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铮回府,下轿的时候仍攒着眉,满脸肃色。
“王爷,”见他回府,王府管事儿的连忙小心翼翼禀道,“先前一人递了帖子,说是陕甘总兵孟政底下的小都统胡三彪,如今在书房里候着呢。”
胡三彪?
傅铮略一思量,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书房里,胡三彪根本坐不住,紫檀木的椅子上面仿佛长了钉子,他挪挪这儿动动那儿。案几上面是一套青花缠枝纹茶盅,胡三彪喝了一大口也不觉得解渴。
傅铮走进去的时候,胡三彪正扣着茶壶猛摇呢。见到傅铮,他连忙起身见礼:“燕王殿下。”胡三彪生的是浓眉大眼,孔武有力,傅铮原先在营中见过的。微微颔首,傅铮道:“胡都统坐。”
胡三彪是孟政的亲兵,这次回京探亲,孟政他顺便让他带个口信给傅铮,内容和之前的克扣军饷一事稍有关系。这会子把话带到,胡三彪就受不了这些文绉绉的繁文缛节,忙不迭起身告辞。
傅铮在书房略坐了一会儿,吩咐石冬去备轿。
“殿下这是去哪儿?”石冬问。
傅铮淡淡道:“贺府。”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眉轻蹙,傅铮改口道:“不去贺府,进宫。”
……
傅铮入宫的时候,那位胡三彪正好归家。他为了讨生活,离京七八年,一直没回来,实在想念家里老娘想的紧。按记忆摸到胡同口附近,东瞅瞅西瞅瞅,不知对不对时,迎面遇到一个书生。那书生半旧青衫,见到胡三彪楞了一下,下一瞬,惊讶道:“胡大哥!”
他一开口,胡三彪也认出来了:“周兄弟!”
两个人狠狠抱了一下,胡三彪道:“娘的,老子七八年没回来,到处都不认识了,门口那开棺材铺的老头是自己死了么?”又问:“周兄弟,我娘呢?”
周焕章哈哈笑,指着里头道:“胡大哥,你家还在那儿呢,胡大娘日日念叨你。”
说话间,周焕章领着胡三彪归家去。
胡三彪家如今就剩一个老子娘,身子骨还算不错,正自己在灶房做饭呢,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一看,怔了怔,操起旁边的笤帚打道:“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胡三彪也不躲,只傻乎乎笑着受着,胡大娘打累了,将笤帚一丢,问道:“儿媳妇呢?”
胡三彪满不在乎的回道:“急啥啊,等老子再杀几个胡人。”
胡大娘气道:“那我啥时候能抱上孙子?”
胡三彪不说话了。
胡大娘唠唠叨叨了一整天娶媳妇的事,胡三彪不回来还好,操心不到,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胡大娘说:“这两日就把娶媳妇的事定了。”
“急啥啊?”胡三彪还是这么回。
胡大娘又是一顿猛揍。
这天夜里,胡三彪躺在床上,不知怎的,想到了白日在河边遇到的那个小娘子,怯生生的,娇滴滴的,怕他怕的要命,还拿石子儿那种不顶用的小东西砸他,她跌在那儿,手心里还刮破了……可惜啊,就是个妇人打扮,应该已经嫁人了……但胡三彪一闭眼,还是那小娘子又惧又怕的声音:“京城不远,快马半日就到。”
这么一想,胡三彪心尖尖有点痒痒,底下胀胀鼓鼓的,更加难受。他坐起来,掏出难受的玩意儿,自己哼哧哼哧动起手来。快纾解的时候,胡三彪啐道,他娘的,真该娶个媳妇!
翌日早上吃烙饼的时候,胡三彪说:“娘,我要娶媳妇。”
胡大娘倒是一惊:“一晚上就变卦?”
胡三彪没说话了,吃完烙饼,又卷了几张包好牵着马出门,胡大娘在后头喊:“那我找媒婆相看了啊。”
“不急,我先自己去看看。”胡三彪头也不回的答道。
“你去哪儿看?”胡大娘在后头追着问。
胡三彪也不答,快马出城,不过半日,又到了那河边附近。稍稍找人打听一下便知道这儿是京城定国公府的庄子,胡三彪啥也不干,就坐在那条道上等人。日头中移,又到了昨日那个时辰。这会子日头晒,根本没什么人。他目力不错,远远的,就看到一主一仆。那走在前面的小娘子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白纱裙,走起路来跟仙女似的,真他娘的好看!
大约昨日受了惊吓,今日这主仆二人也不敢走太远,更不敢靠近河边,很快就回去了。
胡三彪悄悄跟上前,一看——
这二人直接走进定国公府的庄子!
嘶了一声,胡三彪暗道不妙,这可人的小娘子不会是定国公府里哪位公子的夫人吧?
他耷拉着脑袋回家,那会子胡大娘正喜滋滋的在跟媒婆说话呢。见到媒婆,胡三彪冷着一张脸就要轰她走,胡大娘怒:“这呆子又是在发啥疯?”
