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开始倾斜,日暮时候的光金子似的洒在水面。
杜潋衣轻手轻脚,矮了身子扒开前头的芦苇草,张望对面水道上行来的一条黑漆漆的船。
船头打了旗子,写了水王门三字。
杜潋衣才扭头对着地上躺着的萧玉节道:“你的事儿等会儿再说,我先上船打探打探。”
萧玉节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眼神凶巴巴的盯着杜潋衣一脸不乐。
杜潋衣正色道:“尊驾有伤行动不便且等在这儿,贫道去去就来。”
萧玉节斜眼不去看她,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杜潋衣动身,耳朵边痒痒却是杜潋衣盯了自己半天才凑过来道:“行了,算我欠你,没时间和你逛街买东西了。你要不嫌弃我那儿还有两身衣服是白的,你先凑合穿着。过两天我再陪你来一次镇子选了料子,回去了我叫村里的周大娘帮你裁一身新的,她针角特别好,真的。”
说完了杜潋衣转身欲走。
萧玉节虽然不能说话,手脚能动,伸手抓住杜潋衣的衣角不让她走,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杜潋衣。
兴许是眼花,杜潋衣不知怎么想起来当时萧玉节带着萧潇要走,萧潇回头看自己那小徒弟的眼神,有千言万语憋着在心坎想要说的意思。
对望半天,杜潋衣临到头又凑到萧玉节旁边,解开她的穴道:“遇到有人要害你,你喊我。我听得见。”
萧玉节闻言皱了皱眉头,扯着杜潋衣的衣角手劲儿有点大,刺啦一声直接把一块布给扯下来了。
杜潋衣历时瞪眼睛看着她。
萧玉节也瞪了她一眼,伸手把烂布往杜潋衣脸上呼,开口吐出那句憋在心坎的话。
“有点江湖经验行吗?能先把脸蒙了吗?你想点苍那几个小子明天就满江湖传诵九华太师叔重出江湖,名门正派有救了,八大派掌门亲自敲锣打鼓舞狮子,到你门口送个武林大救星金匾吗?”
……
八里川叫不出名字的野渡口,芦苇草在夏季的风里飘来荡去,水蚊子水蜘蛛在水岸边蹦跶的欢实,粼粼的波光闪的好像那片水泊里头龙王在水底建有座水晶宫,几个白鹭噗噜噜的飞在远处的水面上。
距离上一次行侠仗义,其实也没有过多少日子。杜潋衣为帮村里刘家叔去跟镇子上的酒店掌柜讨回三只野鸭子的钱,连着三天夜里去把掌柜厨房里的鸡鸭都丢去了本地一个黄大仙的庙。留了书信,酒店地基犯了黄大仙的八字,需掌柜留下买地基的钱,也没多少。就三只野鸭子的价。
没有惊心动魄的打打杀杀,结果也颇为皆大欢喜。镇上酒店因为人猎奇的心,生意更火了,黄大仙的庙因为显灵了,香旺了,刘家叔的野鸭子后来再不卖给酒店,反倒在黄大仙的庙门口开了张,常常被抢了一空做了祭品去拜仙儿了。
所以今次杜潋衣出手实在也算不得重出江湖,她住的南田坡这个地方,本来就有江有湖。
若说非要有个区别,那也不过是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杜潋衣是不必蒙脸的。她可以光明正大的露脸,大大方方的报上自己的门派,师承,姓名,碰见其他几个门派英俊的男少侠如有必要也可以报报年方几何,虽然通常换来的不是男少侠一脸娇羞的对何霜儿说的那句,姑娘留步!而是英俊少侠冷着脸尊敬的喊一声,仙老慢走。
一辈子没遇见桃花,亏就亏在那个要老命的辈分上。
总而言之,江湖上做名门正派不必遮掩已经是最大的自在。走哪儿都蒙脸的事儿,一般是萧玉节她们这些邪魔外道干的。
现在杜潋衣蒙着脸多少生出些不习惯,主要是天热,蒙着脸吸口气儿都难铁定捂出痱子。
杜潋衣带上自己的斗笠,萧玉节在她身后给她把烂布扎结实了,把脸蒙上半截,又觉得不够,索性抓了把草七七八八都插在杜潋衣的斗笠上,打扮完杜潋衣,萧玉节随手又把自己带面纱的斗笠扛上。
“你不许去。”杜潋衣斜了她一眼。
“我不出手,就旁边看着。”萧玉节开了口。
“你就留在这儿。”杜潋衣严词拒绝。
