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0(1 / 1)

暗卫抱拳退下,在与迎面走来的阿玲擦肩而过时,脚步稍微有些迟疑。后面咳嗽声适时响起,骨子里服从的天性迫使他疾步退下。

“你来了。”

陈志谦往前迎两步,长臂一捞顺手帮她整理下快要落到水面的曳地裙摆。

沉着的神色驱散了阿玲心中最后一丝怀疑。站到离他一臂远的地方,仰起头,她直视他那双黑黢黢的眼。

青霜私下里曾跟她抱怨过,说小王爷明明是再俊美不过的少年,浑身上下气势却跟个活阎王似得。尤其是那双眼,被他看着就会不自觉打哆嗦。

可她却从未感觉到过那种凌厉的气势,甚至此时此刻,她甚至能从他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一丝温和。

“恩,册封郡君之事,想必玉哥哥在后面出力不少。”

见她猜到了,陈志谦也没多做隐瞒。

点头,他说道:“其实也没你想象中那般辛劳。此次青城征募军饷,得蒋家慷慨解囊,西北军军服所用衣料、裁剪等一应开支,皆是由这笔银两负担。归根结底,此事乃是蒋家功劳,封你个郡君也算理所当然。”

他虽说得轻巧,设想过此事的阿玲却知其中难度。单是绕过广平王府,将这批军服送到真正忠于今上的西北将士手中,此事一般人就做不到。

“募集军饷并非蒋家一家出力,此事多亏玉哥哥从中斡旋,论理功劳本该是你的。”

“我的?”陈志谦走进一步,两人几乎贴身,下颌贴着她头顶沉声道:“那就是你的。”

阿玲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股甜意自心底泛起,脸上温度更是止不住往上升。

低头看着身旁娇俏的少女,此时此刻她的喜悦是那般明显,透过每一颗毛孔每一根头发丝透出来,逸散在周围,深深地感染了他。突然间陈志谦发现,比起男人的自尊脸面那等莫须有的东西,这丫头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

她开心,连带着他也受到感染。

他究竟在纠结什么?担心那些事她会承受不住?

不论前世京郊四合院中她表现出来的坚韧,还是今生与箫矸芝斗智斗勇时的聪慧,她从来都不是外表所表现出的那般柔弱。最近接手蒋家产业,自己开铺子以及筹备此次青城绸市,无不表现出了她的强大。

她是可以同他共担风雨之人。

就在这一刻,虽然阿玲如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般躲在他阴影之下,可陈志谦还是透过她柔弱的身躯,看到了她内心在不断强大且坚韧起来的灵魂。

有些事,或许不该瞒着她。

伸手轻抚她发顶,他开口道:“吴有良谋逆案已近尾声,箫家牵连其中,是为同谋。”

阿玲从心旌荡漾中清醒过来,懵懂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扭头遥望那艘已经驶远的乌篷船,问道:“那玉哥哥放走箫矸芝,是何用意?”

一声甜甜的“玉哥哥”,抚平了陈志谦心中最后一点忐忑。饶是他运筹帷幄,在面对自己心仪的姑娘时,也会有忐忑——

她背负着前世今生的仇恨,眼睁睁看着他放走她最大的仇敌。面对此情此景,她是真的理智,亦或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阿玲亲切的称呼给了他答案,也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骄傲。这就是他看中的丫头,她远比他想象中更美好。

“李大儒同你分析过如今天下局势。”

说这句话时,陈志谦语气十分肯定。顿了顿,他周身气质慢慢从沉着变为一种感怀。

“想必师傅也与你说起过我的身世,但他说得不尽详细。我的生母乃是今上一母同胞的皇姐,封号恵。”

“恵大长公主?不就是龟丞救主中那位东海龙王之女转世的公主?”

阿玲早就知道玉哥哥出身不凡,不然以他的年纪,饶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尊为侯爵。不过她骨子里仍旧是被蒋先娇养十三年的天真少女,衣食无忧安然无虑,习惯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每一个人,从不会以出身来评判一个人。

玉哥哥没说,她也从未深究他的出身。可这会他说出来,拜李大儒进来恶补的大夏名门贵族人际关系谱,她很快联想到一大串达官显贵。

“那你的阿爹,岂不就是掌控西北多年的广平王府?”

