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博安目光沉甸甸的看着秦慕歌,她的额头上还绑着纱布,刺目的白色衬得如玉的脸庞更加憔悴,鼻尖浓郁的药香,一样一样都提醒着他,这个女儿在死门关上走了一遭。
“阿萝今天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秦博安语气温和,眼神关切。
靠坐在床上的秦慕歌微微一点头,含笑道,“女儿很好。阿萝不孝,累父亲挂心了。”
秦博安顿了顿,看着秦慕歌黑漆漆的如同墨玉一般的眼睛,脸上的神情微变。
秦慕歌浅笑自若的看着秦博安,这阵子她向白芍、白术打听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关于秦博安的。据她们所说,秦博安是个严父,遂每次对她和颜悦色些,她都会激动无措。真是个傻孩子啊!
秦博安的异色不过转瞬即逝,他笑了笑道,“这便好,你也无须自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次意外谁也不能预料,所幸人无碍。”又欣慰道,“你做的很好,带着各位姑娘避到雁山上躲开横祸。”因这,秦博安在同僚中,人气暴涨。
秦慕歌低头腼腆而笑。
秦博安眉头微皱,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堵心之感,不动声色的打量面前的女儿,一个似乎焕然一新的女儿。曹氏应该都告诉她了,秦博安肯定的想。
眼前浮现秦慕歌濡慕的眼神,秦博安心中生出一股涩涩的空落落的感觉来。
他看见秦慕歌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曹氏没能保住的小女儿。妻妾相争,长辈不慈,儿女夭折,家宅不宁,一个比一个更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自以为是烟消云散,亲眼目睹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无知。
曹氏失去了孩子,他也心痛,可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难不成真让他祖母和姑姑填命不成。
他知道这对曹氏不公,他也明白家庭矛盾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他已经在想两全之策,他会好好补偿她的。
可曹氏转眼却请娘家出面,岳父一开口就要采薇偿命。这与采薇何干,她也被蒙在鼓里,这都是他姑姑和祖母的主意。
所有解释在权势之下都显得苍白的可笑。秦曹两家都位列侯府,但是秦家兴于他父,他父原不过是个普通农户,应征入伍,水里来火里去,闯下宣平侯府。而曹家当时便是门阀世家,一方豪强,带着三十万兵马和整个东岳省投靠劭家,是最早跟着先帝起事的一批人。大周建国之后,先帝钦赐曹家丹书铁劵。
拥丹书铁劵,便意味着只要子孙不造反谋逆,爵位即可代代延续。至今大周拥有丹书铁劵者不过寥寥八人。
面对这样的权势,最终,采薇连同腹中的孩子一起离开了这个人世,就连他姑姑也被送进了庵堂。
想到这里,秦博安神色一郁。
秦慕歌暗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这爹脸色就变了三回,这回又是为啥,这男人心啊,比女人心还难琢磨。
秦博安眼角扫到床头的一页书角,定睛细看,眉头几不可见的又紧了一分,“阿萝在看邸报?”
“打发下时间。”秦慕歌拿起书道,如今她是如饥似渴的吸收着外界的一切,一些是靠着亲友以及丫鬟的口述,再有便是通过书籍。
“我那还有一些诗词话本,往日你爱这些,待会儿我命人给你送过来。”秦博安指了指他手上的书,“这些生涩难懂,也不适合你们女儿家。”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你还在养伤,不要费神。”
秦慕歌心中暗暗摇头,白术她们给她准备的多是游记,可见以前她喜欢的应该是游记,虽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喜欢经史一类。
秦慕歌腹诽的热闹,口中乖乖的道谢。
秦博安忆起往事,心下郁结,遂也不多留,吩咐她好生休息便抬脚头也不回的离开。
过了片刻,白术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愤愤不平的说,“老爷去了清芷园。”
“哦”秦慕歌满不在乎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吩咐,“注意点那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日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她一个人倒霉。她已问过人,当时山上混乱,玉宸便是推搡中踉跄了一下,才弄得她滚下山。谁推的,有心还是无意,已不可考。后来她也问过白术等,几人非常肯定当时秦慕筝及其丫鬟都离她一丈远,不可能直接碰到二人。
秦慕歌揉了揉脑袋,可惜了,她什么都忘了,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但是让她这样认倒霉,却是不甘心的。
秦慕歌伸了个懒腰,钻回被窝里,懒洋洋道,“我有些困,想休息一下。”
白术忙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放下帐子,同时白芍已经命人将窗帘放下来,屋子里立时幽暗下来。
