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参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麦冬高束的头发有些散乱，就着汗水贴在脸上，早就没了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白芨更惨，右臂被割出长长一道口子，长衫连同中衣的袖口断了一半，垂垂地耷拉在那儿，断口中露出鲜红的肉，血还在不停往外涌。
恒参瞪大眼睛，心中竟满是心疼。他趁黑衣人都朝自己看过的时候偷偷苦笑一下，呵，贪嗔痴念，他死后还真没脸去见菩萨了。
“红缨双刀？景王还真是行事高调。”恒参理了理情绪，嘲笑着道，瞬间就引来七八个黑衣人。
“大师！”麦冬看清来人高呼。
可就这么一松懈，对面平日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就抓到了空子挥刀上前。白芨感到背后有动静，眼下一沉，左手倒挽麦冬的腰，轻轻一用力两人便换了个方向。他右手还保持着飞针的姿势，前面的人已直直倒下。
恒参长舒一口气，也先发制人地开始解决他这边的麻烦。
“麦冬！找准时机带你芨儿走！”打斗中，恒参高呼。毕竟年事已高，他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从前再犀利的招式，此刻都被迟缓的动作拖了后腿。先是后腰一道刀伤，然后是胳膊、腿、前胸、后背……
白芨看着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黑衣人和早已遍体鳞伤的师傅，眼中滑过一抹痛色。他忍住右臂上传来的疼痛，捏紧银针，深深吐息调动内力——十几年前恒参教给他的所谓防身术与他这些年药物调理的结果。最后三枚银针，成败在此，他盯着那三个黑衣人，眉角上堆满了厉色。一出手，中二落一。毫不迟疑地，白芨拉着麦冬绕开黑衣人就跑出了后殿，等仅剩的七位红缨双刀客反应过来时，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二人循着儿时探索出的小路一路往山下跑，根本顾不上回头，这会儿确实跑不动了，才在一个大岩石后面休息。
麦冬看着身侧闭目的主子，心情有些复杂。他不是没听到恒参大师在他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句“珍重”，就这么把大师丢在寺庙里，定是凶多吉少了。对于那个和琉璃一样絮絮叨叨的老和尚，他讨厌不起来。要是死的是自己该多好啊！麦冬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才是对主子最没用的那个人吗……可是自己跟了主子九年多了……他心中的复杂全表现在脸上，所以当白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张情绪复杂的脸。
他估摸着也能知道麦冬在想什么，丢下老和尚，自己又何尝不痛心。可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他隐约听见石头后面有人接近，赶紧伸手捂住麦冬的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知道是不是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他皱了皱眉。
石头后的动静越来越近，白芨紧蹙的眉也越来越深。他看看身边还是孩子模样的麦冬，心中竟生了怨天尤人的情愫。但最终，他还是松开了眉头，脸上又恢复到一片宁静。他左手拔下头上的玉石细簪，高束的长发瞬间散落在肩侧，遮住了臂膀上狰狞的伤口。麦冬看得出神，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救下自己的谪仙小公子。
白芨可以感觉到，那人一定在岩石后面四处张望。他在心里祈祷，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然而当前方的阳光被一片阴影所取代时，他知道自己早就不该寄希望于神灵了。他们在天上，能管什么用！白芨强忍住想要去看一眼麦冬的心情，动作利落地举起玉石簪子，转身朝身后人刺去。可是，手还没落下，就被对方握住了。
“主子！”
“主子！”
二人同时发声。琉璃的声音里是震惊、是庆幸、也是心疼；麦冬则满是焦急。
白芨看清来人，整个人一下子无力地跌倒在石头边，手中的簪子也跟着滑落。这几个时辰的带伤奔波和精神高度集中已经叫他精疲力尽，此刻再也忍不住，他重重地咳着，每一下都带着殷红的血迹。
琉璃让主子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旁边的麦冬则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嘴角不时流出的鲜血。琉璃这才注意到麦冬，他的情况也不算好，身上也背上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你怎么会在这儿？”见主子昏睡过去，麦冬才把心里问题抛出来。
琉璃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照实说了，“许公子叫我来的。”
“许公子？”麦冬一时反应不来，他们似乎没有许姓的大客户。
“许云歌。”
“他？”麦冬面露鄙夷，“他不是巴不得我们出事儿才好的吗。”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琉璃庆幸自己赌对了，若是此趟不来，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吧。想到这里，他又道，“兴许我们从前误会了他。”
麦冬不解，看看他，但也没再说话。两人趁着天色下山，在山脚下一家礼馆安置了下来。
白芨醒后，三人便租了快马回到燕城，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路竟平安无事。只是心照不宣地，大家都没有再提那日的战斗和山上寺庙里那位其实普普通通的老人。三人心里都知道，平静的日子暂时是过不上了。
其实那天许云歌重见儿时画像后，便偷偷开始调查白芨。他从小时候就知道，画像上的人对荀言来说是多么重要。
那时的荀言，顶住长辈呵责图画不吉利，硬是把画卷挂在床头，天天看，日日念。可每每看完，又是一脸忧伤。有一次，许云歌发现那人竟在画像前哭泣，边哭还边道，“对不起，对不起……”。
早在那个时候，年少的他便对画像上的人产生一种抵触的情绪。刚开始他嫌画卷占用了荀言太多与他相处的时间，后来他嫌画卷让荀言不高兴，再后来他嫌自己在荀言心中的地位还不及一个早就不存在的人。但聪明如许云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对着床头的画发呆、伤心，然后送上自己兄长般宽厚的臂膀。
如果……画卷里的人真是白芨……许云歌狠狠地锤了自己胸膛一拳，屏住嘴角边想要流出的血液，苦苦一笑，呵，两次都输给了同一个人啊。
他抓过一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嘴角溢出的血迹和这几日奔波的疲惫，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想了想还是传唤店小二准备了一桶洗澡水。他洗得认真，仿佛洗去身上每一粒尘埃才配得上自己月牙白的长衫。
重新梳好头发，他满意地对着铜镜一笑，放下一锭银子，脚下毫不停留地走出客栈，方向是竹里馆。
不知道是不是秋风在作怪，这几日院子里的竹叶落得特别多。
荀言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指点着馆里大小事务。若是要问这事多大算大、多小归小，那荀言定会自豪地回答，大到决定用什么方法把一个人弄死、小到思考后院那个几乎没人去的角落种什么花。
看见这样的他，许云歌仿佛心肺被揪了一下。那人，总是把情绪藏得干干净净，叫人瞧不清、看不见。
“荀言。”不过是收拾起感情罢了，谁不会，许云歌带着笑意朝那人走去。
“嗯……？啊！你可算来了！这些日子跑哪里去啦？”
荀言看上去心情很好。可他越是开心，许云歌便越是痛心。那人……他再了解不过了。“荀言，我查到了。”他装作不经意地说。
今日穿着杏红色长衫的荀言别扭地掩饰过方才的尴尬，定了定半开玩笑道，“查什么查？我这竹里馆还需要你许大公子卖力做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