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的话,平王想起昨日阿慈那番规劝。自打被陈志谦扔到树上后,暴晒的两个时辰中,他一直在想着青城周围有什么可用的势力。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还真让他想出那么一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分掌一州之地盐、粮、捕盗、江防等诸多事务的同知吴有良。
同知只是五品官,在政事上受同知辖制,在地方上算是个二把手,百姓头顶上一片天。可这官职落到从皇城出来、见惯了一二品大员的平王眼中委实不算什么。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还是此人出身,吴有良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就连名字也是入伍后现改的。这样一个粗鄙军汉之所以能在人才济济的大夏做到正五品同知,离不开其上峰广平侯陆达的支持。十余年前广平侯镇守北疆,吴有良便是其贴身亲卫。每逢鞑靼人来犯,他必勇猛冲锋挡在其主身前,甚至有两次地方射来的箭矢都是他用肉身挡住。
正是这份忠心,让广平候视为心腹,几次升迁将其调往富庶的江南。
当然平王知道的没这么详细,他只知吴有良是西北军中出来的,西北军一直由广平王府把持。当年恵公主下嫁广平候,所出嫡长子便是陈志谦。只是他心中另有所爱,对嫡子百般看不上眼。青城之事若成,便是天大的功劳,广平候定不愿看到这一幕。
想明白这些后,平王直呼天助我也,当即便派人前往州城。
“送信之人可曾回来?”
幕僚拱手,道:“一炷香前刚回来,现正在外面候着。”
事不宜迟,平王即可喊人进来,那人带回了吴有良口信。
“吴同知说,此乃朝廷大事,万事恭听圣裁,地方官员不方便插手。他还说……”来人左右看看,声音低了八度,“吴同知看了看西边的天,又感慨了一句日月同辉。”
京城在北、陪都在西,还有那声意有所指的“日月同辉”……幕僚率先想明白。
“殿下,吴同知只说恭听圣裁,但却没说具体听哪位陛下的。”
“哦?你是说……”
“广平候镇守北方,每日所费钱财皆是天文数字,单靠户部所拨银两可远远不够。”
好像是这样……平王点头,想到另一点他皱紧眉头,“可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要将大笔银两让出去?”
这蠢货,幕僚心中暗骂,又今上和广平候在旁虎视眈眈,他到底哪来的自信想独吞这笔银两。
“沈姑娘那边功败垂成,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先用吴同知做牵扯,先渡过面前难关。吴同知毕竟是陛下委任的官员,做出此等事必然有所忌惮,倒是银两如何处理还不看殿下意思?”
平王眼前一亮,“你亲自走一趟,现在便告诉吴同知本王诚意。”
平王与其幕僚商议的同时,蒋府书房内,陈志谦也将此行目的告知蒋先。
“征募军饷?”蒋先只觉眼前一亮。
阿玲重生之事他始终记在心里,一想起前世爱女受过那么多苦,他这当爹的便心如刀绞。
这段时日他也想过一些法子打压箫家生意,并非贬低箫家,也非盲目降价等损人不利己的手段,而是提升蒋家绸缎庄自身。他从八岁起便被父亲扔到绸缎庄,从最基础的采桑养蚕,到抽丝缫丝,然后织布印染等,有关于绸缎的每一道工序他都懂。蒋家对于绸缎的标准本就已经很严格,但近日来他又将标准往上提一层。有虫眼的蚕叶不要,织布时要格外注意跳线,印染时水温再均匀些……
不仅在织造过程中要求更严,贩卖之中同样如此:卖出去的布要考虑缩水尺寸、见到有人进店要面带三分笑……种种繁琐的规矩直把伙计听成了蚊香眼,大呼这是要把顾客当亲爹孝敬。
为了实现这些,他新添了不少器具,又给伙计涨了月钱,短时间来看赔进去不少。可这样却拉来了箫家的顾客,且布匹质量好了肯定会吸引回头客,长期坚持下去却是良策。其实多年来他一直想改变,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如今真正做成了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可绸缎庄的都是实打实摆在那的产业,且箫家家产丰厚,少些顾客,短时间内对他们来说不疼不痒。
他一直在找一种能让箫家伤筋动骨的办法,恨极了甚至会生出些阴暗心思。比如烧了箫家库房、买通下人在印染方子中掺些其它东西,对绸缎庄太过熟悉,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箫家肉疼,可这些主意只是稍微想想,便立刻被他否决。
