秉植转过脸:“三喜,趁此机会,大家散了,跟乱党勾结这件事,我相信她是瞒着你做的,你别再傻头傻脑,她对我恨之入骨,不会因为你有半点改变,你救了她,她都没正眼瞧过你,不值得。”

齐绍宇倒极少和父亲这般独处,这般心平气和谈话。小时因父亲总是忙至很晚,回来时,自己已经睡了,后来他搬出大宅,这样的机会益发少了。他默默抽了两口,又丢进烟灰缸,将烟头揿灭。他拿着自来火机子,将盖帽揿到左侧,按着右侧的齿轮,“歘嚓”一下,棉芯燃起来。微风掠过火苗,扑扑跳跃,父亲和他的影子跳动几下。他愣了愣,又将盖帽滑往中间,火苗立即灭掉。他呆呆地看着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燃。

齐秉植起身,负手立于窗前。他眉头轻轻挑动,深深叹了叹:“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我等了她十一年,找了她十一年,她后来回来了,却是为了利用我,替另一个人报仇,孩子,没有情分的人,强求非福,你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可以由着你,但除了这事,你和她,就仅止于此,别的就甭妄想了......传菁那孩子,知根知底,我同你几个姨娘,又都很中意,她知道你受伤,打了好几通电话,问你平安,还说明天要过来照顾你。”

齐绍宇不理会父亲的话,搁下机子,仰面靠着枕头。今日之事,他确被蒙在鼓里。可是他并无分毫被欺的怒,仅有缭绕不散的失落。究竟她难付真心,难予信任,明明可以向他开口,却宁肯只身犯险,拒他于星河霄汉之外。失落化作初春难消的冷,直在他心底暗处,千里延展,繁衍出一地丰硕阴湿的藓。那种冷意,在每条经络、每个毛孔上潆洄低转。他眉峰似两脉孤挺相峙的山,壁立起千仞翠色,又寸寸崩裂,落地碧碎。

新仇旧恨,爱而弥远,他到底敌不过天意吗?

绍宇低下头,沉沉地,不容置疑地说道:“父亲,我要同颜如钰结婚,她就是你儿媳妇,你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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