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清理好了,嫁妆单子交割一清,天就黑下来了。
在隔壁吃酒的客人还没有散去。李尤氏抓了一把糖果,叫住了村里一个**岁的小儿,让他到隔壁去看看,桌上的酒菜还剩多少。
那孩子跑去看了几眼之后,过来回道:“菜碗都空了,桌上的还在喝酒。”
李尤氏看了看天色,心里估摸酒桌上大约也是最后一轮了。果然,只一会后,吃酒的人歪歪斜斜都出来了。石头的脸也喝得通红,与章金宝一道出来。李尤氏瞧着章金宝似也喝了酒,脸是红的,说话间舌头也在打结。她连忙对女儿李金莲说道:“你快拦住金宝,让他晚一些儿,醒了酒再走。”这时节江边的冷风能将人的耳朵都冻掉,章金宝要是就这么回去,一个不小心就能闹一场病在身。
农家的女儿没那么多规矩,不兴家里来了男客闭门不出那一套。李金莲与章金宝差不多大,今年才过了十岁,与章家姐弟都是熟识的。她听了她母亲的话,瞅了时机冲章金宝打了个眼色。
章金宝抛下了一众送妆的客人跑过来,“金莲,你有事吗?”
李金莲抿着嘴笑,说道:“你怎地也喝了酒?是石头哥敬你的?”
章金宝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笑着说:“我只喝了一小杯。”
倒不是石头敬得他,桌上陪酒的有石头小旗中的兄弟,也有李庄村中与李家交好的人。章金宝既是押妆人,又是新嫁娘的胞弟。西北人多爽利,他们那地喝酒是寻常事,瞧着章金宝年岁约莫差不多,只当他入了此道,一上了桌,先就给他满上了。等石头从长辈那一桌转过来。章金宝已是半杯入了肚子。
“你头晕吗?我娘让你晚一会再走,江边的冷风太厉害了。”李金莲看着章金宝说道。
章金宝挥了挥手,说:“我没事。”
石头早留意到章金宝了,这时走过来。李金莲立时就说道:“石头哥,金宝他喝多了。”
石头看了看章金宝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跟金莲去喝一碗蜂蜜水去,晚一些了我让人送你回去。跟妆来的客,你不用担心,我也会叫几人送他们走。”
李金莲已是开始推人了,章金宝只得应下,边走边回头道:“石头哥,那我去了。”
石头挥挥手,等章金宝进了屋,他立时又叫了村里几个十分要好的,另赶一辆马车,跟着送妆的人一道回魏家庄。
所有客人都安置好了。章金宝喝了一碗蜂蜜水,坐着打了会盹,脸色好看了许多。石头又叫了一辆马车来,拉着他也回了魏家庄。
李尤氏一家留在最后才走,厨房里大院里都收拾妥当了。李尤氏将怀揣的清单递给石头,说:“东西都拢在两间正房里,我怕人多手杂,便锁了门。你去看看,有没有出入?”