“留哪儿也不留这儿,我手上都被蚊子叮俩包了,瞧你选的这破地方。”萧玉节左手一抬,俩红点。
杜潋衣待再要说话,那边船上喽啰已经喊了号子,怕是今天跟过往渔民的保护费收够了,要回水寨了。
杜潋衣也顾不得许多,从斗笠上撇下一根萧玉节插自己脑袋上的芦苇,手指一弹,嗖的一声,芦杆儿宛如御风贴着水面划开一溜波纹,利箭一般往前疾驰而去。
杜潋衣一个起落,芦杆儿向下一沉,人已飘乎乎上了那艘两帆的大船,萧玉节轻裙一动,点着波浪悄无声息紧随其后。
两个喽啰正在船尾巡逻,腰上一麻就此一动不动。
杜潋衣藏在船尾往前头观望。喽啰正忙着转舵,水手也在奋力的划桨。一个小头目样儿的提着酒壶喝着酒在船头的甲板上指挥。
萧玉节神出鬼没在旁边幽幽叹口气道:“瞧你这点出息,就你探头探脑的样儿天黑都救不出人。”
杜潋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女人道:“你打住,我还不知道你了。当年雷公寺里我去救被毒手医仙抓走的百姓,你跟在后头稀里哗啦就杀进去,我人都还没救出来,你一掌拍死了那个毒老怪,一把火把雷公寺给点了,差点把我和乡亲们呛死。”
萧玉节一脸不屑,冷哼道:“本座是看在毒手医仙还几分出手的价值,才一把火烧了他的老窝。”
杜潋衣懒得和她争口舌。要是能杀人,能露脸,还用遭这个罪?主要是水王门的喽啰大部分她都脸熟,喽啰们除了收点保护费,镇上白吃白喝、打个架、闹个事儿,危害不算太大,她不好意思赶尽杀绝,活口该留还得留上,都是邻里乡亲的。
杜潋衣挽起袖子思量着如何手起刀落,麻利的点上全船人的穴道,慢慢进仓去搜。
算清人数,道长足下轻一点,一个纵身已经窜在半空。
“什么人!报上名来!!”
杜潋衣一惊吓,半空转了个身,扑腾又窜回船舱后头,一压帽檐儿遮住脸急了道:“不好,暴露了。船头那大胡子认识我是编篾的,他媳妇在我手里买过洗菜筐子……”杜潋衣吸口气,不情愿的看着萧玉节道:“要杀人灭口吗?”
萧玉节斜了她一眼,甩开袖子大大方方往外走。
杜潋衣赶紧伸手扯着她:“等会儿,你先别灭口,打晕就行。”
萧玉节一巴掌胡在她拉自己的手上,拍开她的脏手道:“本座何等身份,和这些人动手,亏你想得出来。”顿了顿望了望对面的水波道:“穷紧张什么呢?谁看见你是那根儿葱?人家问的是对面的船。”
便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艘兰木船气派威武正扬帆驶来。
远远瞧着,船头甲板上,立着一排男子,各个长身直立神情肃穆,头束蓝色发带,身着玄色衣衫,背负龙泉长剑不似凡俗。
杜潋衣伸着脖子看清了的同时,三伏天,浑身打了个哆嗦。
水泊上,一把清亮的男音开口在对面喊了起来。
“九华剑派代掌教何真人率门下弟子行舟至此,打伞恶僧法无天且速速前来受死!”
一声喊完了,水王门船头那个大胡子挠挠脑袋,扯着粗嗓子回了一句:“呸!什么九华派,什么法无天!爷爷不认识!识相的给爷爷滚远点,水路上别挡道!不然爷爷丢你们下水喂王八!”
船上喽啰闻言皆是趴在船舷边看热闹,哈哈哈大笑,污言秽语就喷出了口,丝毫不把那头一群道人放在眼里。
众人在船上一起哄笑,忽闻不远处的水面传来个霹雳一样的声音道:“跑了个点苍!九华小儿又来送死!来得好,来得好!”
一声散开,三十里水泊似乎要翻几翻,浪花平地涌出,震得水王门的大船也颠簸的晃了几晃。船头几个水手哎呦哎呦的抱住了船杆子,抓紧了缆绳,才敢极目去看,便见水王门的大船,九华派的船中间,水波荡漾,不知何时飘来一叶竹筏。
一个瘦高的和尚裹着一身黄布袈裟,左手握着一串纯铜的佛珠,背着把长长的戒刀,面目甚是狂傲凶煞。便是那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恶僧。
法无天立于竹筏之上,面对九华众人毫无惧色,笑了几声后目光如电一扫对面的船道:“小道士是谁先来送死?是一个一个死,还是一群一起上?”顿了顿又笑声道:“不如还是那什么九华玉剑何君瑶出来,洒家送你归西!”
“大胆!”