“确实如此,这出龟丞救主的戏文,还是当年为保全我阿娘性命特意杜撰。当年蛮夷攻破玉门关,太上皇匆忙禅位于今上,也就是皇帝舅舅。初登大宝,皇帝舅舅受各方掣肘,只能借阿娘这门亲事平衡诸方势力。广平候自然是万分不愿,可要动龙女转世之人,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三言两语将当年恩怨说清,陈志谦话锋一转:“箫矸芝与陪都以及西北借由联系,她几次行动皆拖出对方不少暗中关系。此次她仓皇逃窜,必然投奔其中一方。”

得益于李大儒的科普,阿玲很容易便弄懂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懂归懂,她心中也不禁吐槽一句“贵圈真乱”。放着舒舒服服清闲富贵日子不过,非得跟斗鸡般争来斗去,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吐槽过后她不禁往深处想,前世蒋家败落是否跟此有关?刚想到这点,玉哥哥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她瞬间也就明白了。前世的蒋家,纯粹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中那被波及到的可怜凡人。

想明白后她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他们蒋家世代积德行善,安心过自己富贵日子,招谁了惹谁了?

“玉哥哥的意思是,借由箫矸芝这诱饵,钓出背后大鱼?”

“正是如此。”陈志谦赞赏地看着她,清晰地看到她杏眼中升腾的怒火,他大致猜到了她想法。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三足鼎立。此事看似与蒋家无关……”

“不,此事与蒋家息息相关。”阿玲斩钉截铁道:“我蒋家虽只是一介商贾,可也算薄有家财。常言道: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有些人表面上看似清高,可吃穿用度哪样又不需要银子?口口声声说着黄白阿堵物,可他们骨子里却喜欢得很!”

说到最后她声音中带出些咬牙切齿,这可是前世灭门的血海深仇!

怎么连他也仇视上了?

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波动,陈志谦心下无奈。

“皇帝舅舅还算赏罚分明,且他占据正统,定不会用鬼蜮伎俩,巧取豪夺。”

龙椅上那位的确是难得的好皇帝,登基没几年便把太上皇奢靡无度后留下的满目疮痍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之相已初露端倪。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那段,她没少听四邻感激今上。

坐拥巨额家财,蒋家注定无法独善其身。既然早晚都要卷入这红尘滚滚的名利场,为何不选择她最顺眼、也最靠谱的一家?

“今上的确是英明圣主。”

想明白后阿玲逐渐轻松下来,也有了调侃之心:“所以才慧眼识珠,封了我为郡君。”

见她这么快就转过弯,陈志谦更是轻松,“在这点上他的确算不得英明,甚至还有些糊涂。”

“什么?”听他毫不留情地贬低今上,阿玲不解地看过去,眼睛瞪得老大。

看那略带婴儿肥的下巴,真像只松鼠,陈志谦唇角微微漾起,“蒋家捐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又在西北战事中立下大功,如此大的功劳,怎么都得封个郡主,没想到只给个郡君,这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说完他重重地点头,一股认为自己说得是真理的模样。

这是什么歪理?阿玲刚想反驳,抬头就看到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往日严肃时就已经足够好看,这会笑起来更是让人目眩神迷。

天下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完全沉浸在他无可匹敌的容貌中,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面前之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知道这丫头觊觎本王的美色!

还好本王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发现这丫头二次发育,智商完美进化,再也不能任他随意碾压后,不同于以往看到她痴迷神色时的自傲,此时此刻陈志谦不无庆幸地想着。

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据此不远的拐角处,碧蓝色眼珠的异域少年震惊地看着亲密地两人。

“大夏的广成王?幸亏我刚才没有道明心意,不然岂不是完败?”

