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伸展,阿玲看清了帕子上所绣图案。不同于一般梅兰竹菊只占一角,那副占满帕子的图像上所画少女,分明是她。简单的衣裳,咬着笔杆的痴傻姿势,分明是刚入府是他代邵明大师为她授课时的情景。
那帕子已经泛旧了,想必是贴身带着经常使用之物。
他用帕子擦汗,刺绣少女轻抚过他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整个过程中他如现在般陶醉,结束后又贴着胸膛放置。
羞死人了!一抹红晕染上阿玲苍白的脸。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又怎么可能那么对她。希冀的火星如被泼了油般,瞬间蹿高,照亮灰暗的内心世界,温暖满是冷意的血脉。
她终于肯正眼瞧下少年,撩起碍事的碎发,飞快地抬眼,入目便是一尊泥人。脸上灰土纵横,自打认识后一直整洁的玄衣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同色发带更是因为积累了太厚的泥土,僵硬成滑稽的形状。
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辛酸明晃晃刻在他身上。
“你这是多久没洗澡,”瞥见几乎占领眼白的血丝,她又补充道:“没歇息。”
“半个月。”
他云淡风轻道,转瞬明白过来。
“熏着你了?”
不等阿玲点头,他已起身退回到门边,“拦你的侍卫出自广平王府,莫要胡思乱想。我去冲下,回来便予你道明一切。”
关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他吩咐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衣服的吩咐。紧接着门打开,稍显老迈的婆子进来,井然有序地放下水桶,摆好吃食。领头那位衣着明显华贵的婆子捧着身衣裳走过来,恭敬地请她过去沐浴。
“我自己来就是。”
走到屏风后面,见婆子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阿玲略显尴尬地说道。
“王爷吩咐过,一定要伺候好姑娘。”
阿玲正欲摇头解释,就听婆子又道:“想必您便是蒋家姑娘?奴婢粗通药膳,曾负责给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调理身体。姑娘胎里带出些弱病,恐影响寿数。王爷专门将奴婢从宫里要出来,给姑娘调理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阿玲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嬷嬷。”
老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又伺候过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女,很是有几分真本事。泡在浴桶中,任由她揉捏着肩颈。不多时阿玲便觉得一股热气自四肢百骸升起,蕴养着全身。
“看来这些时日王爷没少给姑娘进补,太后赐下的那些好药材,姑娘也用了不少。底子打得好,这会调理起来才更有效。”
阿玲有些惶恐,“太后娘娘一番美意,却被阿玲窃取,实在是受之有愧。”
“姑娘不必如此,太后娘娘那是顶顶的和善人儿。况且王爷向来不爱用这些滋补之物,因着姑娘改了性子开始用点,传到宫里太后娘娘别提有多高兴。”
“不爱用?”
“可不是,小王爷性子怪着呢。如他这般大的公侯子弟,哪个房中不是美婢成群。即便不收用,规矩摆在那,怎么房中也得有几个。唯独小王爷,从小便对丫鬟敬谢不敏。着王府内除却小厮长随,剩余的便是像奴婢这等老婆子。”
玉哥哥房里没漂亮丫鬟?余光扫到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她微微皱眉。
老嬷嬷自然也看到了,忙解释道:“姑娘可别误会,这衣裳还是现准备的。说来也怪,前些年小王爷向来看姑娘家如洪水猛兽。可自打定下要去青城后,他便开始命人准备这些。先前奴婢还不明白,现在一看,不管料子还是尺寸,都跟姑娘来时穿得衣裳一模一样。想来王爷心里早就念着姑娘……”
老嬷嬷这番话,本意是想在阿玲跟前为小王爷美言几句,顺便在未来的主子跟前刷下印象分。可听到阿玲耳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早就念着她……莫非玉哥哥早已知晓她的存在?先前几次怀疑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被抓住,而后越发清晰和确定。
玉哥哥也是重生的!