原因无它,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女儿。他不能做那些昧良心、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他要堂堂正正,做那个由内而外让阿玲骄傲的父亲。
更何况他不信自己想不出法子,光明正大地让箫家吃瘪。
这不还没等几天,机会便找上门来。
“不瞒王爷,青城绸缎商虽多,钱财丰厚者也是不知凡几。但商人本性逐利,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蒋某倒是有一计。”
“胡老爷倒是说来听听。”
陈志谦心下其实早有主意,前世经历过更复杂的情况,青城之事对他来说算不得复杂。可对上蒋先,他总是不自觉地多三分郑重。待听他说完后,他十分庆幸自己多了几分小心。
胡沈两家多年竞争,蒋先态度可想而知;而他因那丫头前世遭遇,对箫家亦无好感。在此事上两人倒是想一块去了,法子大致相同,只是有些细节不尽相同。比起他先前所想,蒋先的几点建议似乎更能让箫家有苦说不出。
“此计甚妙,便依胡老爷之言。”
书房中未来翁婿三言两语定下了坑箫家大计,而作为罪魁祸首,不对,是两人合力想保护的阿玲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后一进的蒋家厅堂内,梳洗完毕的李大儒与邵明大师左右落座,满含期冀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进了蒋家后,原本斗鸡般的两位老者终于平静下来。
驼背那个恢复慈眉善目得道高僧姿态,高瘦那个也是一派饱读诗书的学者儒雅之姿。起初阿玲还长舒一口气,这两人终于恢复正常了。
可事实证明她放心得太早了。
厅堂左边,驼背老僧寿眉下垂,眼角耷拉下来,“老和尚我一辈子就一个徒弟,还是个整天忙到不着家的。如今一把年纪孤零零的,只想收个贴心的女娃娃做徒弟,每旬抽出点功夫陪我说说话。”
在他对面,长袍大儒长叹一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哀切,“老朽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阿淑,可她早已亡故,连给我补偿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我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为她毕生心血找到传人,也不知错过姑娘,有生之年还能不不能找到合适的。”
邵明大师想法很简单,大徒弟眼高于顶、脾气坏、嘴巴还毒,除去模样好、地位高、文采佳、武艺高强外简直一无是处。好不容易遇到个他看顺眼的姑娘,再不抓紧机会,错过了可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做师傅的怎能忍心!而最好的培养感情方式,莫过于同门师兄妹。他这般体贴的师傅,到时定会给两人多多创造机会。
李子峰想法更简单。他虽在小王爷威逼之下与邵明大庭广众之下吵一顿,可以他地位以及现在无欲无求的心态,若是当真不愿,小王爷也拿他没办法。之所以那样甩出老脸,是因为他欣赏蒋家姑娘。或许她不如箫家姑娘聪慧,但却是心思纯净、大智若愚之人。阿淑毕生心血交到这样一位姑娘手中,他放心,若是阿淑活着肯定也会欣喜。
各怀心思的两人隔空交换眼神,皆察觉到彼此眼中的浓浓战意。
但阿玲没看出来,站在厅堂中间,看到左右使劲扮可怜的两位老人,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刚才吵架时他们互相对准彼此,她只需左右看着,惊讶时捂捂嘴、听到滑稽内容时抿抿嘴就是。现在倒好,两人不吵了,转而齐齐将目标对准她。
“你们……真的有那么可怜?”阿玲声音中透出浓浓的怀疑。
闻此两人忙收敛战意,左边一位将寿眉耷拉得更低,右边另一位更是全力释放自己对亡妻的怀念和如今的悔恨。感觉到右侧浓烈的悲意,左边的邵明大师狠狠心,开始脑补大徒弟一辈子孤零零,到七老八十还是个毒舌老光棍,被王府小丫鬟嫌弃。
太惨了,他几乎忍不住要念大悲咒。
这……
阿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一位是名满天下的邵明大师,另一位是桃李满天下的李大儒,两人若是想收徒,只需随便喊一声,便有人哭着喊着凑上来,求拜师之人绝对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这样的人会孤单?这样的人会找不到传人?