再等等,等到京城,或许此事另有转机。

东方破晓,楼船行驶在开阔的江面上。

阿玲站在船头,对着开阔的江面打个呵欠,刚想伸个懒腰,肩上披着一件百蝶披风。箫家已然抄家,先前被奶娘偷去的那件百蝶纱衣也从箫矸芝所居院落中找出来。

堂堂箫家千金竟然沦落到偷别家衣裳穿的境地,传出去必定为人所耻笑。然而阿玲却对打击箫家兴趣缺缺,在纱衣回来后略微瞅了眼,确定是自己那件后,她直接命下人送到了奶娘现如今的住处。

奶娘活着的事她还是从玉哥哥口中得知,她不是圣母,对于这个前后两世不忠于她的刁奴,虽然明面上斤斤计较徒惹人笑话,但心底依旧是有怨气的。但在她没看到的角落,阿爹以及玉哥哥已经把奶娘全家整治得生不如死,完全不用她出手。

送纱衣之事她没有刻意遮掩,只是命人客客气气地送过去,告诉奶娘“毕竟主仆一场,你喜欢这件衣裳就且拿去”。

任谁都挑不出这句话的毛病,而本已平静下来的奶娘全家却因此事,再次被四邻起底,明白他们如何不忠不义。而这次,他们可没有了搬家的本钱,只能在街坊邻居嘲笑和戒备中艰难度日。

略施手段给自己出了口恶气后,阿玲便完全将此事放到一边,转而忙着照应蒋家生意。

有她封郡君的排场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格外豪气,这年春天的青城绸市空前热闹,订单一笔大过一笔。初掌生意便面对如此大场面,阿玲要学得东西简直海了去,每天早出晚归,忙得恨不得多长一双手。

她本就有天赋,这般努力之下,经商手腕也算是突飞猛进。绸市进行到最后,她已经可以从简单的账面中看出整个交易流程。

受封郡君后,她在有些场合露面也需要注意下。而这方面的进步让她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如今她只需坐镇蒋府后院总览全局,一应琐事自有苏小乔及青霜等人出面应对。

苏小乔主要掌管两人合伙开的铺子,她是个做事认真的,就是反应有些慢,有些时候转不过弯。但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帮蒋家的郡君做事,对上她时自然多了三分敬重。这时她认真且淳朴的好处就表现出来,淳朴让她不至于仗势欺人,认真的话更不会轻易落入别人圈套。

两人珠联璧合,借助青城绸市这股东风,新铺子生意连续跨越好几个数量级。

先前选定的僻静小店已经不够用,这时候小王爷私下留着的那几家铺子就有了用武之地。开阔的县衙大街,绸缎上云集的铜板街等各处青城旺街,坐北朝南占地颇广,总之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上好铺子随便你挑。

而且,不要一分钱!

小王爷说法冠冕堂皇:蒋家先前募捐了那么多军饷,早就把这钱交了。

虽然征募军饷当日他曾承诺:朝廷不白要各家钱,而是抵扣税赋。话虽这么说,可哪家商贾敢真拿着鸡毛当令箭?

若说真有人敢,那也就只剩下新鲜出炉的青城会首蒋先。

青城绸市的火热也没挡住他对爱女的关心,数银子数到手软的同时,他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这难得的大场面让阿玲多些锻炼。

绸市虽忙,但蒋家父女间交流的机会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多起来。接触多了,他也能瞧得出女儿对小王爷态度的转变。若说先前送船队离开青城时,只是寥寥几根情丝,可自打从虎牢关回来后小王爷变了态度,两人间感情已然成为绵密情网。

阖府统共就这么个姑娘,他也不求她为家争光,只一心盼着她能在身边,一辈子平平安安。可这段时日李大儒言谈间提及小王爷,却是一反常态地夸赞。加之方氏的枕头风,知晓小王爷诸多好处后,他心中矛盾可想而知。

蒋先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小王爷却是良婿,可自家门楣的确有些低。

那便在其它地方弥补。

他蒋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这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可如何用银子转化为自家姑娘地位?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册封郡君的旨意传来,他颇有种拨开云雾见日月之感。

用银子做于朝廷、于百姓有益之事,就像百年来蒋家先辈对青城百姓做得那样,他要为自家闺女树个好名声。

这铺子万万不能白要。

未来翁婿二人一个想尽办法白送,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要占这点小便宜,在多番唇枪舌战后,最终还是李大儒出面说了句公道话。

“王爷心意想必胡老爷也明白,可此事若是传出去,不就是成了王爷徇私枉法?”

陈志谦满脸坚持:“本王是从征募军饷宴的银子中扣除,何来徇私一说?”