石头连匣子也没有打开,接过后就收了起来,笑着说:“叔娘既是看过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尤氏不禁皱了眉头,嗔道:“这到底是杏儿的嫁妆,你怎能不看?我一个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么多东西,若是短了缺了,杏儿过来了,我怎么跟她说?你还是先去看看,有出入,也好及时查起。”
石头笑着一连应了许多声好,李尤氏方才放过他,一手扶着李金莲,一手扶着腰出了院门。石头高声道:“叔娘慢走。”
李尤氏回头应一声,又说:“你也快去眯会,要不了几多时辰,厨房的帮客就要来了,你明日还要迎亲呢。”
“晓得了。”石头笑着应道。
李尤氏一家走后,李家大院里安静了下来。各处的灯是要亮通宵的,门口彩棚里还有守值乡亲,此时正凑成两桌在摸牌九,偶尔爆出一声成了的吆喝。
此番李章两家结亲,李庄村绝大部分村民都过来帮忙了,三天的流水席面,既有村里会整席面的妇人操持,也请了全塘镇最大酒楼仙客来的主厨。一应鱼肉果蔬流水一样的上,丰盛得令人膛目。石头家隔壁四邻都成了待客的场子。门口也搭了戏台子,请了江淮一带有名的春庆班。
白日里,整个李庄村没一刻不是热闹的,李家大院里更是喧闹,然而此时夜深人静,却是再安静不过了。
石头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会,许是酒气烧的,他丝毫没觉得冷。月皎洁,各处灯火红通,随风吹动,晃晃悠悠犹如梦中。他像是踩在云里回身进了屋,转到后厢房里。将牌位前香烛点亮了,燃了香,跪着烧了纸钱,笑着轻声说:“祖母,爹,娘,我明日就要娶媳妇了。”
香烟淼淼直上,燃尽了纸灰也往上冲去。昏黄的灯光照着石头黝黑的脸,他眼里的笑泛出了水光,又说:“我要娶杏儿了,祖母,爹,娘,你们欢喜不?”明是得不到回应,他却是像是有人在听,“杏儿啊,我会待她很好的,你们不用担心。”说罢,自己就笑起来,笑一阵,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些天铁头柱子等人都住在石头家中。今日,李家的几间屋都被嫁妆填满了,他们就都跑到别家去睡了。石头提着灯回了房里,摸出李尤氏给的装着嫁妆的匣子,还是没有打开来,就摆在床头桌上。
新房里一应事物俱是新的,幽黑深重间又泛着端正大气。石头看了一圈,坐了下来,摸到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口喝。夜深沉了,他却是一点也不想睡。喝着温热的茶水,似也有些醉了,脸上挂着醉醺醺的笑。
到了明日,这屋里再也不是他一个人了,杏儿就是她媳妇了。他想着心里就觉得高兴,不禁自顾笑起来。
魏家庄里,章杏也没有睡。章金宝方才归家,拉着她说了一些的话。石头哥新起了三间大屋,院墙是青砖砌成的,屋里院子里一应摆设都是新的。整个李庄村就数他家的屋舍最气派了。院子门口搭了个戏台。他们送妆过去的时候,正唱着大戏呢,庆春堂的帮主在戏台上喊人叫赏,敲一阵锣鼓,叫一个。抬妆过去的人,但凡与李章两家沾了亲的,都被叫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这伙人是被谁个给出卖了。
他真是慌了神,出门时候是准备了打赏铜钱碎银的,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他身上自然有余,但是跟着一道抬妆过来的,他不能让别人也掏腰包啊。
还是石头哥好,想得周到。让人抬了筐来,每个抬妆的给了赏钱不说,还另有封红和准备打赏的铜钱碎银。
吃酒席的时候,他还坐了上桌。陪酒的是石头哥在军中的伙伴,真是个顶个能喝。他也开了荤,喝了大半杯。真辣。他刚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到后来却是后劲上来,整个人都是薰薰然了。
再后来,石头哥就过来了。他喝酒也厉害,一桌敬下来,中间连个歇都没有。
章杏笑眯眯听着。章金宝说完了在李家的经历后,转头看章杏一阵,又说:“姐,石头哥挺好的。”
“我知道。”章杏笑眯眯点头,“我看你酒好没有醒全,还是早些睡了去。”
“我睡不着。”章金宝说。
章杏噗嗤一笑,拍了一下他,“不睡怎行?你明日还要送姐姐出门呢。”她说罢,招了家里新添的小厮小满过来,让他给章金宝打水洗脸,又嘱咐他早些睡。
她离开章金宝屋里时,月正上了中天,如白玉般皎洁。她抬头望了一阵,回了自己房里。孙宝珠伺候她洗漱了,铺好了床。她撵了撵线头,穿好针,头也不抬说道:“你们也早些睡了。”
萧得玉看了看章杏,欲言又止。孙宝珠一声不吭出去了。萧得玉只得也跟上了。
章杏也不知自己绣了多久,直到听到院里的响动,才抬起头。
天已是蒙蒙亮了。
孙宝珠和萧得玉没过多久,也过来了。见章杏正在梳头,以为她是才起,连忙过来伺候。
傅湘莲傅舅娘寅时就过来了。傅舅娘仔细看了看章杏的脸色,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夜里没睡好吧?”