突如其来的事实与连续半个月的打击冲击在一起,阿玲反倒平静下来。
如今她只身一人深陷王府,在没彻底弄清玉哥哥的态度前,不宜于对此事刨根问底。
其实这半个月的低谷中,她除去伤心失落外,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于她而言,蒋家才是最大的靠山。而借由嬷嬷话中猜测出的真相,更让她越发笃定这种认知。
刚重生时她曾立誓,重活一次要保护好家人和蒋家产业。虽然中间被那冷峻的少年引诱着几乎迷失,但好在她及时察觉。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趴在软塌上任由嬷嬷按压全身,放在身侧的拳头瞧瞧握起,埋进温软锦被的脸上闪过坚决。
陈志谦本想洗个战斗澡,拎桶水冲下草草了事。可一桶冲完,流下来的泥水提醒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半月马背生活积累下来的风沙泥土,必须得用热水就着皂角仔细洗洗。
不然会熏着那丫头。
里里外外洗个三遍,又刮了胡子。在选择衣袍时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摒弃了惯常穿的玄色,取了跟那丫头同色同绣花的一件。
幼时隐匿行踪,也为图省事,所以才选了与夜行衣颜色相近的玄色,多年下来也就成了习惯。如今他可是快要成家的男人,自然要与娘子保持高度一致。
陆继祖方才看丫头时眼神中的占有欲警醒了他,从小到大这个庶弟总是不遗余力抢夺他的一切。阿玲那么好的姑娘,也难怪陆继祖千方百计从中作梗。以后出门就穿一样的衣裳,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才是一对!
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他步履匆忙又不失姿态地朝王府正房走去。没错,方才小王爷把王府主人住的正房让给阿玲,自己去偏院梳洗。
到正房时,阿玲也已换好衣裳,坐在饭桌旁。这会功夫她已经想清楚了,蒋家想要全身而退,还得靠小王爷。既然有求于人,那不管再委屈她也不能对小王爷甩脸子。
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到他身上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衣物,她愣了下,然后起身福礼。
陈志谦心里起了股怪异感,赶紧上前扶住她。
“我让厨子做了点青城的菜色,你尝尝,若是不喜欢叫他们重做。”
不仅这菜,连带房中摆设也跟青城蒋家没什么两样,阿玲自然没什么不喜。
“玉哥哥也未用膳,一道吃些?”
“好。”
在她身旁坐下,拿起筷子两人埋头苦吃,一时间房中安静极了。
王府准备的菜很多,每样尝一口差不多也就吃饱了。余光瞥见小王爷没停筷,阿玲也再夹了点。直到吃到撑得不行,她才放下筷子。她一停,旁边人也马上停下来。
“这半个月……”
陈志谦迟疑的功夫,阿玲已经接上话:“王爷应该是有要务在身。”
她语调不疾不徐,脸上也是一派温婉,说出的话更是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惯常的“玉哥哥”改成“王爷”,还真让人听不出她的不悦。
陆景苑终于明白刚进门时那种怪异感来自于何处。这丫头竟然没有生气!
在无缘无故被冷落半个月,经受半个月流言蜚语折磨,忐忑不安心碎到直接晕厥过去后,她竟然没有生气!
麻烦大了!
心下酿出一杯黄连汁,陆景苑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转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半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西北有异动。夏季乃是草原水草丰美之时,牧民休养生息,很少主动挑起战事。此事必有蹊跷,皇上命我暗中前往西北查探。恰好蒋家船队明日就会进京,皇帝舅舅也已颁布圣旨,我亦命人暗中照顾着你。这样一来,你在京城也算是安稳无忧。”
阿玲没问他为何不告而别,西北军机,那岂是能随意透露的。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陈志谦摇头,苦笑道:“别胡思乱想,虎牢峡时为照顾我你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我只是怕你担心。”
“至于这半个月的事,责任全在我。本以为自己已安排好一切,我却低估了陪都和西北两边对于新政的抵触。安排在你身边的人手忙于应付陪都来的宵小之辈,被人调虎离山。而陆继祖更是亲自坐镇京城,他毕竟是广平侯教导出来的,也算有几分本事。而我们这边,皇帝舅舅自顾不暇,娘那边并不知我西行,她以为我会护你……”
原来是这样,玉哥哥在出京前安排了人手保护她,本来她可以安然无恙。可敌方突然加派人手,打破了这一切。
“最后还是居中策应的师傅告诉我此事。阿玲,都是我疏忽,委屈你了。”
他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后悔触动了阿玲,她不禁脱口而出:“这又怎能怪玉哥哥,你已经考虑到了这么多。即便圣贤,也无法料到前后之事。”
叹息一声,她又说道:“事已至此,阿爹再为官只会让所有人难做。蒋家世代都是经商的命,这是天意。在玉哥哥来之前,我已收拾好细软打算。之所以再来一趟,不过是不甘心,我不相信玉哥哥会是那样的人。如今是非曲折已然知晓,阿玲没有看错人,我也可以放心回青城。只是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
她要走……陈志谦如遭雷击。
“你不能走!”