“那铺子价值几何,王爷又扣了多少,如此不对等,难道别人看不出其中猫腻?”

“看出来又如何,不敢说出来,那此事便神不知鬼不知。”不过是区区几间铺子,陈志谦压根不屑隐藏,他有本事让所有人自动闭嘴。

这话却听得阿玲皱眉,“玉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可蒋家立足百年,向来以诚信为本。此事传出去,别人又会怎么看我蒋家?”

义正言辞地说完,她走到青衣男子跟前,嘟起嘴语气软下来:“玉哥哥教了我那么多经商之道,莫非在你心中,我赚不来铺子那点银钱?如今连这点银子都赚不来,那日后如何掌控更大的产业。”

最后五个字涵义颇为丰富,蒋先想得是蒋家家业,小王爷也想着王府在京城那些产业。

少女软软的语气让在场针锋相对的两人不自觉收敛锋芒,最终按照她的心意走。

蒋先满意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自家闺女才不要那臭小子东西。

小王爷虽然答应了,可他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主。青城绸市期间他忙着查案,把该牵连的官员全都牵连进来。等忙完皇帝舅舅交给他的任务后,也到了绸市尾声。

青城绸市完后,也到了蒋家进贡之时。

虽然有箫矸芝从中作梗,可阿玲屡屡化险为夷,倒春寒并未影响今年收成,贡缎能如期交上去,也就不用蒋先千里迢迢往京城跑。

说好的胡贵押运进京,却在船都装好准备起航时,被小王爷拦住了。

“阿玲初封郡君,理当进京谢过,由她押运入京比较妥当。”

码头上,还没等蒋先反应过来,阿玲就已经被拎上船。

在羽林卫的护送中,蒋家船队紧随朝廷钦差楼船之后。这也是小王爷提议,贡缎随朝廷船只一起走,也算是名正言顺。

阿玲刚开始还有些不悦,可对此小王爷早有准备:他搬出了箫矸芝。

箫矸芝去了京城?

京城可是前世箫矸芝声名达到顶峰之处。虽然她在青城名声已经臭不可闻,但这事京城人可不知道。以她长袖善舞的性子,万一春风吹又生?

有玉哥哥在,虽然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比较低,可自己亲眼去看也能放心。

既来之则安之,这样想着她也精下心来,每日看书核算账目,然后再听玉哥哥说说京城各世家贵族。

与李大儒的客观不同,玉哥哥提起来,都是一副这家虽然有些权势但不如我有权势。

一家两家是偶然,等次数多了后阿玲发现:说了那么多等于白说,总结起来就一条:不用搭理他们,该干嘛干嘛。

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阿玲唇角噙起一抹笑意:接触越深他越觉得,玉哥哥压根还是个孩子。

“在想什么?这般高兴。”

蒋先命人新做的百蝶披风罩在身上,独属于少年清冽的嗓音传来。

“中午便能进京,想着要怎样作威作福。”阿玲语态轻松,说着俏皮话。

“作威作福?”

一句玩笑话却让陈志谦当了真,然后他开始认真思索。

“羽林卫开道,公主依仗摆出来,顺便揍几个看不顺眼的酒囊饭袋?”

要脸面有脸面,要气势有气势,同时还顺带惩恶扬善赚足人心,的确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你这是拿我当母老虎?”

混世魔王配母老虎,还真是天正一对,陈志谦煞有介事地点头。

“你还点头,我哪点凶了?”

“哪点不凶?”陈志谦满脸无辜。

看着他眼中那个张牙舞爪,却活力四射的自己,一直是个软妹子、近来因掌管生意气势越发足的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我凶,那你怕不怕?”

陈志谦赶忙点头,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那就别弄那套,蒋家商队与朝廷船队分开,低调着进城便是。”

见他没点头,阿玲亮出青葱般的手指,五指朝上呈爪形:“答不答应,不答应我挠你?”

