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连绵起伏如同山水画卷里最流畅的线条,黛青山崖下,野径上一支队伍被狭窄的道路压得从路径这头一直延伸到了看不到的转角,一个清朗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在习习凉风中吟诵:
“流云穿空穹隆碧,昆山玉立,落霞染天际。斜阳留影燕衔泥,绿意渐浓花欲盛,青梅煮酒正相宜,把盏言欢,春光将人溺……”
还未吟完,那人的一张小脸骤然皱成了满是褶子的“小笼包”,闭口噤声。
队伍中并行的另一匹马上,高大的素衣男子似乎本在侧耳倾听,转眸来看到那张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的小脸,又看了看那人未握缰的手还埋在身前鼓鼓囊囊的布兜里,唇角不禁微扬,轻声道:“青梅尚小,难免酸涩,亏你宁愿落单也要采这么些……”
话未落音,吟词那人“哇”地一声吐出一颗添了几道细密齿印的青色小球,但包子脸皱褶依旧,眼角还因挤压渗出几滴清泪。
高大男子莞尔摇头,递过水囊道:“喝吧!”
“包子脸”伸手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抬起头来,拉平了脸上的褶子。
细看来,他身量尚小,身形清瘦,一袭宽大素袍穿着有点儿空荡;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肌肤平滑莹透,看着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年。
他双眉高挑,拍着胸口,庆幸地扬声:“还好没拿这青梅去煮酒,那一煮还不都变醋了!”
众人皆笑,只有一人冷然坐于马上,鼻间发出一声不屑轻哼。
他跟在两人后面冷冷斜睨着清瘦的背影,用气息隔空传音对高大的那个低低说:“上了昆山一路吟词,全是‘蝶恋花’,每次都有‘云’,你可要小心当成被叮上的花!”
高大那个回首看了看他,随即敛下浓密的长睫,若有所思的模样。
终于,青黄城头遥遥在望,清瘦的少年长呼一口气,继而吸吸小而翘的鼻头,便指着那城头,对着高大的那个嬉笑道:“五哥,坤阳城!”
高大的那个倒是没什么笑意,略略点了点头,便回道:“坤阳城主,乖戾非常。”言罢,似想起了什么,还皱了皱浓黑的眉。
清瘦的那个倒是看在眼里,却也不追问,那应该是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吧,既然不愉快,忘掉最好,还深究它做什么。
被称作五哥的那个,初见似眉清目秀书生一般,再看却能发现眼神坚定,唇角一抿不怒而威,俨然是这队人马的首领。
“乐起!”首领令下,声即起。
手拿唢呐的鼓起腮帮,唢呐声声声婉转哀伤;
身披素缟的扯开嗓门,哭叫声声声力透肝肠。
清瘦的少年马上表情扭曲,撅着嘴叫道:“好歹先提醒我下?!”
却见兄长正襟危坐,低首垂目,斥道:“扮好你自己的角色,最好不要我再提醒你!”
清瘦那个委屈垂头,轻声嘟囔:“扶棺押镖这种事,还真习惯不来……”
城门口一个枯瘦的守卫远远便挥着双手跑上前来,嘴里还喊着什么,不过被乐声、哭叫声都给盖了去。
守卫近前已是双手支膝、气喘吁吁,领头举白幡的壮实男人停下来,伸掌就着那人拱起的背上拍了又拍。可怜那瘦小护卫本想起身,却好几次被拍了下去,偏偏那壮实男人一脸真诚怜悯,还连声问,“没事吧,兄弟?”
清瘦少年见状在马背上捂着肚子,弯下腰来,鬓边长发垂下如帘。从马背上的虱子才能看到的角度来看,已憋得双颊通红,抿唇的力度似要把唇片咬破,紧闭的双眼已然笑得挤出数行泪来。
高大男子一声轻咳,乐声、哭叫声瞬时伏低了下去,壮实男人也收了手。
枯瘦守卫这才站起身来,先讪讪地看了那拍背的壮实男人一眼,径直对已下马走来的高大男子微微俯身,方道:“这位爷,我们城主近日下的令,今春祈福须广积福源,丧事队伍不可入城……”
“啊?”清瘦少年抬起头来还挂着笑出来的泪,“怎么会这样?”
已下了马的高大男子皱了皱眉,冲守卫一个抱拳,颇江湖气的姿势,他做来倒也有一种潇洒自在的风度,“敢问官爷,高寿九旬而仙逝可是福气?”
“七十古来稀,九十自然是福,只是……”枯瘦守卫为难地挠挠头,“只是丧事难免是……有些……晦气。”到得“晦气”二字声音已低得几乎贴着地面,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时不时瞅瞅高大男子的脸色,见他已隐有怒色,赶紧补充道:“我们城主只认丧事损福,我们下面的人哪里有申辩的份啊……”
守卫见高大男子面色稍缓,似乎若有所思,道“爷若要去乾阳,要不……要不从坤阳西北边的阳河县绕过去……”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传来--“那可至少得多费两日吧?”