她再傻也知道不可能。
在华首寺邵明大师要收她为徒时,她别提有多开心,那感觉就像蛀牙不许吃糖的小孩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包胶牙饧砸中了。可现在突然来两个,两个还都这么好,不敢置信的同时,又好像原本的胶牙饧旁边突然又冒出包饴糖。每一样都好喜欢,却只能选择其中一样。
“我……”
感觉压力山大,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估摸着到门槛刚想转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堵坚硬的胸膛。
“玉哥哥。”终于来个人解围,阿玲声音中难掩惊喜。
尾随其后的蒋先听到这称呼,心下警铃大作,因箫家之事而对少年升起的欣赏中无端多出几丝戒备。
“你终于来了,快请进。”
满心欢愉地邀请少年进了厅堂,阿玲转身吩咐下人上茶点,忙碌之下她完全没再往外面看,自然也没看到外面有个被她忽视,玻璃心正在一点点碎成渣的阿爹。
“咳、咳。”眼见玻璃心碎差不多,女儿还在围着青衣男子打转,那积极的模样对他这阿爹也从没有过。心下戒备度从轻微升到最高级别,蒋先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阿爹?你站在外面干嘛,还不快点进来。”
轰~最后一点玻璃心彻底碎成渣,蒋先失落地走进来,与厅堂内两位老者刚好组成三剑客,惨兮兮的气氛毫无违和感。
忙活完的阿玲转身,就看到这样惊奇的一幕。
“他们……这是怎么了?”她小声问着离最近的少年。
“谁知道。”
陈志谦眯眼,享受着她张罗的茶果点心。捏起一块云片糕尝尝,有他在宫中吃过的补品味。百味斋没偷工减料,这丫头怎么丁点不见胖。
眼见气氛陷入凝滞,阿玲终于小声问出来,“邵明大师与李大儒真要收我为徒,怎么办?”
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蒋先竖起耳朵,连这种事都问他?这种事不该跟阿爹商量么?戒备度迅速突破峰值,突破进入轻微厌恶阶段。
“什么怎么办?”
“两个,”阿玲瞪大眼,竖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我该选哪个?”
青葱般的手指伸到他唇边,陈志谦喉结轻微滑动,扭头遮掩不自然的脸色,“笨死了。”
蒋先:敢说他家阿玲笨,中级轻微厌恶!
阿玲一头雾水,伸长脖子凑过去,委屈又急切,“怎么笨啦?到底该怎么办?”
独属于她身上的清新气味萦绕在鼻尖,小脸伸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因刚才提及箫家,他回忆起前世许多片段。
十六岁的阿玲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布衣荆钗都掩饰不住她的娇俏。而更吸引他目光的,则是她经历重重苦难后依旧未曾磨灭的乐观和天真。破旧四合院低矮的厨房中,不会烧火的她对上不耐烦的沈德强,便是这般委屈又急切,连说过的话都一模一样。当时他就在窗外那棵桂花树上看着,只觉狭窄厨房中少女冻红的脸,如西北高原上温暖的旭日般照进他阴暗的心底。
要命!
手握成拳,他蹭一下起身,大步迈到她对面相对安全的距离。
“既然他们俩都愿意,想拜谁为师就看你。想拜谁就拜谁,要不想就都不要,难以选择的话就两个都拜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笨死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除去离得近的蒋先外没人听到。第二次了!唯一听到的这位迅速在将厌恶级别再升一阶,高级轻微厌恶,马上要升级为一般性厌恶。
阿玲压根没听到最后一句,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倒数第二句上,“真的可以两个都拜?”