方才杀人时的暴戾再次涌出,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掏出跟铁链,直接扣在她脚腕上,另一头则系在床上。
前世在山寨中,他和她就是这般被匪徒绑在柱子上,三天三夜未曾分离。自打被官兵营救,她转眼如如燕归巢般投入沈德强怀抱后,这股年头便一直在他脑子中盘桓。锁住她,将她牢牢掌控在他的势力范围,再也不放她离开。
“阿玲,别离开我。”
将她抱在床上,他搂着她双脚,趴在她膝盖上。察觉到她的颤抖,他终于恢复点理智。
“难道你忍心让蒋家背负着卖爵鬻官的奸商名声?”
阿玲掀开天水碧团锦纱帐,汲着绣鞋走到镜前。伴随着她的脚步,原本藏在床内的细链耷拉下来,室内响起金属与木头碰撞的摩擦声。
这声音让她回忆起昨晚的种种,在初被禁锢的惊愕过后,她随之而来的挣扎却被他以那种方式镇压……
只要她开口,他便欺压过来,身体力行堵住她的嘴。她下床躲避,他便循着链子找过来,就着桌子、柜子将他禁锢在胸间,火*热的亲*吻让她压根无暇思索其它。
一夜过去,她唇舌间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清新的竹盐味道。
她怎么能这么想……简直羞死人了。
可玉哥哥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组合在一起更是不得了,当他用这样一张脸一遍遍说着抱歉,即便在睡梦中也未曾停下时,真的很难让人坚定怨恨之心。
更何况寻根究底,这次的事也不算他的错。
而且他也在竭力补救,天刚亮便起身进宫。
是不是该原谅他?阿玲苦恼地抓着头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她摇摇欲坠的决心很有可能就溃不成军。
金銮殿上破天荒上早朝的小王爷没由来一阵心慌,他本能地想起那丫头。
昨日失去理智下锁住她,看到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时他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可很快,当纳她入怀,尽情品尝着她的樱唇时,比御厨所做糕点还要绵软香醇的感觉袭来,那点后悔便迅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昨夜,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状态下抱着她入睡。她身上独有的清香钻入鼻孔,纤细的身躯刚好跟他的胸膛契合。即便只睡了两个时辰,他却觉得这是自己两辈子睡过最舒服的一觉,半个月日夜兼程的疲惫一扫而空,醒来后只觉神清气爽。
这样的一夜过后,他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至于她眼底的恐惧和不愿,他马上想办法除去。
朝堂上这几日热议的正是举贤任能之事。大半个月吵下来,满朝文武大概知道龙椅上的皇帝是铁了心废除科举一家独大的局面。既然事实无可更改,接下来那就是议论章程,大家集思广益说说这事怎么办。
能站到乾清宫前殿的大臣,随便一个外放出去,不说都是封疆大吏,但也差不到哪儿去。这般大的官职,背后当然也有其对应的势力。这会借着议章程的功夫,每个势力都想给自己多捞点资源。
每位大臣都觉得自己手下之人是“国之栋梁”,想多多为他们争取机会。可萝卜坑就那么多,为多占几个,这些天他们可谓是拿出当年考科举的本事,各种唇枪舌战。一连半个月,乾清宫内的火药味就没断过。
陈志谦就在这其中寻找着机会。
其实说寻找未免有点太低估小王爷。在大夏朝堂上,他的地位是超然的。长公主为今上登基所做出的种种努力,全都恩泽在他身上。出身虽尊贵,可并没有尊贵到可以争取皇位,所以皇帝对他一万个放心,对他那股宠信劲甚至超过了几位皇子。
他压根就没在背后搞小动作,而是大清早直接杀到乾清宫后殿,磨亲舅舅去。
在西北逮到的大鱼递上去,连带着还有差点搞丢媳妇的委屈,皇帝还好意思不答应?
