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
御花园里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入夜后静谧的氛围、却被一阵嘈杂声浪打破。
牡丹亭那边,几个御前侍卫围拢成一小圈,监督几个太监动用宫中酷刑,看着太监们将一个宫女摁倒在地上,在她脚跟垫上石块,将她双脚抬高之后,其中两位公公手持木棍,高高举起再使劲打下去。
木棍狠狠地砸落在宫女腿上,腿骨被砸断的声响清晰入耳,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御花园的花香之中,渗入了一丝血腥味。
“启禀圣上,那贱婢的两腿都折断了,老奴让他们继续打,打得她皮开肉绽,以后呀,她就不会随意乱跑了。”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不绝于耳,哀嚎惨叫声渐弱,宫女已然吐血晕死过去,——面对牡丹亭外,血腥触目的惨烈酷刑,厉公公却还扭捏着柔细的嗓门儿,卑躬屈膝地冲圣上谄媚讨好。
匡宗坐在牡丹亭内,阴沉着脸色,心情极其烦闷,新近得宠的一位后宫丽人,也被他烦躁地推在一旁,丽人低头咬唇、两手绞着一条丝绢,十分地惶恐不安。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匡宗又感头疼,摁揉了一下眉心,怒而起身,一甩袖,大步走出牡丹亭,冲着急忙尾随而来的一群侍从禁卫,怒斥一声:“统统站住,朕要一个人走走。”
宫人侍卫不敢违令,裹足不前,眼睁睁看着圣上独自一人走向御花园深处。
“圣、圣上……”厉公公原地踯躅片刻,觉着自个的身份与往日不同了,这个时候,就应当是由他前去陪着圣上散散心,——主子离得开侍卫、随从们,也离不开他呀!
自作聪明、又急于巴结讨好主子的这个奴才,当真壮了胆,一溜儿小跑着,朝着圣上适才走的那个方向,匆匆追去。
片刻之后——
御花园深处,猝然惊荡起一声尖叫:“快来人哪——圣上不见了——”
厉公公吊嗓儿一声惊呼,立时引来了大批宫中禁卫,冲到厉公公身边,果然没有发现圣上的踪影,前面鲤池假山流水,两列纱绢宫灯如火龙蜿蜒,在拱桥、水榭长廊、风亭等几处景点照明,照得周遭亮如白昼,然而远远近近的,众人都看不到圣上的身影。
禁卫统领呼喝一声,包括御前侍卫,大批大批的人手,火速分头找寻,御花园里里外外,灯影憧憧、穿梭往来,嘈杂的人声,奔踏的脚步声,使得今夜的宫城,又不得安宁。
匡宗有金丝甲护身,且身手不弱,有武霸王这响亮的名头,即便是忽然遭人偷袭、遇上刺客,他一人也有能力自卫,饶是在伤病之时,刺客想要在无声无息中放倒他,实非易事!
而眼下,匡宗就是这么无声无息的、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不过,他并非遭遇不测,而是无意当中独自走入了一处迷宫——宫城之下,早已存在的那张蜘蛛网般的地下密道!
今夜,匡宗心情烦闷,原本是想来御花园散心解闷的,但是他心里总想着两件事——
一是铁面军数十万兵力镇守的各个军事要塞,接二连三地遭受了不明来历的外敌攻击,屡次三番的偷袭,好似阴兵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头绪,如此诡异的偷袭,令得朝廷上下都惶惶不安。
二是数月前派往翼州支援太子的数万兵力,是匡宗咬了咬牙从长安周边驻防的铁面军主力中抽调出来的,岂料,这数万兵力奔赴西北战场后,在翼州正面迎击驭刺叛军与犬戎敌兵时,尚未等到太子从后方夹击、呈合围之势将敌军一举歼灭,就吃了败仗,一场血战,铁面军数万兵力尽数覆灭,令匡宗损失惨重!