胶牙饧与饴糖兼得,简直是最美好的结果。
这会她已经没功夫去想箫矸芝,而是完全沉浸在可以拥有两个特别靠得住的师傅,这样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中。
她没想箫矸芝,反过来被困后院的箫矸芝却在想着她。姨娘已经被嫡母叫到跟前立规矩,箫家后院仅次于正院的第二大院落只剩下她一人,她终于能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负面情绪。拿起绣花针,她狠狠往巴掌大的花苞头布娃娃身上扎。从近处看去,娃娃身上已经被针眼扎成了筛子。望着千疮百孔的娃娃脸,她唇角漾起诡异的弧度。
想阿玲的人不止她一个,趁着晌饭后的热乎劲,青城大街小巷盛传着方才那场闹剧。当然在这些人口中,蒋家姑娘是顶顶光辉的角色。究竟是什么样的奇女子,才能同时被李大儒和邵明大师看重?由于十三年来蒋家姑娘露面甚少,不少市井百姓直接根据想象乱夸一通,直把她编成了下凡的九天玄女。
人嘴两张皮,任谁都无法想象,这般受追捧的蒋家姑娘,几个时辰前还是众人口中貌如夜叉、挥霍无度、蛇蝎心肠的女子。不过如今这几个称谓,却是均分到了罪魁祸首身上,其中尤以沈家母女为最。
多数人都在念着阿玲的好,这个时辰与箫矸芝抱有同样仇恨之心,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也就只剩宋钦蓉。她非但没反思自己错误,反倒将全部罪责推到阿玲头上。不仅如此,她还这般劝慰方氏。
“娘,我们可是去送东西的。再说若不是蒋家先行逼迫,我们何至于闹出这般大动静。咱们不过是自证清白,没想到他们却倒打一耙。”
听她这番说辞,心慌不定的杨氏也生出仇恨之心,“阿蓉说得对,”
“对什么对,我刚下乡料理农事才几天,你们娘俩便反了天。”
这几日正是春蚕结茧时,宋冠生赶往乡下去帮自家佃户。清早他好好干着活,邻居家进城抓药的人赶回来,告诉他好像在百味斋门前看到杨氏母女。听到后他便觉大事不妙,急匆匆套车赶回来,没进城便听到沸沸扬扬的传言。
“这些年你姑姑是怎么对我们的,被别人一点小恩小惠便收买了。我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三言两语问明过程,宋冠生大手高高举起。看到护在女儿身上的杨氏,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都这么大姑娘,过两年便要说婆家,也不方便再打。你先回房。”
宋钦蓉长舒一口气,惊魂余悸下快步回房。刚趴到床上,便听到门外“咔哒”的落锁声,紧接着阿爹声音传来,“我回乡下料理春蚕,阿蓉且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出来。想不清楚就一辈子别出来,沈家再穷也养得起你,我宁愿养你一辈子,也不能这样把你嫁出去祸害别家。”
说完他厉声嘱咐杨氏,“看好阿蓉,若是敢偷偷放她出来,我立马休了你,说到做到。”
说完宋冠生疾步往外面走去,看到院墙外四邻隐晦的眼神,窃窃私语声传来,每一声都如鞭子敲打着他心门。生平头一回,他如此后悔娶了这么个媳妇,连带着一双儿女也染上了她的某些习性。
为今之计,他只能照料好这波春蚕,多出点极品生丝回报长姐与姐夫。
匆匆离城的宋冠生忧心一双儿女,蒋家厅堂中,蒋先同样为女儿担忧。
“两位师傅的确是再好不过,可阿玲,你学得过来么?”
关乎阿玲智商,未来翁婿表达方式虽大相径庭,话中意思却是如出一辙。
“可阿玲,你学得过来么?”
蒋先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有一位慈父对爱女学业压力过重的纯纯担忧。
可这话传到阿玲耳中,不啻于在她火热的心头浇上一盆冷水。撇嘴,她幽怨道:“阿爹不相信女儿?”