一名道人怒目出声,内力一震,背后明晃晃长剑嗖一声出鞘,一剑在手已经踏浪而去跃上竹筏:“贫道九华封君海,先了结了你!”剑上寒光一闪,人已经在法无天的身侧。
便闻铛的一声,那和尚用佛珠挡开封君海一剑,咧嘴哈哈一笑道:“急着投胎,洒家这就度你归西!”言罢凝神闭目,陡地大喝一声,竹筏近处陡然暴起几柱一人多高的水浪,四下飞溅,周围波浪程受不住力道,翻涌的宛如沸水,猛的见那和尚挥刀狂扫,竹筏之上霎时重重刀影,银光粼粼宛如雪崩之势,铺天盖地泼洒而出。
一时间,水面上刀剑相交的镔铁之音不绝,起初趴在船舷上的水王门众人还能看出几招几势,十招过后,便只见两人身影,和各自手中一道白光在二人周身好似活物翩然上下,激飞出大白天也能清晰可见的淋淋火星。
众人几时见过这等阵仗,那大胡子头目也吓的丢掉了手中酒壶,趴在船舷边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和尚和道人在方尺竹筏上斗的好似仙人做法。
船上人都看傻了眼,便再无人主意船尾两个人。
萧玉节嘴角一丝笑容,稍稍斜了点身子凑在杜潋衣跟前意味深长道:“一早就收到风了吧?”
杜潋衣瞧着水王门得人都趴在船边看打架,思量着是时候下舱去搜搜人了。听见萧玉节问,才看了她一眼,懒得回话,迈步子就往船舱里头钻。
萧玉节不疾不徐步履细碎跟在后头,好似登台唱戏的花旦,掐着兰花指,拉着银铃般的嗓音道:“哎呦,你盼星星盼月亮,等啊等,等的黄花菜都凉了几千回了。好容易,家门口叫你碰见了,干嘛还躲啊?”
杜潋衣不理会,狭小的船舱里一脚踹开一个门,空房子,摔了门又往前去找。
萧玉节呵呵几声,反似安慰道:“何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便是见见能怎地?若她念在旧日情分,主动投怀送抱邀你回九华,那不是天大喜事?从此你二人九华山上双宿双飞,风流快活,江湖上继琉焰宫祭祀柳轻裳和峨眉那小尼姑,你二人便又是一段缠绵感人磨镜之癖的佳话!”
杜潋衣一连开了三道门都是空的。
开到第四扇门,倒是冲出来一个喽啰,刚喊了声什么人,杜潋衣一指头下去就戳了个半死,伸手提起那喽啰道:“点苍弟子在什么地方?”
那喽啰那里还敢反抗,指着最后面的一道门道:“在……在里面。”
杜潋衣直接打晕了了事,身形一换一脚踹飞了那扇门板。
便见五六个少年男子被铁索捆绑在一起,个个浑身湿漉漉脸色苍白,显是没少被这群水霸王折磨。
杜潋衣从看守身上搜出钥匙,放了几个少年道:“撑着点,趁现在没人赶紧走。”
见人来救,被来垂头丧气的少年顿时来了精神。
“在下点苍弟子华松,多谢阁下搭救,救命之恩他日自当涌泉相报!还望义士留下师承姓名。”一名弟子的掩不住欣喜。
“适才听见外头似乎是何真人法驾,尊驾必然也是九华的真人吧!”另一个弟子很是聪明。
“何真人既然到此,不如我们一起杀出去!叫这些水合子再作恶!”
“不知侠士是九华哪一位真人?留下姓名道号,改日我们让师父带着上门去谢。”
六个少年一时锁链解脱,又听闻何真人在外头,都有如神助浑然不怕了,目光灼灼热切的看着杜潋衣。
杜潋衣带着斗笠蒙着脸,大大吸了口气。
她那个拗口老气的名号,憋在心坎,憋的脸都红了,只恨名号太难听,吐了个字:“走!”
偏生点苍六子规矩特别多,又跪拜又谢恩,非要杜潋衣留下个名号来才肯出舱。
一片大侠真人纠缠不清的切口里。
忽而一个嗓音轻轻咳了一声,门外转出个一身雪白重纱遮面的女子身影来。
六子正奇,便听那女子檀口轻启。
“贫尼法号云鸢,和师妹云游此地,举手之劳何须挂齿,诸位少侠既然得救还是快快出舱吧。”
女子声音娇媚可人,挡也挡不住的婉转,磁酥酥动人心魄,少年人顿时各个无来由面红耳赤,有年岁稍微大点的男弟子还算有点出息,咕咚咽了口唾沫睁大眼睛,指着杜潋衣和那白衣女子恍然大悟叫出声:“明白了!女、女侠乃是峨眉派!!”
杜潋衣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