“好。”

无奈地点头应下,待午间船队靠岸后,羽林卫开道,朝廷钦差大张旗鼓地向前走。有他们这股阵势在前,后面的蒋家商队可以说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可这股低调没持续多久,前面羽林卫杀了个回马枪,突然出现在商队面前。

“恩?”阿玲睁大眼,不解地看向陈志谦。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侯爵常服,天潢贵胄之气衬得他愈发英伟不凡。

小王爷无奈地摊手,命羽林卫散开,就见后面跟了许多平民百姓。

远远地看到商队马车上雕刻的蒋家旗号,跟在羽林卫后面的平民百姓一窝蜂涌上来,目光中急切看得阿玲一哆嗦。

莫非箫矸芝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第一时间她脑海中升腾起这种念头,然后在第二时间被她彻底掐灭。这些百姓虽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但神情中却没有任何仇恨,反而是满满的感激。

在她思索的功夫,百十号百姓已经冲到车队前,而后扑腾扑腾跪下来。

站在马车门边,阿玲就看到乌压压一片人头。

抬头望向不远处高头骏马上贵气逼人的少年,彼此交换个眼色,对方安抚地点头让她心下彻底有了底。

收回目光,由青霜扶着踩在脚踏上,安稳落地后,她语调柔和地开口:“诸位乡亲父老何故如此?”

离她最近的一位老叟抬头,他须发皆白,常年劳作而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爬满皱纹,那双浑浊的眼涌出两行热泪。

“是蒋家救了我们。”

“恩人”、“观世音下凡”等种种感恩的溢美之词响起,连带着众人又开始磕起头。这么大的动静也惊动了路过之人,须臾间这边人越来越多。

阿玲也不是没被围观过,前面箫矸芝几次陷害时,她甚至经历过比如今还要大的场面。那时面对众人奚落丝毫无所畏惧的她,这会面对如此多人的感激,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别光顾着磕头,也跟我们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见自家姑娘攥紧衣袖,身形越发僵硬,服侍在侧的青霜赶忙开口。可她的声音,很快被众人的感激声所淹没。

察觉到自己控制不了面前情况,阿玲抬头,越过跪在地上的黑脑勺看向不远处的少年,蹙起眉头做求救状。

这丫头……陈志谦心下叹息。

早在下船时,提前一步打探情况的暗卫已经报告了这批百姓存在,同时也将他们的底细查清。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今春那场倒春寒不仅波及青城,临近几个州也都受到影响。刚发芽的庄稼活生生被冻死,地里一眼望去找不出几棵泛青的幼苗。眼瞅着今年收成要不好,突然有人送来了良种。

虽说已过了播种的节气,可这会天更暖和,那种子也顺利发芽。看着光秃秃的田地重新披上绿色,百姓们别提有多感激。听说蒋家有人近日进京,离京城近的几个村落,村民们自发过来,想当面感谢下保住他们生计的恩人。

打眼一扫,陈志谦就知来的这些是地地道道的村民。他正愁怎么让阿玲风风光光进城,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事必须得大力宣扬!

这下他也不进京了,掉转马头,浩浩荡荡地羽林卫给这些百姓开路,顺便把声势弄大点。

京城是什么地方?整个大夏的中心!单一个城门,每天经过的人都海了去。羽林卫往边上一站,片刻间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多站一会,肯定整个京城都能知道这事。他家丫头不用像某人前世那样,费心费力命人暗中散播消息,抬高自己名声。

他们光明正大!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偏偏那丫头不配合。看她蹙起的眉头,陈志谦长臂一捞,从旁边羽林卫身上抽出马鞭。纤长的马鞭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而后抽在地上,响起清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

这一声震住了所有人,他打马上前,隔着人群居高临下朗声问道:“你等缘何感激蒋家?”

“蒋家……”

眼见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又要响起,他翻身下马,握紧马鞭走到阿玲跟前,指着跪在地上的白发老叟。

“你来说。”

人群安静下来,老叟用发颤地声音道明了整件事情经过。

“咱们庄稼人就是靠地吃饭的,一年到头弄那么点粮食,除去租子和人头税,剩下的也就够勉强糊口。要是老天爷不开眼,哪年收成不好,那可真得勒紧裤腰带紧巴好几年。只是日子紧巴点还是好的,真到人饿的时候,难免卖儿卖女、骨肉分离那。”

青霜红了眼眶,她和青玉姐姐可不就是这样被卖给的人牙子?家里兄弟养不活、娶不了媳妇,就去卖女儿。

虽说对爹娘这等保全兄弟的行径心存不满,可若是家境富庶,谁又想骨肉分离?

