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凯觉得自己被软禁了------一种从形式到本质的软禁,一种或多或少存在自愿成份的软禁。十天时间,他没见过段德良一面。一开始,他不太与这位烧饭、洗衣的女学生小红说话,甚至不想看到她,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象不出二十年后的师院学生会是这个样子;后来,他想象这位也许出自贫困家庭的小红被色狼段德良蹂躏的镜头,便又开始同情小红并为她初临人世便遭如此不幸深感惋惜。有一次,当小红摆好酒菜到陆晓凯的房间轻轻敲敲门并露着幸福的笑靥喊他一声大哥时,他说:“等老大回来,我一刀捅了他,怎么样?”小红顿时露着洁白的牙齿大笑说:“不,大哥,不。老大是好人。真的,他对我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陆晓凯哭笑不得,他无可奈何地说:“开个玩笑,别当真。”有时,陆晓凯觉得小红蛮可爱,于是,他给她讲人生的道理,但当他看到小红不以为然的神态并听到她说她在段德良家中的一切是她对人生、对社会的了解和实践时,他的本想鼓励她如何在逆境中保护自己、顽强生存的说词便荡然无存;更多的时候他聆听她百灵鸟般的声音------哼哼流行歌曲、面对窗外低矮破旧的土屋大段大段地朗诵英文、爽朗而自然的大笑以及对学校、老师、同学的品头论足。别无它法,他只得一边品味她青春的气息、遗憾自己一去不复的青春一边产生了段德良没有任何理由不做护花使者的感觉,偶尔,他也烧一二只菜、洗三四只碗。
当然,好烟、好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并未消融他的另一种感觉------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时刻思念陈小寒,惦记小雨和六一。孩子们今明二天应该开学报到了,可高一的学费还没给李秋平。他归心似箭。
三十一日下午,段德良终于回来了。他带着一脸疲倦,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地对刚从房间出来的陆晓凯说:“一张破鱼网,一帮笨哼哈,什么也没捞着,白忙了十天。真没劲。”
陆晓凯看了看他一身不像样的装束,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小妹。”段德良大声叫着。
“老大,回来了。”
“小妹,”段德良眨了眨眼说:“大哥没欺负你?”
“老大,大哥太狠了。”小红撒着娇。
“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他是党员、是干部,前一阵子还对我说过朋友妻不可欺,他不会做这种事。”段德良瞥着陆晓凯。
“小虎,你的判断力真强。”陆晓凯自信地笑了笑。
“老大,你别听他的。你不是公安吗。”小红跳了起来。
“是又怎么样。有什么证据?”段德良的疲倦消失了。
“这就是。”小红霍地站在段德良跟前,拉起裙子,左腿根部的一块乌青暴露无遗。“老大。”
“哎呀,虽是伤在你腿上,可痛在老大我的心里呀。”段德良摸了摸乌青。“哈,哈,大海,你可承认,你可知罪。”
“这,这。”陆晓凯哑口无言。“小虎,她可能,别听她的。”
“老大,你再看。”女学生一弯腿将三角裤往上一拉,露出整块巴掌大的乌青。“不过,大哥不错,我蛮喜欢的。”
陆晓凯笑笑说:“小虎,如果没见过血口喷人,那你现在看到了。”
“老大,他说要一刀捅了你。”
“哈,哈,哈,哈,你若是一刀捅了我,那就太不够哥们了。大海,你说过这话吗?我绝对相信你说过。”
“我说了。”
“是的。我蹂躏了一个女孩,我知道,这就是你的前提。”段德良看着女学生说:“小妹,说吧,什么原因。”
“都怨你,老大,地板太滑。”小红举起手臂说:“你看,手也摔破了、摔肿了。老大,我漂亮吗?”
“当然。”
“我年青吗?”
“当然,还要问什么?”