“怎么可能,只是你从小就不怎么爱看书……”
这番话勾起了阿玲前世记忆,阿爹没出事前,她的确不思进取。别家姑娘五六岁便如书院开蒙,而她在院里瞎跑;再稍微大点,别家姑娘开始学女红针黹,佼佼者如箫矸芝甚至已经在晋江边支棚施粥、积攒名声,而那时她依旧懒散地窝在后宅,对着阿爹请来的女师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闷了便去蒋家各处别院小住。
直到阿爹意外过世,蒋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束手无策之际她才有所明悟。先前她过分依赖阿爹,待头顶遮风挡雨的大树被雷劈倒,失去庇护的她变得一无是处。
这便是她与箫矸芝的差别。
而这差并未随着重生而消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为人处世之道,这许许多多事都需要费工夫去学习、去揣摩。头十三年在她肆意玩乐时,箫矸芝却日夜勤奋不辍,许多方面早已将她遥遥甩下。
稍稍让她心安的,便是前世最后三年为解闷看得那些书,平白多出三年她总能追回来些。
可华首寺之事却推翻了她的想法,从李大儒当时的惊喜反应来看,箫矸芝所说方程必是先前从未听过的奇思妙想。虽然最后被她破了,但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是在多偶然的机会下,误打误撞才解题。
这次算她运气好,可下次呢?当运气不站在她这边,到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重生后这个问题一直盘桓在她心里,思来想去只有一种法子。只要她摆脱惫懒,把该懂的学起来,自身足够强大,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可有些事说起来容易,真到做起来才发现有多难。没入书院前她焦虑于李大儒之事,每日天蒙蒙亮便起床苦读。在阿爹惊讶的目光中,凭着一口气她坚持了有将近一旬。可当入书院首日,发现来的是邵明大师后,松口气的她第二日便赖在床上起不来了。
刚重生时她还满腔冲劲,可回到熟悉的环境大半个月,被阿爹宠着,渐渐地她再次恢复过往十三年悠闲度日的状态,斗志更是被磨个七七八八。
心下挣扎时,上天却送来这么好的机会。
“有这么好的两位师傅,女儿若再不认真学,岂不是要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既然自己没动力,就借外界施加点压力。
阿玲无奈地想着,又道:“今日只是青城百姓聚在门前,女儿便吓得不行。大夏百姓千千万,那么多人一起嘲笑,光想想女儿就怕得不行,肯定会认真学。”
这番话虽有些夸张,但配着她甜糯的声音,还有瞪到圆溜溜的眼睛,别有一番天真娇憨。
左右两位老者脸上皆泛起笑意。站在她旁边,青衣男子低语,“傻丫头。”
众人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只有蒋先急得不行,“刚阿爹就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今早乌泱泱一片人聚在门前,不还是那箫家姑娘搞得鬼。那姑娘随了沈金山,浑身上下都是心眼。阿玲若是真拜到李大儒名下,成了她同门师妹,日后只怕多长三个心眼都不够用的。”
说完他朝左边作揖,“蒋某心急之下提及大儒爱徒,若有不妥还望您别往心里去。”