“蒋家给的粮种都是上好的,种下去后比咱们先前留的种发芽还要密,今年收成肯定差不了,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那。”

安抚地拍拍青霜掌心,又朝玉哥哥点下头,阿玲疑惑道:“赈灾所发粮种由官府统一调拨发放,你们又怎知这些东西出自我蒋家?”

“肯定是蒋家给的,”激动之下老叟额头青筋暴起,“是官府亲口所说。”

官府还会把功劳让给别人?这事若在青城地片儿上她信,知州潘成栋是她师兄,举手之劳的事他肯定把这份功劳给蒋家。可听面前百姓口音,明显是京城人士。何时蒋家如此有脸面,连眼高于顶的京官都得给他们抬轿子?

想到这她狐疑地看向旁边少年。

陈志谦同样扭头,四目相对间他几不可见地摇头,而后用不算刻意、但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楚的音量说道:“船队驻足青城时,本王曾从知州处耳闻胡老爷收购良种捐予官府。江浙乃天下粮仓,也只有此地能在短时间内调拨出如此多的良种。”

虽然蒋家所有人都知道小王爷向着自家姑娘,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小王爷始终是那个叱咤京城的混世魔王。他虽然混,但身份地位摆在那,从不扯谎。这一张口,也算彻底坐实此事。

“这姓胡的商户可真是积善人家!”

人群中不知有谁感慨,此言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当然也不乏有人说蒋家装模作样,可刚开口就被人呛回去。

“从青城到京城,这么大一片得耗多少良种?又得花多少银子?拿这么多银子装模作样,脑子有坑么!有本事你也甩出这么多银子,到时候你说啥咱们都乖乖地喊一声爷,绝不反驳。”

白花花的银子砸下来,任你再酸也没了脾气。

陈志谦默默点头。在知晓事件经过后,他就算到了会有人出来捣乱。箫矸芝那一套简单得很,他只是不屑于用,但不代表他不会。先前在青城,为揪出狐狸尾巴,他才再三放任。可如今这里是京城,是他的地盘,不过是捏死几个散播流言之人,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甚至都不用他开口吩咐,暗卫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在掐死几个带头的人后,舆论开始一边倒地偏向阿玲。京城汇聚天下之英才,就连平民百姓也沾了点文雅之气,夸起人来也并非寻常庄稼汉那般简单粗暴,而是大都能变几个花样。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说出口,直把阿玲夸得承受无能。

“这……”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她弯腰扶起最前面的老叟,“老人家,您快起来。无论如何您都是长辈,这般跪着可是折煞我了。”

陈志谦跟着她走上前,有小王爷自带的冷气效果,在老叟被搀扶起来后,现场逐渐安静下来。

站在正中央,阿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承蒙各位抬爱,小女年幼,家中事务多由家父掌管,本次捐粮之事也是他所为。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讲,无奈今日家父不在场,小女也就越俎代庖。”

顿了顿,她环顾四周,刚强撑着的一股气势逐渐消散,整个人恢复日常的温婉宁静。

“老人家,其实你们应该谢的人不是我。”

此言一出,周围彻底安静下来,被她弯腰扶起的老叟更是难掩惊讶。

“姑娘,你们蒋家给了粮种,不谢你谢谁?”

“我蒋家也只是出了粮种,真正统计当地受灾情况,把粮种送到挨家挨户的,还是当地父母官。若是没有他们,蒋家便是有再多粮种,也不可能及时发下去。此次赈灾,表面上看是我蒋家出力,实际上则是朝野上下齐心协力,说起来他们功劳最大。今上是圣明天子,正因为他善用贤明,灾情才会挽救得这般及时。相信即便没有蒋家买粮种,朝廷也会想方设法去赈灾。我这并不是无的放矢,大家想想,近年来朝廷可真让大家饿着过?”