中午她吃的药有安神的作用,秦慕歌早就眼皮发沉,方才是强打着精神应付秦博安,这时很快便睡了过去。
清芷园与瑶光院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花园,是府内景致最幽雅的两个院子。
雕梁绣户,错落有致,碧瓦朱甍,飞檐微翘,与瑶光院各有千秋。
秦博安承认自己偏心秦慕筝,但是并不觉得这乱了礼法体统,他再偏爱秦慕筝,也不会让她越过秦慕歌,一应用度,秦慕筝都在秦慕歌之后。
他有能力,为什么不能让心爱的女儿过上好日子,难道要像其他人家的庶女一般,战战兢兢,连个得脸的下人都敢甩脸子。曹氏对秦慕筝有心结,但是她既然愿意摆出冰释前嫌的姿态来,遂他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让秦慕筝交好曹氏一脉,与她只有好处。
秦博安轻叹一口气,背着手踏进院子。可是这大好的局面被秦慕筝打破了,若是那日,秦慕筝留下,这辈子就有靠了。
秦博安进来的时候,秦慕筝已经略微收拾了下,此刻虚弱的靠坐在床上,见到秦博安,顿时喜形于色,“父亲!”话音中满满的欢喜。
“你莫起身。”秦博安上前,按住想起身的女儿,让她继续坐着,温声关切道,“你受了寒,躺着便是。”
春兰笑吟吟的端上茶,对秦博安道,“老爷一来,姑娘整个人都欢喜起来了。”她是秦博安拨给秦慕筝的丫鬟,是秦慕筝的大丫鬟,在府里颇得脸。
秦慕筝抿着嘴不说话,只濡慕的看着秦博安。
秦博安脸上升起慈爱的微笑,询问她今天的事情。秦慕筝叽叽喳喳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完全没有在外人面前的温婉优雅。
“五妹妹好些了吗?”秦慕筝咬着嘴唇期期艾艾的问道,又垂下头低声道,“我想去看妹妹,可是母亲不让我见妹妹……”说到这里,秦慕筝的眼泪簌簌落落的流下来,“父亲,我错了,母亲将我视如己出,哪怕拼着命不要,我也该保护妹妹的,可是,可是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想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把妹妹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父亲,我害怕,母亲和妹妹生我气了,我该怎么办……”
秦博安定定的看看哭的不能自己的秦慕筝,也将她的表情一一收在眼里。他年纪轻轻能坐上西陵知府之位,诚然家族功不可没,但是不可否认自身也不是个糊涂的。
他疼爱了十五年的女儿并不如她表现的那般单纯,他很清楚也很心疼,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像秦慕歌一样天真。
“日后笙儿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他了解曹氏,曹氏既然撕破脸了,就绝不会再顾忌他对秦慕筝另眼以待。
秦慕筝整个人都僵住了,瞠目结舌的看着秦博安,太过惊讶以至于连眼角的泪水都没来得及擦干。
让她学秦慕笙,那个针扎一下都不会出声的秦慕笙。
秦博安看着她的眼睛道,“对馨园那边敬而远之,但是你要记住,你母亲终是你嫡母,若有什么不妥,你也不心生怨怼,自可告知我。”
秦慕筝心中狂跳,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被中的手,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下床,哭道,“我要去求母亲原谅,我要去给妹妹磕头赔罪,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母亲……”又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紧紧的抓着秦博安的手,“父亲,您替我求求母亲,求母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纵有千般不是,也求母亲瞧在这十几年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父亲!”
秦博安看见伤心欲绝的秦慕筝,眼中笼罩上一层复杂的神色,沉声道“你切记我的话,否则只会自取其辱。”又缓和了神色,摸了摸的她的头,“你也不要多想,万事还有为父在。。”
秦慕筝神色一喜,曹氏终于忍不住撕破脸,不继续端着她的贤德范了。秦慕筝低了低头,掩饰情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俏脸煞白,神色却一派坚定,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爹,我只有你了。”
秦博安眼角的冰霜在这一声爹下,顿时消融在空气中,无奈的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安慰,“你莫怕,你好好的,你母亲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秦慕筝脸色一僵,心里凉了一片,什么叫她好好的,曹氏就不会怎么样。秦慕筝心乱如麻,想问却不敢,她从小就知道,秦博安才是她唯一的依靠,若是连秦博安都不再护着她,秦慕筝打了个冷战,手尖都发起抖来。
秦博安察觉到她的异状,抚背的动作丝毫没有变化,偏头淡淡看一眼春兰。
春兰微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