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的确有听说过,但冯阿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的有人会因为紧张,自己把自己给吓到胃痛。
啊唷,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她捉着赵寒泾的手腕,怀着一种“活不久的话干脆给他个痛快好了”的心理,去诊他的脉搏;这脉象和他的人一样,又细又软,濡滞里透着一股子虚:“你这胃痛多久了,平时都没好好吃饭么,你今天都吃了什么?奇怪,看你颇有些家资的模样,都能给驴喂黄豆,不能够自己吃不上饭吧?”
“差不多……快一年了。”赵寒泾惨白着一张脸,眼睛半眯不眯的,另一只手死死摁进了自己的上腹,咬着牙含含混混地答道,“我今儿早上出来的时候,在饭摊上吃了碗馄饨……然后就是你煮的一碗润喉发散的药汤……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痛的啊,可能、可能上午淋雨的时候,受了点凉?”
冯阿嫣到底忍住了自己想要骂娘的冲动:“得,一天了,你就只喝了两碗水?就你这老牛拉破车的糟烂架势,没等治好我,你自己先散架子了吧?”
“是我自己只想喝两碗水的么,还不是因为……”赵寒泾悲愤地控诉着,结果说着说着又怂了。或许是情绪激动的问题,他胃里越发抽搐地厉害,脑门儿上豆大的汗珠子滚下来,眼角也不可控制地带上了些水光。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你先躺着。”冯阿嫣把他那只胳膊塞回被窝,叉着腰,趿拉着还没干透的鞋,略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按理说呢,现在针灸是最快的,但她找不到艾绒不说,这小郎中可也忒怂了点儿,一看见针,估摸着又要吓得厥过去,只能是先煮些热乎东西给他吃下去,看看怎么样,“所以你行李里面就那点吃的?”
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小郎中这么怂,全是因为自己太凶。
赵寒泾胃里抽得难受,又被折腾了一天,心里憋着股气,抱着枕头委屈地指责她不讲道理,赌气喊道:“我就只带了够自己吃的啊,我怎么知道我路上会捡个大活人回来!带的少你要凶我,带的多你又要怀疑我没存好心,你还不如直接就掐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冯阿嫣无言以对,且有点心虚,只好尴尬地假咳了两声,把水壶坐到茶炉上去,蹲下来翻检着筐里的那堆咸鱼腊鱼风干鱼,突然感受到了深切的绝望。
她为什么非要和这些鱼干儿过不去呢。
腾地一下站起来,女人大步走向赵寒泾。后者虚弱地趴在被窝里,眼睁睁地看着冯阿嫣走过来薅住他后衣领子,还以为她恼羞成怒、要给他个“一了百了”,腿肚子都开始转筋。可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见她揉了揉他后颈,说道:“我出去弄点儿吃的,水开之前我就回来,你搁屋里好生躺着,再睡一觉也行。”
赵郎中有点慌。
既然有人在截杀冯阿嫣,她这么厉害的家伙还中了招,那就说明现在的泾南山并不安全。虽说这个女人揍他很疼,可这黑灯瞎火的,真要被一个人丢在茅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蒙面歹人闯进来,乱刀砍杀了他。
一想到这儿,赵寒泾又开始浑身发冷。他忍不住扯住了她的袖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是在抖的:“这荒山野岭的,你上哪儿弄吃的去?”
冯阿嫣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弄不到就宰了你,虽说没几两肉,好歹也能塞牙缝。”
他到底没好意思说他一个人待在这儿害怕,只好悻悻地松开她袖子:“那,你可得回来啊,早点回来!”
自己的外袍破了没法儿穿了,冯阿嫣再一次翻了赵寒泾的行李,翻出来件深色儿的长衫,于是套到自己身上,抻着革带往腰里一杀。她身量比赵寒泾矮一截,衣摆直长得拖到地上,原本冯阿嫣想拔出刀来割掉多余的料子;然而一想到这是炕上那位的衣裳,她生怕他又胡思乱想,只好把前襟儿后背的衣料都往革带上头拽,也不顾衣领肥荡荡地直往两边垮,捞起长刀,揭开张在门口的油布,抬脚就往外走。
她这一套行动颇为迅速,前后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赵寒泾就趴在一边,看她利落地出了门,连个样子都不做一做,心说走就走,我才不怕呢,哼的一声翻过身,把脸冲墙躺着。赵郎中躺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没有月光,风带着寒气穿过周围的树林,穿过那些树叶掉了一半的老枝,吹出绵延不绝的尖啸。
他听着外面女妖哭嚎似的呜呜声,便有些躺不住了,借着乌云缝儿透出来的一丝月光,爬起来摸索着到茅房去放了个水,竟也没摔到。结果回来一躺下,又开始翻来覆去地烙饼。这时候铜水壶里开始不消停,哐当咣当地响起来,愈发扰得他心烦。
水怎么还没开。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急速地略进屋中,一只冰凉的手把小郎中的惊呼捂回了嗓子眼里:“嘘,别出声,帮我个忙。”
这声口,是冯阿嫣?