守卫望向发声的那人,那人顶上墨发高高束着,垂下的发丝上好绸缎般光华流转,一张小小的鹅蛋脸,弯眉纤长如新月一痕,眼眸清亮似幽泉一泓,一身宽大的素服衬得纤瘦身材越发清逸出尘。
枯瘦守卫看得眼睛瞬间直了,竟一时忘了回答。
“要我说啊,七公子这么细皮嫩肉的,早该扮个女人,在城门口这么一招摇,守卫们都一晃神咱们就直接进城了,在兵法里这叫什么……”之前举白幡的壮实男人此刻正翻着兰花指,扭着粗壮的熊腰,跟坐在旁边的一个尖瘦脸绿豆眼的男子絮絮叨叨。
“美人计!”绿豆眼男子哂笑,“大牛,你居然连这个都说不出来……不愧是头蛮牛。”
“谁说不出来了?!不就打个磕巴嘛,好像你说话就多顺溜似的。”大牛有点恼羞成怒,“小赵,不是我说你,你今儿还说我机灵,居然能想到个那样的机会把那瘦猴给折腾折腾,怎么,转背就全忘了啊?”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逆着跳跃的火光,一个小脑袋好像是从近旁的灌木丛里冒出来似的。
大牛和小赵听着那声音,瞬时一僵,异口同声讪讪道:“没什么,斗嘴呢!”
“哦,真的?”冒出来的人语气满满不信,转了个身,一双清眸闪过狡黠的幽光,侧首看着两人问道,“那……谁赢了?”
“自然是我!”
“是我!你哪有赢过?!”
这回倒是互不相让,两人互瞪眼、伸手掐、出脚踹都用了个遍。
冒出来的那人却微弯着唇角,十分自然地顺手抄起篝火里已烤得香气扑鼻的雀肉,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大块,就往嘴里一塞,语音囫囵:“说来,让我评评!”
两人听得那后来之人声音有变,明显是嘴里塞着东西说的,一齐看向那人。
“那是我好不容易逮到的,七公子!”
“那是我辛辛苦苦烤熟的,公子!”
“不过已经到我嘴里了!”那被叫七公子的人,面对两人的嘶吼哀嚎却丝毫没有愧意,“你们有这闲工夫斗嘴、掐架,就还有工夫再弄一只!”
转了转晶亮的眼珠,他勾勾纤长细白的手指,示意两人近前来:“那我问你们,是谁跟五哥坚持让我扮女装的?”
“不是我!”大牛嘴快,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
“真的不是我们!”小赵接话,也是一样的撇清关系。
“怎么不是你们?”七公子又撕了一条雀肉,这次却是细细咀嚼。
他继而抬眼轻飘飘地瞟了大牛一眼:“大牛,你的兰花指翘得真不错!”
随即转眼睨向小赵:“小赵,你的‘兵法’学得真不赖!”
“……”
“想扮女装是不是,怎么不跟五哥说,扮一个试试?”七公子一边伸指提提大牛胸前的衣襟,好似顺手一抚,揩干净了手指尖上的油腻。随即像回味着雀肉的鲜美般吧喳着嫣红的小嘴,转身大步离去。
大牛霎时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铜铃眼正可怜巴巴地先望向七公子离去的方向,见他大步流星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又求救般地望着小赵。小赵抽抽嘴角、挠挠头、耸耸肩,“这可怎么办,你也晓得,七公子点穴手法特异,连五公子都难解的,我哪有什么办法……”
……
“这就是按五公子的安排为七公子准备的,要不您试下?”语气谦恭、冷静却也疏淡,不用转身,思齐都知道那是桑君离,五哥五公子身边的大管事。
说是“管事”也只是思齐自己的看法,连五哥那么傲气的一个人,都温和地叫他“君离”,朋友之间的称呼。
五哥的很多事都是由他处理,五哥对他似乎也是最放心,“管事”其实倒也贴切。
最开始,思齐也奇怪,怎么会有五哥和桑君离这样的两个人,都是冰山,不过一个是表面还算有些草木装点、偶尔会对的玩笑有点反应,比如嘴角那么浅浅地扬一下;而另一个--桑君离则是自认为与自己无关就当完全没听见,简直是一点冻土渣都不带剩的大冰山。
最令人奇怪的就是,两座冰山居然似乎会温暖彼此,只有对着五哥说话的时候,桑君离的声音才稍带上点温度,思齐知道那是人情的温度。而有一次,思齐偶然也看见五哥跟桑君离说话时眼含着真实的笑意,不飘忽,连眼底也是泛起了笑意的。
也是那一次,思齐才知道原来五哥真正笑起来的时候,黝黑的深瞳里会有细碎的星光,让人有点晕眩的星光。
半响,思齐才从纷乱思绪里回神,一抬眼,那蓝色布囊早已展开,夜色里火光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上头的金线银线映着跳跃的火闪耀着细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