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摆摊儿卖蒸笼包子的一隅,搭的凉棚已被小贩收进弄堂,临时搁置在墙角,凉棚堆叠出的阴影里,隐约露着一顶荷叶伞,——清晨于明德门揭了皇榜、独自离开后转到大兴街来的羿天,一来就发觉这条街的气氛也非同寻常,与明德门那头一样,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穿行人群,方知今日宁然公主出宫迎祥瑞,要亲自来“祥记”取那套新嫁衣。
闻听消息时,羿天心中明了:看样子,那个叫宁然的公主奉旨出宫来,做个“迎祥瑞”的样子,给长安百姓看,是想借此安抚百姓,打消百姓心中因城门闹鬼、亡魂鸣冤而猜疑不安的情绪,压下流言蜚语,将百姓的注意力转移到这旷世婚嫁上,使长安城增添几分喜气。
怀揣着皇榜,羿天迅速藏身在弄堂堆放杂物的夹角阴影处,悄然撑伞伫立,静静的,等着那位公主的车驾,等着那个即将被赐婚的人儿的出现!
鼓乐之声,悠扬飘来,彩鸾仪仗缓慢穿行在大兴街,渐渐的,向街尾“祥记”布庄裁缝铺子靠近。
“末将等恭迎公主殿下!”
七彩花瓣纷纷扬扬的洒来,公主车驾稳稳停在“祥记”门外,层层把守在那里的将士,一声喝令,左右分列,立时让出一条通道,肃然跪地恭迎。
一路护驾的御卫,呼啦涌上前,车驾门帘打起,太监矮身伏地,当垫脚儿的,迎着公主走下车来。
霎时间,鼓乐齐鸣,曲柄伞直柄四扇打来,彩鸾旌、雉羽宫扇,销金提炉,焚着御香,宁然一袭盛装,轻纱遮脸,端着无上尊贵的仪态,双手交叠,于宫娥挑杆亮彩的引路下,款步行来,袅袅香雾,缭绕裙裾衣袂,宛如九天下凡,人皆叩首以迎。
繁复礼仪下,花瓣沿洒、鼓乐声声,红毯铺伸至“祥记”门前,门前摆彩拱一对、鸳鸯锦绣,洒露泽福,门内玉屏一对,东家掌柜老师傅等人,整齐跪在门内,前方架设金盆红鲤,沉香木雕月老牵引红线姿态,恰好呈衣架木雕,奉簇新“点红”嫁衣。
盛装而来的宁然公主,猝然止步,立于门外鸳鸯锦前绣大红福字置百合云纹的玉横吉台之上,折柳环观音莲,由一双金童玉女从沉香木雕的月老牵引红线的“手”中接来簇新嫁衣,捧衣而出,宁然伸手轻抚而过,纳福,指染喜红,嫁衣领上抽出一缕红线,牵引来一枚五色彩石,合祥瑞之兆,亲手采之。
御香袅袅,风中弥漫。
取了“点红”嫁衣,宁然一言不发,转身折返车驾,轻纱半遮,仅露眼眸,眸中波澜不惊,显得十分平静,不喜不悲,只在微微阖拢眼帘时,不经意地流露几分疲惫与厌倦。
许是急于结束这纳喜迎祥瑞的仪式,宁然折返鸾舆时,脚下略急了些,见太监伏地,供凤履轻踩踏背而上,她却伸手一拍车辕,跃身而起,蹬足落舆,一袭盛装鼓风般的飘舞飞扬,半遮在脸上的轻纱,猝然扬起,随风而去,蝶般翩翩然翻飞在半空。
宫娥们轻呼,慌忙抢着去捡拾面纱,宁然怔了一怔,站在车驾上飞快地看了看四周,见官兵与百姓都叩首伏地跪在那里,头也不抬,自是看不到这一幕意外状况。
她定了神,不慌不忙地端着公主仪态,待宫人挑开纱帐珠帘,盛装雍容华贵的她,这才坐回鸾舆。
环佩叮咚脆响,珠帘垂落,纱帐遮掩,适才翩鸿般惊艳的美人身影,已然掩入鸾舆内,礼仪太监唱喏声中,鼓乐合奏,彩鸾仪仗准备原路折返。
看似波澜不惊的一次纳福出巡,已然暗流汹涌——
适才,面纱被风吹起时,倾世美颜显露无疑,宁然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已被无数双暗中窥探的目光,捕捉到!
面纱翻飞,惊鸿一瞥,不少人目露惊艳之色,也令隐身在暗处的羿天心头狂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竟然是她!
她说她叫李襄甯,却从未坦诚告诉他:她是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是如意宫的宁然公主!
一纸公主梦仙的皇榜,无名村生灵涂炭,他的亲人们,被枭首悬门于长安城,隐隐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无名村山坳里,他与她相处时的点滴,重又清晰的浮现脑海,山洞中,二人相互倾诉,度过漫漫长夜……
甚至,他险些为她搭上性命,她却对他言不由衷!
“你叫什么名字?”
当日,山洞中,他与她单独相处,她的声音极其悦耳,脆生生的,隐隐含笑。
他仍清楚的记得,那夜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的一颦一笑……
“你不想说么?那,我先说自己的名字吧……”
当时的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有他看不明悟不透的轻波雾笼、涟漪微漾。
“别说!”当时的他,幽然低垂了眼帘,不欲被人觉察心伤,“如果不想说真话,那就什么也别说!”
那个时候,他身负重伤,一身鞭打的伤痕,血迹斑斑,在受到姚大小姐欺骗利用之后,便有了心防,而遇到她时,他也不想说自己的名字,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牵扯,却,毅然允诺:救她,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萍水相逢,一诺千金!
二人一同经历生死劫难,深渊碧潭,他九死一生,救了她,到头来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如果名字都是假的,那他宁可她当初什么都不说,好过于把个假名字记在心里。
先是“桃儿”,而后是她。
他在念念她的名字时,她是否觉得他很可笑?
“我叫李襄甯——你记住——我叫李襄甯——”
李襄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都知宁然公主大名,而他,今日才知:她就是宁然!
犹记那夜,她美目圆睁,瞪向他,咬牙切齿地回他:“我从不说假话!”
这一句,便是假话!
她又说:“其实……我的名字曾经是个禁忌,我所熟悉的人,都不敢提及!因为我天生命硬!算命先生来府邸为我测算生辰八字,说我这一辈子注定七情寡薄、克兄克父克夫!”
当时的他,吃惊地看着她:“你家里人难道已经……”
“已经被我克死了!”她眼也不眨一下,脸不红气不喘,唱了一出苦情戏:“最先被我克死的,就是我的兄长,随后是那位寡情大娘……他们都死得好惨,兄长死后连尸身都未找到,大娘就跟柿饼似的、死时浑身都摔个稀巴烂了,我的父亲越老越疯,见个人举刀就想砍了人家的脑袋……”
“这、这么惨?”一瞬间,他脑海里蹦出个画面来——她那无法形容的家里,父亲残暴、大妈受虐碾成了柿饼、兄长嗝屁后连肉渣子都找不回一粒……
这是个什么情境?常人都难以想象!
真真极惨!
“更惨的是——”她居然挽袖掩面、声泪俱下道:“我都十七了,我住的那片儿,方圆百里没一个正常的男子敢托人说媒、上门提亲,没人敢娶,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