有起床气的皇帝陛下龙足将外甥一脚踢出去,关上殿门后他哪有半分方才的气急败坏。外甥像舅,今上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年幼之时他也曾上房揭瓦唯我独尊,将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气得心口疼。只不过后来珍贵妃受宠,母子二人地位每况愈下,现实面前他只能收敛起满身逆鳞,装作恭顺谦卑。
那么多年装下来也就成了习惯,可他骨子里却从未变过。
倘若蒋先是个没本事的,那不用满朝文武反对,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招他入京。宠信外甥是真,可他并非太上皇那般宠起一个人来什么也不顾的昏君。他有自己的暗卫,早在外甥对蒋家姑娘起了心思时,他便命暗卫将蒋家祖宗十八代查个掉底。
而其中最让他意外的便是蒋先,这可真是个奇才啊……蒋家落到他手里,家产翻了一倍都不止。这可不是一文钱变两文钱,而是在原先富甲天下的基础上再来个同等的富甲天下。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好奇之余,也万分笃定:有这般才智之人,做官肯定差不了。
他又没选错人,为何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主意?
本来他不一定非得选蒋先,天下有才能的人多了去。可现如今事情闹那么大,若他妥协,承受外甥撂挑子不干的压力以及亲娘皇姐的水漫金山事小,他身为君王的威信何存?
皇帝思索的功夫,台阶下议论大半个月已经基本无话可说的大臣们开始尝试举荐手底下人。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平日轻易不上朝,上朝也只是点个卯然后杵在那当摆设的小王爷,突然恢复了他在京城街头巷尾间的霸道与毒舌。
“治水的范文仲?本侯记得他在后院养了十八房小妾,然后掏嫡妻嫁妆度日。这么些年下来嫁妆也快掏空了吧,你举荐他为官,是想让他掏我大夏国库继续抬第十九房?”
“修书?本王偶然间看过这位大儒的墨宝,一手字写得不及五岁幼童。”
“这个倒是不错。据说他千金散尽,没了一套前朝紫山居士所制狼毫。那东西,如今正摆在王大人府中书房内。您二位可真是志趣相投。”
“你……”被他一言道破真相的吏部王侍郎哆嗦着手指,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
“诸位同僚欲为皇上分忧之心,本王亦感同身受,今日在此也举荐一人。”
方才被舌战的诸位大臣屏息凝神,他们已经想好了,无论小王爷举荐何人,都要想方设法把那人喷成筛子。
“广成王要举荐何人?”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忙递梯子,话语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幸灾乐祸。
陈志谦拱拱手,以无比崇敬地口气说道:“臣要举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来造福一方,积极募捐西北军饷,为西北军提供军袍,又购置粮种资助倒春寒受灾百姓的青城皇商,蒋先。”
在他提及“募捐军饷”时,大殿上文武百官已经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
这人不是已经被喷成筛子了么?这让他们如何发挥?
一时间这些大夏最顶尖的人才全都词穷了,大殿内出现了片刻静寂。可这些人精很快就转过弯来,这些年广成王可没少得罪人,如今他自己把刀递过来,就别怪咱们磨刀霍霍。
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心田,方才被反驳得当场下不来台的王侍郎最先开口:“京城三岁小儿都知蒋先德行败坏,广成王举荐此人是何居心?”
收回崇敬,陈志谦恢复往日的桀骜。脊背挺直脖子抬的老高,那双迷惑阿玲的眼眸中满是讽刺,声音更是不屑:“全天下还都当王侍郎文采斐然,是大夏栋梁,可暗地里却做着收受贿赂的勾当?王侍郎,笔可好用?”