同门师妹……咂摸着这四个字,以后见面要恭敬地称呼箫矸芝为师姐……单想想她便觉得难受。可再往深处考量,前世箫矸芝那些出身不俗的师兄,日后也会成为她的师兄。用一个恶心的称呼换来如此多的好处,好像也不是无法忍受。
想明白后她同样朝左侧看去,这会李大儒神色有些僵硬。
“此事的确是老朽……思虑不周。”
想到****经的知遇之恩,李大儒到嘴边的“迫于无奈”咽下去,然后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过他绝非鲁莽之人,昨日应承平王时,他心下已思虑周全。
“不过……”
“李大儒不必如此,阿玲生性愚钝,您肯纡尊降贵收我为徒,这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至于箫家姑娘,一来方才在府门前您已经说过公道话;二来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读圣贤书的,有人为翩翩君子、治世能臣、但仍不乏有人成为奸佞小人、衣冠禽-兽,难不成这等不同还能怪到书头上。圣贤书如此,传授圣贤书的夫子更是如此。”
搜肠刮肚终于将意思表达清楚,阿玲趁热打铁,拱手左右作揖,她尽量让自己神情便得郑重,“邵明大师、李大儒,若你们不嫌弃,阿玲愿同时拜你们为师。”
邵明大师自是乐见其成,目光看向后面冷脸的青衣男子,他只觉悬在心头的大石落了地。
李大儒此刻更多地则是感慨。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话说得没错。”
半生沉浮于名利场,除去箫矸芝外,他还有很多同样抹不开脸面收下的徒弟。其中虽不乏少年英才,但更多地则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之辈,这些人平日没少作奸犯科。
这两日解开阿淑谜题、幡然醒悟后,他最后悔的便是此事。年富力强之时,他非但没有沉下心来做学问,反倒做了这些蛀虫的庇护伞。
后悔之情排山倒海般袭来,日夜噬咬着他的心。而如今蒋家姑娘这番话,却让他再度豁然开朗。同一师傅传授同样课业,为何有人成了少年英才,有人却变成纨绔子弟?虽然悔恨之心尚不能完全消弭,但他却已明悟,自己不该再纠结于这等无干之事。
心下对阿玲多了三分感激,定定神,再次开口时,他却是看向蒋先。
“胡老爷一片慈爱之心,老朽又怎会责怪。也怪老朽没有说清楚,有些事胡老爷委实不必担忧。欲收蒋家姑娘为徒的,乃是老朽发妻。只是她三年前已亡故,有些东西需得由老朽代为传授,名义上胡姑娘与沈姑娘并无丝毫关系。”
原来是这样,蒋先长舒一口气。
还有这等好事?她已经做好了喊箫矸芝师姐的心理准备,听完此言心理压力骤减,连带着整张小脸都明亮起来。
心头大患解决,阿玲拜师之事终于敲定。
蒋先也彻底转变态度,对着爱女两位份量不轻的师傅,他做足了为人父应有的尊敬姿态。命令丫鬟重新换上茶点,坐在下首他陪两人聊起来。经商之人,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加之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不俗,两相结合这会与二位老者攀谈起来,他竟丝毫不落下风。
片刻前尚还惨兮兮的三剑客这会越聊越投机,在靠门比较近的地方坐下,余光撇着双眸晶亮的小丫头,陈志谦拧眉。
刚开始他先入为主,认为那丫头在书院针对箫矸芝,不过是因对沈德强的爱慕和占有欲而生的嫉妒之心。可几番试探下来,无论是书院肚兜、还是山路上的攀谈,她对沈德强好像并没有前世他所见那般上心。
若真如此,她为何这般针对箫矸芝?