“那倒没有。”老叟连连摇头。

“所以你们最该感谢的是皇上。”

阿玲盖棺定论,语气中有一种说服人心的魔力。明知道她在胡邹八扯顺带拍马屁,可看到这般可爱的姑娘,众人还是不忍反驳。

“皇上圣明。”老叟扑腾一声跪下,只不过这次跪得是城门方向。

有他带头,一同前往的百姓也纷纷跪下来。陈志谦打个眼色,羽林卫纷纷长矛戳地,山呼万岁,一时间威武男儿之声响彻天际。

街边茶楼二层临窗位置,临安大长公主掩上窗户,一时间呼喊声小了很多。

对面罗锅僧人递给她一杯茶,含笑问道:“如今公主殿下可还觉得贫僧虚张声势?”

“遇到大场面能稳得住,脑子也是个清楚的,这姑娘确实不错。”

端起茶盏,恵大长公主终于有心思去细品一杯邵明大师烹的茶。

恵大长公主平生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关心。

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她更是万分重视。先有嘱咐钦差暗中打探,后又逮住回京的邵明大师仔细盘问,虽然两者无一例外地交口称赞,但依旧不能打消她所有疑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听说儿子把人拐进京,她一方面笑骂臭小子猴急,另一方面又有些跃跃欲试。

总算能见着本人了。

吩咐下去,公主府极为靠谱的长使麻溜安排好一切。蒋家商队进京必须要走的那条路上,城门前观景位置最佳的茶楼被包圆。

掐着时辰,恵大长公主白龙鱼服,走到半路就看到自家器宇轩昂的儿子。

几个月不见,臭小子好像又长好看些。

“广成王越长越像公主了。”

马车中服侍的大丫鬟见她那副花痴样,忙出言吹捧。

长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开口时语气中难掩庆幸,“其实他更像皇上,不过本宫姐弟都随母后,像谁都一样。得亏不像广平王府的人,就他那副臭脾气,再长那样,只怕连媳妇都难找。”

广平候年轻时也算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无论如何都没有公主形容得那般不堪。丫鬟心下吐槽,不过她终归是向着自家公主的。

“相由心生……”

丫鬟还想再吹捧一波,突然被长公主打断,“景渊怎么停下了?咦,好像是遇到了咱们安排的人。”

主仆同时看向车外,就见小王爷停在一堆衣衫褴褛的百姓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大丫鬟总觉得小王爷往这边看了看。

“应该是咱们安排的人,不然此等衣衫褴褛的百姓,只怕难以入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云集,站城门楼上一块砖头砸下去,怎么都得惊着个当官的。这等地方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京城的各处大门都有重兵把守,每个要进来的人先安检再说。

虽说今上登基后放宽了安检尺度,标准远没有太上皇在位时严苛,可百八十号百姓这般浩浩荡荡地集会□□,也绝不可能随便放进来。

坐在马车里,大长公主看着小王爷打马停驻片刻,便带着羽林卫转弯,浩浩荡荡地给人开路。

“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大长公主微微皱眉。

见她不悦,丫鬟终于问出存留在心底的疑惑:“公主何必如此抬举那蒋家姑娘?”

“那可是本宫未来的儿媳妇!”

察觉到丫鬟话语中的轻视,她又补充道:“景渊那副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蒋家姑娘是做定了本宫儿媳妇。她品性如何日后关起门来自己说,无论如何,外人都不可欺负到我公主府头上。”

年轻时受够了广平侯的窝囊气,一朝翻身做主,恵大长公主再也不想吃气。

“奴婢知错。”丫鬟忙跪地认错。

这次恵大长公主罕见地没有叫起。大丫鬟跟她再亲,也不过是个下人。而蒋家姑娘嫁进来后就是一家人,她的儿媳妇,只有她能管,还轮不到这帮下人指手画脚。趁着刚有这苗头就掐死,也省得日后麻烦。

处置个下人不算什么大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她找百十号村民给蒋家商队造势,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可那臭小子横插一岗,出动了羽林卫,这排场可就大了。

最新小说: 我家电视机能穿越 NBA嘴遁王者 争霸:开局召唤赵子龙 撩完就跑超刺激 明日方舟罪赎 一人:融合黄猿,哪都通摆烂之王 超神学院里的奥特战记 老攻身患绝症[穿书] 你的机缘很好,我笑纳了 人在超神捡碎片,怎么都想包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