“吏部侍郎当真行贿?”
声音自上方传来,王侍郎腿先软起来,陈志谦点头:“臣愿以爵位担保,此事千真万确。”
“押下去,查清楚再说。”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侍卫将王侍郎拖下去。
而陈志谦借机补刀,毒舌本色显露无疑:“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站在这的列位大人,还指不定有多少跟王侍郎一样。”
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各种哀嚎:“皇上,臣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怎容广成王如此污蔑?”
“现在知道被污蔑的滋味不好受?那蒋家何其无辜!本王尤记得月前入京,受惠百姓夹道欢迎,感谢天子圣明。缘何短短数日,当初的积善之家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小人,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难道是京城百姓练就了火眼金睛?我看那,只怕是有人盯上了江南布政这块肥肉,才命人暗中散布流言。”
这等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竟然被小王爷当场拆穿。当即有人跪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对上他。
“王爷一而再再而三为蒋家说话,甚至不惜为此与满朝文武为敌,莫非没有私心?”
“憋很久了吧?早说出来不就完了,本王又不是不承认。”陈志谦脸上那个高兴,他就等这句话呢。
“实不相瞒,陈某心悦胡氏女,欲娶她为妻。那胡老爷不久后便会成为本王的岳父老泰山!”
终于说出来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来,也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这下那丫头总不能再走了吧?他也是被逼的,那丫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怪他。心愿达成,陈志谦喜上眉梢,衬得他英俊的五官更是俊美无铸,直晃瞎了大殿内百官的眼。
“诸位这般污蔑本王的岳父,莫非是怀疑本王看人的眼光?”陈志谦向前一步,跪在百官前面,朗声请求道:“皇上,岳父如亲父,长辈如此被人污蔑,若臣置之不理,那与牲畜何异?且胡老爷确是胸有丘壑之人,臣恳请皇上宣他上殿,当场考校,以证清白。”
这一天,注定是值得大夏满朝文武终生回忆的一天。
他们竟被一介商贾给虐了。准确地说,是集满朝文武,也可以说是大夏所有人尖子之能,没能压下一个卖布的。
小王爷虽霸气,可朝堂上说话算数的还是高坐于龙椅上那位。在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准了广成王要求,不过却有大喘气地在后面却加上一句——命满朝文武当场考校。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如丧考妣的满朝文武瞬间原地满血复活,绞尽脑汁搜刮偏门考题,摩拳擦掌想叫那下九流的商贩碰一鼻子灰,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虽说当官靠科举,科举水平需要从小熏陶,出身很重要。可好笋还出歹竹,豪门大族向来不缺后辈,家中资源有限,自然有所倾斜。优胜劣汰下来,如今能站在乾清宫里面的,还真是个顶个的人才,哪个拖出来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么多人的智慧集结在一起,蒋先所面临的挑战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挑战再难,耐不住他能作弊啊。
陈志谦是个聪明人,虽不后悔冲动之下锁了阿玲,但他也知道此事于那丫头而言是种伤害。
要他放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曲线救国却是可以的。那丫头最重视谁?即便心里再酸,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丫头心里,蒋先这当爹的份量比他要重……得多。
心下有了考量,他才能抵制住********在怀的诱惑,大清早爬起来进宫祸害皇帝。