心下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到他完全抓不住。可他有预感,那便是事实真相。
几次试图回忆都想不起来,他也就暂且搁下此事。那丫头对沈德强的感情不够深,知道这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想到这他唇角微微勾起,凝神倾听蒋先说着阿玲童年趣事。
随着他的说辞,他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胖娃娃抱着等身高的兔子布娃娃,迈着小短腿跑在九曲回廊的木桥上。因为跑得太急她摔倒,圆滚滚的身子与布娃娃滚作一团。
呆丫头,真是从小就呆。心下腹诽,他周身气质逐渐趋于平和。
厅堂内气氛一派和乐融融,没多久就连方氏也强撑着赶过来。
昨日拜佛时她受了点风,清早起来有些头晕,加之多年体虚,听闻杨氏母女来闹,极力抹黑阿玲名声,不解、气愤、忧虑等种种不良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她直接晕了过去。待她醒来后,回想下被一贯信任之人怨恨、拖后腿时五内俱焚之感,终于体会到阿玲第一日从书院回来、诉说所受委屈而被她质疑时是怎样的感觉。
感同身受之下她终于大彻大悟,弥补之心空前强烈,不顾身体虚弱她叫来下人问明白府外之事。
得知风波已过,庆幸之余她又有些遗憾。在阿玲需要她的时候,她又一次没出现在她身边,她简直枉为人母。
“伺候我梳妆、更衣。”
强撑着起身,用脂粉调整成正常的脸色,换上逢年过节才穿的隆重衣裳,她由下人搀扶着进了前院。
当年能被蒋家选中娶进门,方氏也并非一无是处。沈家百年来耕读传家,对于读书人的礼节和喜好,知晓得比蒋先更详尽。
在阿玲惊讶的目光中,她咽下心中微微泛起的苦涩,坐在蒋先下首听他与两位老者攀谈。
边听她便思量,阿玲受了这般大委屈,她这做娘的怎么也得想办法弥补下。可该做的不该做的,老爷都做得差不多,一时间她还真是有些无从下手。
心下焦急,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间或用眼神手势吩咐下人端茶倒水。就这样日头逐渐偏西,正当她准备告退下去准备晚膳时,正好听他们说道拜师吉日。
突然间她眼前灵光一闪。外面那些人不都在传阿玲如何不好,就连娘家嫂子和外甥女也上门闹事、往她身上泼脏水?
眼见伤人不成便灰溜溜脚底抹油,躲两天等风头过去,出来再继续过安生日子?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天地君亲师,师徒情分还要排在双亲之上。邵明大师与李大儒皆是名满天下之人,你们肯收阿玲是我蒋家的造化,这拜师礼无论如何都不能寒酸了。依我这妇人短见,咱们得风光大办,最起码得摆三天流水席。”
她就是要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让始作俑者好生瞧着阿玲风光,也让他们多被人戳几天脊梁骨!
拜师宴?
还要摆流水席?
方氏此言一出,蒋先立刻想到在书房中他与少年商议的联手坑箫家,不对,是联手募集军饷大计。
下意识地往少年那边看去,恰巧少年也往这边看来,两人的眼神隔着半个厅堂相对,四目相对间交换了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两人竟然想到了一块去,开怀之下,蒋先因阿玲过分亲昵而对少年时升起的厌恶之情悉数消除,重新退回到刚开始的戒备。
“夫人所言有理。”蒋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照着阿玲花多少他都不心疼,更何况还能花的有价值,这会他简直不能再乐意。
可他这边乐意了,那边被孝敬的正主却不乐意。
“师徒之情在于心意,表面上的礼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何必流于形式。”大彻大悟的李大儒如今只想一切从简。
邵明大师隐隐面露赞同之色,不过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隐晦地看向下首少年。两人虽有师徒名分,可此次青城之行事关重大,他得帮着小王爷。
他真是天底下顶好的师傅。
不无得意地想着,见少年点头,邵明大师迅速收拢心思,将神情调整到为香客指点迷津时的善解人意。
“道玄兄所言不无道理,若是往常,拜师只需敬茶聊表心意便是。”
“我就说……”察觉到不对,李大儒突然顿住,“何为‘若是往常’,莫非邵明兄此言别有深意?”
邵明大师也没卖关子,点头直接开口:“今时不如往日,道玄兄想想方才蒋府门前发生之事,你我尚觉心惊,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得受了多少惊吓。方才她还在说,做你我二人徒弟,若不认真读书便会被全天下人指责。听听这话,都吓成什么样了?”
面色红润吃茶点的阿玲: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现在放下赤豆云片糕还来得及么?
往嘴边伸的手停在半空,突然被人敲了下,猝不及防之下手松开,尚未来得及吃的整块云片糕掉到地上,马上碎成了渣。刚才匆忙之间她只看到一截玄色衣袖,转身她旁边少年。
“这都过去有一会,提起来都吓得拿不住点心,可见真是吓得不轻。道玄兄难道忍心让亡妻唯一徒弟受如此大委屈?你舍得,老和尚我可舍不得。刚在府门前我便讲过佛家因果,既然有人种了因,我等就得竭尽所能换给他们一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