胡三彪一言不发,倒头睡在炕上,闷着脸睡大觉。
……
傅铮这日又入了趟宫,从宫门出来,正好遇到贺太傅回府。
贺太傅年岁已大,头发花白,但整个人精神矍铄,一双眼盯着人的时候全是老辣、深藏不露。见到傅铮,贺太傅笑呵呵道了声:“殿下。”
“老师。”傅铮见礼。
理了理袖袍,贺太傅道:“听卿儿说,那几坛酒麸子还是殿下在平凉府的时候亲自去买的。这酒是真香,如今府里还剩下一坛,老夫邀殿下一起尝尝?”
贺太傅会找他,傅铮是料到的。昨日他得了孟政的消息本该去找贺太傅商议——毕竟这差事他还是受贺太傅举荐的——但傅铮没有去,反而直接入宫面见父皇。今日上朝的时候贺太傅才知道这事,无论事情大小,定会找机会跟他说道说道。
傅铮心里有数,面色仍是淡淡的,道了一声:“好。”
贺府里,听闻傅铮今日随外祖父从宫里过来,周素卿心头一喜连忙派了个丫鬟去外祖父书房外头候着,又叮嘱道:“待见到慎斋哥哥,就留他一会子,说我有得了好东西请他品鉴。”
贺太傅没有在书房,而是领着傅铮去园子。这会子正是晚杏开得最浓的时候,贺太傅还没绕到正题,只是说拿杏花酿酒的事。文人么,总爱附庸风雅。傅铮安静的听着,偶尔说几句话。
那丫鬟在书房没等到人,听到人说殿下在后面花园,于是又悄悄过去盯着。熟料刚探了探脑袋,就被贺太傅眼尖看见。
傅铮和周素卿是青梅竹马,那帮人都知道,待今年年底周素卿及笄,二人可能还要议下亲事。如今在贺府里面,贺太傅也没那么多规矩,何况,他还是傅铮的老师。
贺太傅招过来那丫鬟,问道:“何事?”
那丫鬟也不敢看傅铮,只是说:“小姐得了些好东西,想请殿下品鉴。”
贺太傅哈哈笑:“既然是这种风雅事,有什么可藏得?让卿儿将东西拿过来,我这个老头子也一道开开眼。”
丫鬟回去如此回了周素卿。
知道外祖父的用意,周素卿浅浅一笑,让丫鬟拿着东西一道跟去园子里。
如今晚杏最浓时,风过处,那人长身玉立,立在沉甸甸的花枝底下,眉眼精致的仿若用狼毫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工笔画。
周素卿怔了怔,脸微微的热。
“外祖父,慎斋哥哥。”
她款步上前,借着洋洋洒洒的花雨,一双眼看了看傅铮。
傅铮只微微颔首。
“卿儿得了什么宝贝?”贺太傅问。
周素卿道:“外祖父,我前些日子去乔先生那儿,得了几卷书,写得真是不错,还怪有趣的。”
“哦?”贺太傅一听有了兴趣,“拿来给我瞧瞧?”
丫鬟托着漆盘上前。
贺太傅拿了一卷,自顾自看起来,好似不存在。傅铮负手立在那儿,不言不语,周素卿这才大着胆子看他:“慎斋哥哥,你不瞧瞧?”
傅铮闻言这才拿起另一卷。才翻开一页,他便知道这是谁写的了。放眼整个京城,只有梅茹的字长成这么一个稀奇古怪却又无比讨喜的模样,也算是自成一派。
傅铮拿得这卷正好是小食。里面写的是有意思,活灵活现,光是让人看着就仿佛闻到了那股子味儿,窸窸窣窣的从书页里飘出来,都让人想尝尝了。思及那小丫头惦记着吃的娇憨,还有积食之后的着急,傅铮轻轻弯了弯嘴角,转瞬面色冷然的将书放回去。
周素卿笑道:“慎斋哥哥,你觉得写得如何?”
傅铮道:“有趣,确实不错。”
周素卿道:“我上回在乔先生那儿见到,觉得这书若是只被乔先生一人收着,实在是可惜,不如让大家都知道,岂不是好?”
好么?
傅铮不觉得好。
那小丫头写的东西流到外头,就算得了好名声,以后一旦被人提起,也会多加一句她是借周素卿的名声起来的,而且,恐怕更多的人只会惦记周素卿的才学好、品性高、慧眼有加、温婉大方。
对那小丫头有什么好处?
空得一个不知屈居多少人之下的才女名号么?
傅铮觉得,这事儿对于梅茹,就没有丁点好处,也许还被人说不学无术……
若那小丫头真想得个才女名号,还不如他寻个机会亲自来抬她,也比周素卿提的这档子事靠谱。
傅铮心底冷笑,这会子淡淡回道:“沛瑾你觉得这样好,只恐怕没问过写书之人的意思。”
听他语气不赞同,周素卿愣了愣,仍笑着问道:“慎斋哥哥,你可知道这是谁写的?”
傅铮道:“知道这做什么?与本王何干?”
被他这么一回,周素卿脸色稍稍有点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