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你说朕只能再活七年?”匡宗问的是当年的赌约。
“这个嘛……”鞫容傻笑,干笑,听着外面的大动干戈的阵仗,心知这七年的赌约,看样子是要提早一年出结果了,匡宗显然是开始怀疑他的卜测之术了。
“当年,你是怎么与朕说的?”匡宗咬牙,强忍杀念,喝道:“朕要你把当年的赌约,当着朕的面再说一次!”
“赌约?那个……”装傻充愣是实在不行了,鞫容答:“本仙当年是这么讲的——圣上掌中‘天’字纹路,隐现裂痕,断在圣上大衍之年,故而本仙窥得命数衰亡先兆,七年之后,必是圣上应天命、气数将亡之时!此乃天意,不可违之!”
这个赌约,他倒背如流,自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天机观突遭变故,正是由于李炽、左淳良、蛮玄子三人设计陷害,将他推入美人陷阱,以天机观天师尊上的道人身份,闹一出极荒唐的“孽情”,被人栽赃、硬说是与帝王后宫御妻有染,与虞嫔一道被匡宗捉了个“现行”。
分明是有人刻意精心安排的场面,匡宗却信以为真,绿帽子盖顶,自是怒不可遏,将虞嫔凌迟处死、烹肉食之,还要将鞫容千刀万剐。
为保住自个的命,面对着残暴却又迷信的匡宗,鞫容当时只能用一个法子来对付——道人演卦、神算预言之术!
“与其等到七年之后,眼睁睁看圣上败尽江山,倒不如……而今就反了你,反不成,大不了一死!”
当时,鞫容明知自己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却不做任何辩解,不做越描越黑的蠢事,他索性一口承认罪名,什么欺下瞒上、什么大逆不道、甚至是谋逆之罪,他都狂妄地一口承认下来,反过来还对匡宗出言相激。
“鞫容!”当时,匡宗已将剑刃架上他的颈项,却在他发癫口吐妄言之时,猛地掷下长剑,恼怒至极、徒手掐他脖子,手背青筋暴凸,恨不得将他活活掐死!
“七年?你说朕只能再活七年?”
“……羿氏灭族,但……你的天命未改……”脖子被掐,呼吸不畅,鞫容口中断断续续,“再过七年……仍会有人将你……推下帝座,取你性命!”
“朕乃真命天子,不信改不了这天命!”匡宗受不得激将,一激之下,更是咬牙切齿地瞪着鞫容,“七年?朕就与你赌这七年!七年后,朕还活着,定将你千刀万剐,食你肉、饮你血!”
“好!”趁暴君松手,鞫容急揉脖子闷咳几声,感觉自个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一口答应,“本仙与圣上今夜便立下赌约,七年为限!”
他的命,由此可保七年!
……
时至今日,鞫容掐指一算:你大爷的,七年还不到,这才六年零四个月,可是……攻打帝都的、杀进宫城的,追随太子起兵谋反的这些人,偏偏就选在了今夜行动!匡宗要是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外面那些太子亲兵可就活不了了,除非匡宗今夜就被人宰了,命归黄泉!
可是这样一来,当年的那个赌约,什么道人演卦、神算预言的“圣上还能再活七年”,这不成了瞎扯淡么?
“你倒还记得与朕的赌约!”七年的时限,这就提前了,今夜要分胜负?
匡宗在意的,倒不是六年零四个月与七年之间,才短短数个月的差别。
六年多以前留着鞫容一命,是为了这个赌约,眼下还不急着杀了这癫狂道人,却是因为他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朕再问你,十九年前,你示与朕、及天下人的那则‘天谕’,到底是不是你卜晓的上苍旨意,与朕泄露的天机?”从七年赌约时限上的误差,匡宗开始有了怀疑,进而怀疑到当年的那则“天谕”到底是真是假?
这才是匡宗最最在意的事,他想要亲耳听到鞫容说出真相!