翼州彻底沦陷,叛军敌兵挥师直入中原,诸暨境内驻扎的各处兵营,大半兵力转移在长安周边,却不知敌军下一步攻击的目标是诸暨,还是陆州?
好在,太子已收复了挺州失地,正在往翼州挺进。
敌军也在迫近,长安虽岌岌可危,但,天子若能及时发兵再度增援,与太子亲兵围攻敌军,胜算还是颇大的。
只是,其他地方的兵力,匡宗不敢轻易调遣,长安驻防的兵力,在调出数万之后,仅剩二十多万,既然上回数万兵力都压不住敌军攻势,那么此番,匡宗要么继续拨出长安周边的铁面军主力,索性增援太子十万兵力,一举歼灭敌军,要么让仅剩的二十多万兵力,牢牢守在长安内外,保护天子安危!
该继续增援太子,还是留守长安?
一时拿不定主意,匡宗心情越发烦闷,到了御花园,总觉得周遭光线太暗,令得他心头更加压抑沉闷,这才让司灯领来几队掌灯宫女。
拎着宫灯、列出长龙的宫娥们,沿花径而来,偏有一个宫女闷头乱走,稀里糊涂绕了弯路,掉了队,等到她惊觉走错方向,匆忙追上来时,却被牡丹亭中的匡宗一眼瞅见。
迷信而又暴戾的君王,居然认为她提灯走错方向,是在给天子找晦气,是触天子的霉头,勃然大怒之下,令人狠狠打断了她的双腿。
若非不能杀生,匡宗又岂能容这宫女活着?仅仅折断了腿,却难消暴君心中郁结之气,独自一人走进御花园深处,他想要清静地待一会儿,舒缓一下情绪,哪知……
匡宗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情形——
傍着鲤池的柳岸,近处一大片花圃,中间矗立着雕塑形态奇特的一块巨型岩石,一侧挂满藤蔓的石面,突然震动起来,扑簌簌地落下碎石粉尘,巨大的岩石宛如开口说话了一般,那一侧石面震动着裂开,霎时间,巨石上发出奇异的声响,裂出了一道容一人侧身进出的缝隙。
就像是微微敞开的门缝,引得匡宗愕然凝目,足尖转了个方向,不知不觉照着花圃走去,直走到那块巨石前,隐隐看到石头裂缝空隙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匡宗讶异地侧身,挤入缝隙当中,整个人穿进了那道容一人侧身进出的“门缝”里。
耳旁听得砰然声响,在匡宗进去之后,那道“门缝”竟然自动合上了,出不去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到了一处密道里,恰似深埋地底下的墓冢甬道,幽暗而狭长。
摸索着往前走,转个弯,匡宗惊奇地看到——不远处,一点飘忽的光焰,萤火虫一般,指引着他往一个方向走。
追着那点微弱的光焰,他在密道里七拐八绕,由起初的讶异,到骇然震惊,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如此庞大而繁复的地下密道,蜘蛛网似的,网罗了整个宫城的地底下,迷宫般的走不到尽头,——住在这个宫城快十九年了,身为帝王的他,竟然从未发觉自己的老巢底下,还有这么一个隐秘所在!
越往深处走,他越是惊骇恐慌,——帝王居住的宫城,竟然这样不安全,隐秘在地底下的迷宫暗道,是否有外人知晓?倘若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而此处却早已被外人知晓,那么,外人亦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宫城,甚至,能悄然潜到帝王寝宫周遭,犹不被人发觉!
一想到那种可能,匡宗额头冒汗,冷汗涔涔,湿透重衫。
猝然——
指引他往前走的那点光焰,在转个弯之后,神秘消失了。
周遭黑不隆冬的,身处地下迷宫,匡宗进退两难,心中惶惑之际,耳旁又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些声音……
有人在说话!
令他感觉奇怪的、是传到耳朵里的这个声音,听来竟有几分耳熟!
这个熟悉的声音,怎会出现在这里?匡宗脸色骤变,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靠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位,在密道一个转角处,掩藏住身形,只悄然探出一只眼睛,往里头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