蒋先授官之事是早就说好了的,对于外甥,皇帝向来信守诺言。他想不信守也难,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可以,可要是答应外甥的事疏忽了,压根不用皇姐进宫哭,慈宁宫内的太后先是一万个不答应。当娘的不哭也不闹,就是满脸哀戚地细数女儿和外孙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总而言之此事无须再议,这事陈志谦亦是心下有数,他压根没再提此事,而是在此基础上继续往下延伸。
蒋先之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若说那些老百姓当真傻到相信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那肯定不可能。只是人大抵都是如此,见到街头巷尾乞丐会怜悯,可目睹往日高高在上之人跌落神坛,在哀叹之余心里也难免会有些幸灾乐祸。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事放多数人身上,肯定会先避避风头再说。可陈志谦压根就不是寻常人,他向来是狂妄的,对两辈子心仪之人尚且能拿根铁链拴住,这样的人又岂能忍常人。
流言蜚语越是厉害,越能激发他心底逆反心理。
他必然要好好打那些人的脸。
可这打脸,还得有人配合。他一大早进宫,便是想说服皇帝舅舅跟他一道坑人来着。外甥像舅,乾清宫内的皇帝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而且他也提前布好了局。
关于举贤能的新政已经商议了大半个月,朝堂上吵闹得差不多,是时候进入真正实施阶段——举荐真人。正好外甥找来,皇帝便顺水推舟。
大臣们上早朝,不是来了就能直接站到乾清宫里面。而是得先在外面候着,到时辰依次进殿。向来没有皇帝等大臣的份,是以大臣们都得早来一趟,边等皇帝起床边闲聊,顺便商议朝廷大事(结党营私)。
今日早朝亦是如此,只不过多了皇帝派来通气的小太监,以及前来搞串联的小王爷。
小太监要传的消息很简单,不过是命几位皇帝的心腹开始举贤良。
而小王爷的任务就重了,他要在不起眼的地方逮住几位大臣,商议(命令)下等会要考校的题目。题目不能太简单,那样显不出未来岳父老泰山的水平;但也不能让人答不上来,当场出丑。
虽然小王爷有个混世魔王的名头,可他地位摆在那呢,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疏远他。大夏爬得最高那几位,刚巧也是最识时务的。这些人就敏锐地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知道小王爷是位可造之材。虽碍于颜面平日不会趋炎附势,但也不会有意为难。这会小王爷拜托过来,一点小事他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
三言两语拟定好题目,他奋笔疾书写个清楚,然后命暗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蒋先手中。
万事俱备,再然后就是上朝。甥舅两人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没等皇帝安排的人出手,下面已经有吃相难看的按捺不住,开始点名举荐自己人。
小王爷可是搞情报工作的,嚣张跋扈的名声摆在那,揭起短来那叫一个顺手。于是便出现了方才朝堂上他舌战群儒的一幕,而后又顺理成章地举荐了自己的关系户。
蒋先年少时也是名动青林书院的才子,声明比起当日沈德强亦不遑多让。经商闲暇之余他也常看点圣贤书洗涤下心灵,多年积累下来,水平甚至比某些经年累与沉浸于官场蝇营狗苟之辈还要高。
兼之有小王爷大开后门,他碾压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问经史子集,小王爷递来的纸条上都写着。
问官场政事,周旋商场半生,他回答起来更是游刃有余。
问布政相关,你可算问对人了,这可是蒋家老本行,他们家一百年来没干别的,卯足了劲就做成了这一桩事。
蒋家在京城也有人手,流言将起时他便已经查出了罪魁祸首。无奈对方来头太大,做靠山的小王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缩头当孙子。可咽下这口气不代表心里没气,憋了半个月他老人家也来火了。
面对咄咄相逼的大臣,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说完了自己又就话题延伸,反问回去:
“大人可知为何临近两城,皆以养蚕为生,税率却截然不同?”