“天谕?”鞫容继续傻笑、干笑,“这个……圣上都还记得?”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
匡宗又恍惚了一下,思绪飘向十九年前,在长安,在这个宫城当中所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秘事。
既是宫闱秘事,必然秘而不宣,有些事是他知道的,有些事却是他不知道的……
……
十九年前。
渊帝在位之时,奢侈享乐,酒色昏昏,冷落太子,甚至有意另立二皇子或六皇子为储君,就连为太子选妃的这件事上,都十分草率敷衍,随意接纳了当时还是亲王身份的匡宗,也就是燮王进献的一位美人,册封为太子妃。
当时的太子李炽没有任何势力靠山,独木难成舟,只得逆来顺受,迎娶蓥娘为太子妃之后,却让影子冒充他,洞房之夜小心试探,不仅如此,太子平日里总是装作一块废材,缩头懒龟似的窝在角落,无所事事,一副窝囊样儿,胆小怕事的主,被臣子瞧不起,被其他皇子耻笑,甚至觉得这块废材不值得他们屡次三番去搞暗杀。
于是,二皇子与六皇子忙着明争暗斗,太子李炽却借着这高超的废柴伪装,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一直在等待着机会,暗中观察着,却发觉了太子妃蓥娘有些异常的表现,直至她突然不告而别,数月之后,一些流言蜚语传来,说蓥娘怀上了身孕,孩子却极有可能是燮王的,所有人都将废材太子当做一个笑料,渊帝压根没将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又怎会出面为他讨还公道?
李炽终于明白了:蓥娘竟是燮王派来东宫的细作,一直在欺骗着他,与他夜夜共枕的,不过是个蛇蝎美人罢了!
等他明白过来之时,就传出了燮王以献美姬的名义,欲来攻打长安、举兵造反一事,李炽知道自己再不采取行动,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于是,他干了一件大事——与父皇的御妻妤嫔密谋,先下手为强,毒杀了自个的父皇。
渊帝驾崩,李炽派人将一封密函送到皇叔燮王的军中,以示投诚。
没有兵权没有势力的他,靠着继续表里不一的伪装,假意投降,才从举兵造反杀进宫来的燮王剑刃下,险险保住了自个的小命。
而鞫容的出现,却只是一个巧合,当时还只是个落魄道人,连容身之处都找不到的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只身奔赴长安,想在帝都寻找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凑巧被他碰上燮王举兵造反攻打帝都一事,长安的百姓纷纷外逃躲避战火,他却逆流而上,孤身入长安,闯宫城,遇见了当时正在宫门口等人的李炽。
李炽等的是自己花重金暗地里聘请来的江湖刺客,却误将闯进宫来的鞫容当做了自个在等的那个刺客,还亲自将他引领到妤嫔娘娘的寝殿,指着芙蓉帐里驾崩的渊帝,李炽胡扯:
“三宫六院、夜夜笙歌,父皇纵欲过度、龙体欠安,又接连服了秘术春丸,昨夜临幸妤嫔娘娘时,猝然驾崩了!”
将如此隐秘的事都告诉了他,那么……“太子殿下想让我做什么?”鞫容吃惊之余,倒也看出来了:太子李炽定是认错了人,居然将他引到这里来。
当下也不急于点破,鞫容索性装个糊涂,就想看看李炽到底要利用他来做什么?
“你须帮我除掉一个人!”
鞫容清清楚楚看到太子眼底诡谲深沉之色,心头登时亮堂了:
出钱——买凶——杀人!
太子居然将他当作了被自己重金收买来的——刺客!
“你想让我刺杀……燮王?”
燮王谋反欲篡夺皇位,昏庸无能的渊帝根本不是他的敌手,而今好色昏君已然驾崩了,那么太子李炽的小命,不就得悬着了么?
鞫容想当然的认定:宫里头的人都溜了个精光,只剩废材太子一个,成不了气候,再找个刺客来凑阵,一准儿是想行刺燮王。
“不!”太子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燮王身边一直携护着个女子,你看到一个身怀六甲、艳色逼人的美妇随他一同进殿时,不要多想,一剑刺去,了结了她便是!”
“女子?”还身怀六甲?“她是什么人?”
“她是……”太子一语惊人,“燮王曾经赠给本宫的——太子妃!”
“太子妃?!”那不就是……“你让我刺杀怀了你孩子的——你的娘子?!”
李炽摇了摇头:“我不知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太子妃怀的孩子,却不是太子的?!