还没等赵寒泾反应过来,冯阿嫣一脚踹开炕后被油纸糊牢的木格窗扇,把自己的幞头扯下来丢在窗外,而后悄无声息的跃上了房梁。四、五名男子穿着黑衣短打,明火执仗地冲进这间茅屋,却不见目标,只见炕后的窗户洞开着,风呼呼往里灌;炕上卧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两手撑着坐起身,正一脸惊惧地望着他们。
领头的男子冲着窗户一点头,立刻有两个人拿着火把出门绕到屋后去检查。小头目看见一旁地上堆着的破袍子,又看见炕上的另一套铺盖,大步走过去,揪着那个年轻人头发,强迫他跪着仰起头,一柄短剑抵上那截细瘦的颈子:“他往哪儿去了,你认识他?”
“我我我不知道!”可怜赵郎中被吓得不轻,头皮又疼,他本能地去掰对方拿刀的手,竟似铸铁般撼动不得,连手指也被划开了条口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那把短刀往他皮肉里一压,一线细细的血随即流了下来:“不说实话,老子就点了你这破屋子,把你活活烧死在里头。”
他所没注意的是,赵寒泾偷偷松开被划伤的只手,蘸着手指上流出来的血,就要往墙面上划——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无声的影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直接拧断了一个黑衣人的颈骨,回手一刀斩下另一名歹徒的头颅,再将那两束还未来得及落地的火把踹出屋外。赵郎中眼见得一股温暖的液体从断茬喷出来,手指一僵,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墙面上那团线条诡异的红色轨迹戛然而止,末端歪扭地斜劈出一道长长的笔画,生生破坏掉了整个结构。
那小头目听得身后声响,弃了手里这个怂蛋,转身挥剑迎战冯阿嫣,却未曾提防那怂蛋突然鼓起勇气,一枕头砸到他背上,小头目身子一偏,长刀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而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小头目手中落下的火把。
——恰在此时,哔哔驳驳,铜壶里的水沸腾起来,壶盖被蒸汽打得劈啪作响。
铁锈味儿的液体喷了赵寒泾一身,他强耐着擂鼓似的心跳,手上蘸满那玩意儿,顺势扶了下墙,一个血掌印彻底遮掩掉了他之前划下的痕迹。
这样的话,冯阿嫣就不会发现了吧?
“我们捡到了他的幞头,他可能是从窗户逃走了,这屋子后头还有个小瀑布,但是并找到没有其它——啊——”寒光骤然闪过,一个面嫩的“猎手”眼看着同伴从颈间跌下的头颅,还没来得及举刀,便被“猎物”一刀柄给敲昏了过去。
冯阿嫣将火把丢到屋外,地面成洼的积水立刻扑熄了火焰。她扯了一根麻绳,把那“舌头”结结实实地捆了吊在房梁上,翻出来油灯点了,这才发现,小赵郎中在炕上,一头一脸的血,瞪大了双眼,浑身都在痉挛。
得嘞,麻烦了。
反杀一时爽,善后火葬场。姓冯的一边兑了温水,急吼吼的给赵郎中擦脸洗头换衣裳裹伤口,一边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良民啊,就他娘的跟只小羊羔似的。赵寒泾可能是真的吓得有点傻,也不胡乱挣扎,任由她摆布;冯阿嫣又是有一把子气力的人,把这小羊羔抱来搬去的不在话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平日里抗人跟抗麻袋似的,这会儿碰上这么个不能下重手的,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沾了血的被褥被撤换掉,另一套铺盖挪给了赵寒泾。还在滴水的头发裹上了干手巾,他靠着墙坐着,手里捧着一只空碗——那碗里原先盛的是加了勺黄糖的热水,冯阿嫣哄着他喝下去的;她已经刮掉了墙上地面上所有浸了血的泥土,统统铲进了灶坑,正扯着块油布钉窗户,如果刨去门外摆着四具尸体、房梁上还吊着个活人,这场面真是诡异的协调。
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善后工作,冯阿嫣跳到房梁上摸下个东西,倒提着那物事的两只脚,拎给小羊羔看:“瞧瞧,还吃得下去么?”
赵寒泾看见那只肥嘟嘟的草兔,原本有点涣散的瞳仁都亮了起来,拼了命地点着头。
很好,还有心思吃肉,比她第一次见血的时候强多了。她怀着满腔莫名的欣慰,东摸摸西摸摸,好歹翻出来个砂锅能用。于是从米罐里抓了几把米,淘洗干净添水煮粥,再把那兔子拿到屋外剥洗干净,拿回来剁成小块丢进粥锅。
“那个……我带了包香菇的,怕返潮我就和点心一起包到油布里了。”小郎中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要不要也煮进去?”
“可以可以。”冯阿嫣从善如流地翻出来那包干蘑菇,掰了几朵洗干净也丢进粥锅;方才小赵郎中那一枕头可帮了她大忙,只要他不突然脑子一抽想搞点什么事情,她是很乐意多给他几个甜枣儿的,“我烧饭很差劲的,但肯定是能烧熟,你今儿先凑合吃一口吧。”
等吃饱了,还有正事儿得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