“可大哥从不认真看我一眼,他肯定认为我是路边的一棵不值得珍惜的野草,他傻呼呼地要给野草讲什么人生。”小红大笑起来。“老大,你看见了吗,大哥刚才的一脸窘态真好玩。”
“快,小妹,给大哥赔礼道歉。”
“不。我摔得那么惨,还烧给你大哥吃,开这个玩笑不过分。”
“对不起,如果你与小虎没这层关系,我一定认真看你一眼,说不准我还有些动作,你放心,男人都喜欢你;再说,我不知你摔成这个样子,如果我给你按摩让小虎看见了,那不就,”
“小妹,你要不给大哥道歉,我就一枪毙了你。”
“老大,你配枪的样子可真威风。我听你的。”女学生摸了摸段德良腋下的枪后走到陆晓凯身边。“大哥,你不要生气哦。是小妹的不是,我请你原谅。”她抱着陆晓凯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段德良大笑起来。
“别闹了。小妹,泡二杯茶。”
“小虎,行动结束了?”陆晓凯非常尴尬。
“这不,人都回来了,还搞个鸟行动。”
“未必每次行动都有收获。有的行动做给人看的,过形式;有的行动在计划时就已经知道结果徒劳无益,就像你这次。你尽力了,你对得起新江人。十天够辛苦的,喝杯茶。我代表新江人民感谢你。”
“小妹,帮我们准备几个菜,在一楼餐厅吃。大海,养精蓄锐十天,今天一定要喝,我们一人喝一瓶。”
“小虎,夺人之好不道德。刚才那一幕,有点不适应而已。”
“你不了解我。她在这里陪你说说话、看看电视蛮好。要不,那就是我害了你,叫你一人受清罪。”
“老大,其实,海大哥对我可好了,到底是大地方的人。海大哥,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拘谨,对不起。”
“大海呀,大海,我说了,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你看看,‘海大哥’,这话听了多醉人,绝对不一样。”段德良幽默地笑了起来。
“小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尽管说。我在道上混了几年,套路上的事我不但懂而且很清楚,哥们的性格、脾气我也有,我是肯帮忙的人。跟你接触一段日子,我知道你也是个豪爽的人。”
“大海,我现在真的有一个很大的,不妨先说是困难,而且,你真的能帮我。你说话算数?”
“豪爽些,我诚心诚意。”
“这样,大海,你答应我,我就说。要不,我说了也白搭。”
“好,我答应你。”陆晓凯相当干脆。
“大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我却劝你离开陆小明家,离开田畈,离开新江。是非之地,离开它。”
“我听不懂!”
“你马上回去,整理行李,离开田畈。这是命令。在别的地方如果遇上麻烦,给我打电话。我只能说这些。”
“小虎,我不愿用相见恨晚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而且我坚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有时你我不得不信命,命运是上天敲定的。我们夜以继日的努力只能改变伙食的质量和**的档次,我们贪得无厌的摄取只能满足一时的贪婪,我们甚至无法左右周围的一草一木。当你站在宇宙的角度地审视问题时,你首先发现人实在太渺小,以至于一杯酒就能叫人兴奋、让人胡言乱语。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不如路边的一草一木。小虎,我不会立刻离开田畈!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天的盛情款待。后会有期!”
“你要干什么?”
陆晓凯紧紧握着段德良的双手。“我现在就走。多保重。”
“大海,吃了晚饭再走。但是,我要警告你,那个破木屋里出的任何事都与我段德良无关。”
“谢谢你的警告。”
陆晓凯吃完晚饭就往陆小明家赶。就像他平常晚上回到田畈一样,小勇闪着晶亮的眼睛仰头趴在小水泥路中间;就像他当初送陆小明回家一样,李秋平穿着白色无袖短褂一人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竹椅子上。他将车直接开到屋后,可他刚下车就被李秋平紧紧地抱住。她激烈地抽泣着,泪水湿透了陆晓凯的半边衬衣。
陆晓凯懵了。他故作镇静地拍拍李秋平的肩膀说:“秋平,怎么啦?小雨、六一开学了吗?报名了吗?”陆晓凯使劲也没能掰开李秋平的手。
“小寒姐走了!一个戴眼镜的怪模怪样的人把她接走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陆晓凯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他甩开李秋平往楼上奔。
陆晓凯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眼前宁静的一切。“我的爱人,我对不住你。”他心里暗暗地说。
李秋平手中端着茶杯站在一边。她想劝慰陆晓凯,但却欲说无力。
“叔叔,阿姨会回来吗?”小雨轻声问着。
“你也要走吗?”六一走了进来。
“小寒什么时候走的?都说了什么?”