鞫容喷了笑,惹得李炽恼羞成怒时,他却由着对方继续将他错当成刺客。
就在二人各怀鬼胎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燮王与身怀六甲的蓥娘,俨然是霸王与貌美姬妾的精彩亮相。
继续扮龟示弱投降的李炽,那一副胆小窝囊样儿,令得皇叔燮王不屑杀他,只废黜了太子贬为庶民,而后就让蓥娘亲自去芙蓉帐前,查验渊帝是否真的死透透了。鞫容当时就跪在芙蓉帐前,李炽十分紧张,期盼着这个“刺客”能一剑杀死蓥娘。
结果,鞫容非但没有出手,反而当着燮王与蓥娘的面,卖起狂来,自称“本真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自个早就卜得了渊帝的死期,今儿是闯进宫来准备给渊帝念往生咒的。
“你能料算他的死期?!”燮王愕然:这个自称得道高人、道号“癫狂”的弱冠少年,男身女相,眉目间艳色流融,竟有几分妖娆媚人之姿,偏偏甚是狂妄,张扬的笑,十足的癫狂之态!
这个道人,异类之极,张狂之极!
当时还是燮王的匡宗,心里头想的是:莫非此人当真有几分能耐,能未卜先知?
那时的匡宗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对鞫容刮目相看,并且产生了“宁可信其有”的意念,一口允诺:给鞫容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让他身入凤凰池,在朝为官!这才换得这位“真仙”开口泄露天机——
“……明日,子时。青龙之气盘于离帝都长安不远的东北面,诸暨、万籁!紫微命格中破军星动,届时诞生的幼婴,乃煞星下凡,破军降临!旦成大器,必毁你基业,将你推下帝位,直至——万劫不复!”
这就是当年,鞫容示与匡宗的那则“天谕”。
鞫容并非神仙,自是不会掐指神算的,所谓的“天谕”,不过是他打诳语打惯了,信口瞎掰的。
他事先也并不知道,自个随口说的“诸暨、万籁”,正是羿氏族人隐居之地,如此歪打正着的,竟引发了匡宗的忌惮,才有了驭刺奉命血洗诸暨万籁村一事。
羿氏灭族,鞫容用这则“天谕”换来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当了官,继而受到蓥娘赏识,拥有了天机观,成为天师尊上……
贬为庶民的李炽,自此与鞫容结下了梁子……
……
十九年前的匡宗,是真的对这则“天谕”深信不疑的,直到驭刺的首级摆到他面前,嘴里吐出那份“鸣冤状”,揭发了如今这个太子“李珩”,其实就是当年万籁村的漏网之鱼,是那个羿氏遗孤,是匡宗的命里克星,也是驭刺没能帮圣上灭掉的“天谕”……
直到今时今日,匡宗才开始了怀疑,重新追忆十九年前在这宫中发生的那些事,而后逐渐动摇了心念,越发的怀疑当初鞫容示下的这则“天谕”,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千真万确!”眼看暴君正处在神思恍惚之中,鞫容却死性不改,一口咬定:“本仙卜晓天机,示下的‘天谕’当然是上苍旨意,泄露天机已让本仙折损不少阳寿了,你个肉眼凡胎还胆敢质疑本仙?”
得,普天之下也只有鞫容敢于在九五之尊面前蹬鼻子上脸,放肆地说真龙天子是那肉眼凡胎。
匡宗登时不恍惚了,眼角抽搐几下,眼里冒出血丝,通红了眼瞪着面前这狂妄之徒,“死到临头,你还敢嚣张?!”
“嘿嘿。”鞫容此时还能笑得出来,但,在听到暴君接下来道出口的一句话后,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朕还不想杀你,朕要等他来,再让他自己抉择——要不要救你?”匡宗说。
“要不要救我?”笑容凝固在脸上,鞫容的表情有些僵。
“等他来了,要么看朕拧下你的脑袋,要么跪下求朕放过你!”鞫容已落到他手里,匡宗只须抬一抬手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杀了鞫容,怎么也得让鞫容感受一下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要是肯跪下求朕,朕会要求他以命换命——用他自己的命,换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