还想难为他?被问的大臣胸有成竹,缓缓答道,“此事还要追溯到大夏立朝之时,高祖行军时途径此城,当地商贾慧眼识金,看高祖乃是真龙天子,热忱相待不说,临行前又以库中米粮相赠。后来高祖平定天下,感念商户当日馈赠之恩,故而减免此城税赋。”
“却是如此,”蒋先点头,在他得意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不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商户乃是深明大义之辈,当初乱世中肯赠粮,等到太平盛世年景更好,又岂会无缘无故少了税赋。高祖恩德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此城所养桑蚕与青城品种有异,食桑叶多、生长缓慢、产丝亦低。若是与青城同等征税,此城百姓必会疾苦。高祖皇帝心系天下百姓之福祉,故出此策。感念商户赠粮是真,心怀天下百姓才是根本原因。”
“高祖圣明。”
满朝文武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而对蒋先咄咄相逼的大臣,这会哪还有半点自得之色。高祖如此胸怀,竟被他曲解成报恩商户。放在平常都是歌功颂德之言,自然没什么对错。可如今一较高下之时,他却被个卖布的狠狠碾压了。
他只觉自己的脸皮被扯下来,狠狠地被那卖布的踩在脚下,心口郁闷,脸色更是难看。
满朝文武其实没几个真正讨厌蒋先的,素昧平生之人,能有多大仇多大怨。他们之所以反对,不是说要反对某一个人为官,而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让他们利益受损的制度。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跟明镜似得。此举一开,等于皇帝又从他们手中挖走了一块权利。
可眼见对抗不了皇帝,他们接受得也跟快。
方才一番考校下来,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真是个有本事的。聪明人谁不喜欢?更何况这人背后还站着广成王。把这么个人笼到自己麾下,那绝壁是个神一般的队友。
值得拉拢。
眼见难不倒他,再问下去自己反倒要吃瘪……
可前一刻还在难为人家,后一刻便亲如兄弟,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干不出那么丢脸的事。
方才冲动之下为难过蒋先的大臣们这会陷入了纠结,可没为难过的却没有这等纠结。小太监大清早传过来的暗旨还在,当时云里雾里,这会他们也回过味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皇上看好胡老爷……不,应该说是胡大人了。这些年被皇上看好的人,哪一个不是官职坐火箭往上蹿。
况且他还生了个好女儿……
看看人家姑娘,当真是羡慕嫉妒恨那。在阿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被几位朝中重臣一致在心里推举为贴心小棉袄。当然羡慕归羡慕,能混到这个份上,他们也不是指望妻女得力之人。眼瞅着时机成熟,他们得赶紧表态。
“皇上,方才一番考校下来,胡老爷确是有大才之人。使野有遗贤,实乃吾等罪过。所幸广成王慧眼识英雄,又兼之吾皇圣明、提议举贤任能。老臣在此恳请皇上立胡老爷为官。”
最先开口的是齐国公,他是恵大长公主邻居,当年坚定的东宫□□,如今坚定的保皇党。
这老匹夫,又让他抢了先。
既然有人开头,也就不存在脸面等问题。不过片刻功夫,众臣纷纷表示附议。
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有人拿起了乔,而且还不止一个。
最先拿乔的是蒋先,他老人家受了半个月的憋屈,甚至在这金銮殿上的大部分时间也在被人为难,心里那口气已经堵到嗓子眼了。
你们让做我就做?当我是提线木偶啊。
不过他向来圆滑,也知道这些人得罪不起,所以这回找得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年纪大了,家里事太多管不过来,他名声不好不想给朝廷抹黑。
前两点情真意切,第三点却让朝堂上有些人翻个白眼。装,就装吧你,当咱们不知道蒋家私底下打探过罪魁祸首。
正当有些官员又往偏激处想,觉得他不识抬举时,小王爷开口了。
“名声不好?刚才胡老爷对答如流,最后关于高皇帝免税之高见更是让众人折服,此等才学又岂会是市井传闻中的黑心商贾。方才您未入殿时本王便说过,缘何百姓夹到感激的蒋家会在短短时日内变得声名狼藉?这背后定是有人作梗。方才胡老爷被那般针对,倒是让本王看清了何人作梗。”
这段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刚才为难蒋先的,就是背后散播留言的。
难为蒋先的是谁?那可是满朝文武齐上阵。这段无差别攻击,让小王爷拉稳了嘲讽。
有对比才有差距,这会众人觉得方才碾压他们的蒋先简直像天使。
“皇上明鉴,吾等只是奉命考校胡老爷才学。”
话题成功扯到皇帝这,这会轮到皇帝拿乔了。你们前面半个月不是说朕举贤任能的新提议各种不可取?朕也不是专治的昏君,这会朕决定采纳众位爱卿的建议,举贤能之事再等等。
换做一个时辰前,满朝文武肯定抚额相庆。可这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没参加过科举的胡老爷扛住了他们所有人提问,反过来还驳倒了他们。这不是人才,那什么才是人才?蒋先已经证明了皇上提议是何等的正确。他们要是再拦着,那成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