章杏低头笑了笑。
傅舅娘又笑着说:“没事,一会儿上了新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不用担心。”新嫁娘少有出嫁前晚能睡安稳的。
叶荷香领着一众叶家的女眷过来了。章杏站了起来。章杏的嫁妆已经惊动了淮河边上许多人家。叶舅娘等人自是都知晓了。昨日下午就都来了魏家庄一趟,今日又赶了大早。原以为她们是来得最早,不曾想章杏房里还有人。
叶荷香手指了傅舅娘,说一声:“这是闵文闵武的舅娘。”
傅舅娘虽是看不惯叶荷香,还是早就站起身,笑着招呼说:“是杏儿的舅娘吧?快坐,快坐!”
叶舅娘早就知道自家姑子嫁到这边魏家庄来,前面婆娘还留了两个儿子。不过她一向跟叶荷香不对付,所以对她家那些事情以前也就知道这些。也就是近些天,村里人人都在说,她方才知道的多些。
自家这姑子倒是时来运转了,嫁到了魏家庄,魏云海待她好不说,前头留下的两个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争气。一个如今是盂县一带有名的大米商,娶的是自家的表妹,一个听说是西南大商号的大当家,家财万贯。儿子章金宝年纪轻轻,居然过了县试,日后保不齐就是秀才举人了。
两个女儿也不错,小的那个听说在淮阳王府当丫头,大的这个就要出嫁了,夫婿是军中的一个小旗。虽是无父无母,但是家底丰厚,光是聘礼就给了五千两的白花银子。
章杏的嫁妆更是吓人,人抬马驮,在淮河堤上足过了一日方才过完。
这得有多少家产?
叶舅娘原是不打算来这么一趟的,听说了这样的事情,当天下午就拖着女儿媳妇都过来了。吃了一回酒,送出去一个薄封,三个小孙二个孙女得回来近百两银子回礼!
要是魏家实在没地方住,魏家庄里的人她又不熟,她昨晚就留下来了。
叶舅娘打定了主意,她家小姑子一定要巴好了。所以她今日天还没有亮,就拖着女儿媳妇又来了。
说实在的,见了章杏房里居然有人,她当下还愣了愣,听说是魏闵文的舅娘,心里更是有些不爽——章杏这丫头真是有些拧不清,到底谁是她的亲舅都分不清楚了。
但叶舅娘转念又想到魏闵文魏闵武如今的身家,这心里的不爽很快就压下去了,也热诺回应傅舅娘。
一屋子女眷都笑语盈盈,只有叶荷香例外。她心里还是有些意难平。但是如今境地,这事也是容不得后悔了。
吃了饺子,梳好了头,外面鸣炮大作,花轿来了。
叶荷香心里倒真难受起来,红着眼睛,狠狠揪一下章杏,说:“你个死丫头,就是不听我的,日后你定是要后悔的。”淮阳王府多好啊,石头那个混小子得几辈子才能混到那样的家底。有现成的福不知道去想,偏要挑那天难走的道。真跟她年轻时候一个傻样,非得要撞了南墙,才知道有多痛。
傅舅娘傅湘莲早避了出去,新房里除了来当好命婆的魏大婶子,就全是叶家的人了。她们还不知章杏在亲事定下前还有一番变故。
叶舅娘将叶荷香早看到泥里去了,听了这话,心里除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外,就是鄙视了。还是叶昌盛的媳妇听这话不好,笑着劝说:“大姑,今日可是杏儿的好日子。你便是再舍不得她,也不好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儿。”
叶荷香跟叶舅娘斗了半辈子,才不想被她看轻了去。她的女儿就算进不了淮阳王府,也嫁得比她叶吴氏所有的闺女都要好。
叶荷香抹一把眼睛,将一肚子的冤屈又咽了下去。
迎亲的人过五官斩六将进了门来。魏闵文背着章杏上了花轿。
花轿在鸣炮奏乐中抬了起来,章杏先前还是安坐着,等出了魏家庄,不禁敲了敲轿子。萧得玉连忙近前来。
章杏低声说道:“得玉,我昨夜做的那针线你收哪儿了?”
萧得玉一愣。
章杏这才觉得不妥,又低声说道:“我,还有几针就完成了,你别忘记了带上。”
萧得玉回过神,低声回道:“带着呢。”
章杏的声音听着有些远,“那就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