“她在电脑里给你留了言。她说,你会原谅她的。她叫你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谢谢。秋平,让我一个人静静。”陆晓凯迫不急待地打开电脑。
晓凯,你好!
非常高兴与你渡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晓凯,我偶尔会想,将来的某一天,我因为以前的某项工作或者一贯行为而获得某项表彰,我是谦虚地述说还是骄傲地回忆,是激动还是坦然;现在,我觉得那些想法相当幼稚、相当可笑!因为我有了生命中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
我等你整整七天,我希望当面向你诉说。在通讯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竟失去联系,真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觉得用这种方式也不坏,效果相同,也许会更好。
晓凯,我想我是有了,不,我敢肯定,本来你也应该明白,但你太不注重细节。还记得我拉过你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我异常激动地说:“晓凯,快,过来听听,里头像是有声音!”这也许是任何一位新婚妻子都会说的话。晓凯,我的思想被你无数次的拥抱和亲吻溶化,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刻,我能原谅你的不以为然和无动于衷。
我非常羡慕丈夫看着妻子哺育婴儿,那场景太美妙。他一定是男孩,晓凯,你长爷爷的相了。请你祝福我,祝福我们。我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澳大利亚人写的《荆棘鸟》,我想,我就是,一生只长鸣一次,便结出晶莹的果实。
想象中你应该是高兴的。
晓凯,我要用最好的音乐、最好的营养、最好的气候,用我们的心血哺育他。我肯定他将来一定会成为音乐家!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中留下他潇洒的身影,他一定会成为音乐殿堂中的王子。
你说什么?他有可能成为医学家。不,不,千万别,医生太脏,刀光血影,而且相当辛苦。
师大教授?不,教授弄不好误人子弟。
如果人们不需要音乐?这怎么可能!虽然现在,寂静的夜晚已不复存在,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听到他用小提琴演奏的《梁祝》。因为音乐是世上最纯洁的,人们需要而且只有用音乐才能净化心灵,人们太需要音乐,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呢。
我一定要养得胖胖的,决不让他吃一口牛奶。晓凯,你不想为他起个名字吗?一个令人骄傲、羡慕,一个喻意深刻的名字。晓凯,你说,他应该像你还是像我?我想,他一定像你。我喜欢。高高的,气宇非凡。他还要有一头长发,一脸络腮胡子,一件白衬衣、一只黑领结、一根银光闪闪的指挥棒和一件黑色的燕尾服。
晓凯,也许你不想离开田畈,但是,我不能离开你,我更不能失去你。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如果你固执己见,要在田畈继续待下去,那么,孩子可能将永远失去父亲,不但如此,你还会失去我。请相信我,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我已经没有精力回忆二十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思念,我也不想回忆。到田畈后我说过你是胆小鬼,其实我也不够勇敢,我们均畏缩不前。尽管如此,我认为你是真正的男人,我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你畏缩不前恰恰证明你对家庭的责任感,证明你具备坚强的意志;反过来,这又是所有女人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但,这是一个永远不能闭合的环。
我衷心谢谢你。没有你,我只是一个傻乎乎的人,一个自认为能替别人解除痛苦而且有思想、有道德其实却残缺不全的人,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身心完整的女人。谢谢你给了我完美的人生。
晓凯,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认为你的抉择正确,我不会有丝毫怨气。
晓凯,田畈条件太差,而且我也等不住。我给送我来田畈的小兄弟打了电话,我相信他会以同样的方式把我安全送走。我已与成都的表姐联系妥当。我先过去,等我安排妥当,你就过来。给我打电话。
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但是,我必须走!
最后,我要告诉你,在我来田畈之前,劳春燕的诉讼请求已得到法院的支持。
永远等你的小寒
2004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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