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驿馆的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天。整座西羌首府都被折腾醒,到处都是鸡飞狗跳的喧哗,还有城中侍卫在不停巡逻、四处搜捕的声音。
这些动静极大,每走一步都要极度警惕,在这样的暗夜里,梅茹只能跟着前面的男人。
傅铮对这儿似乎较为熟稔,梅茹随着他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官兵,哪怕有,这人也将她护在里面。最后行到一处小院的背后,他立在那儿静静听了一会儿动静,确认没有埋伏,才领着梅茹绕到前面。
走到前面,傅铮亦没有开院子门,而是径直跃上院墙,再安静的跳下,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跟猫似的。
梅茹当然没这个本事,傅铮虚扶着她的腰,抱她一并跃上去。
哪怕这一夜受他搭救,此刻被他虚扶的腰肢,还是僵的难受,梅茹紧紧抿着唇,幸好这人适当松手。
看了他一眼,梅茹转眸四处打量。
这个院子不大,且落了灰,好像久未有人住过。梅茹猜,这应该是傅铮小心安排下的地方,平日绝对不会用到,除非要紧的时候,比如现在。
那边厢,傅铮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将门栓挑开,又扶着门框缓缓将门打开,所有都是静而又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松掉一口气,黑色的身影仍旧绷得很紧,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一言不发,傅铮跨进屋里。
望着那道黑漆漆的门,梅茹仍抿着唇,顿了顿,她走进去。
为安全起见,傅铮没有点灯,屋子里面仍是黑漆漆的。
借着月色和半边天的火光,梅茹见他已经脱去外衫,雪白的中衣上面嫣红成片,全是血。那被他狠心折断的箭就断在他的右肩里,直愣愣刺在那儿,恁的吓人。
不过少顷,独有的血腥味在这个小屋里越聚越重,怎么都散不掉。
皱眉查探了下肩膀伤势,傅铮吩咐梅茹:“去外面舀些水来。”这儿家家户户都有个水缸,里面会囤水,这家也不例外。
此时情势危急,梅茹也不介意他说话的口吻,她连忙转身舀一瓢水进屋。
再进房间的时候,傅铮仍端坐在那里,坐得跟座山似的。梅茹将水端过去,傅铮仍冷声吩咐:“你去那边。”这间屋子分左右两间,他指的就是对面。傅铮又道:“那边衣箱应该备着些衣服,你勉强找些能穿的。”
梅茹这会儿身上是胡乱拿的长袄,底下是姑娘家不能示人的中裤,褪了绫袜的小脚就那么趿在绣花鞋里,露出一方洁白的脚背,像最光滑的羊脂玉……
如今听傅铮这么说,梅茹有点不大自在。
又拂了她一眼,傅铮沉声道:“快去吧。”仍竭力克制着痛楚。
梅茹垂眸问:“殿下你呢?”
“本王不碍事。”傅铮淡淡道。
福了福身,梅茹道:“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她说完又问:“殿下,你真的不用我帮忙?”梅茹直直望过来,一双眼坦坦荡荡。
傅铮抿着唇,冷冷道:“不用,你快去歇着。”
既然如此,梅茹也不跟他多争执,再一欠身,她独自去到那边。
对面房间里有张落了灰的炕,铺盖什么的都卷在里头,旁边则安置了一个衣箱。梅茹翻了翻,居然找到几件大小不一的衣裳。她自己得穿,长一点的男人袍子,明天还得拿给傅铮。
梅茹拍了拍灰,又将铺盖铺好,仍呛了满脸的灰。
她袄子也不脱,直接和衣而睡。
这屋子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如此一来,其他的感觉自然更为清晰。比如,她安静的躺在那儿,能听到外面傅铮隐忍到极致的抽气声。那支箭有毒,如今扎在他肩膀里,没有止血的伤药,是不能随便轻易□□的。所以,傅铮大概是在擦伤口。
梅茹默了默,阖上眼。
外面又起风了,伴随着搜捕的鸡飞狗跳声,她勉强睡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梅茹换上西羌女人的粗布衣裳。这衣裳有点大,还有点肥,她用腰带扎了好几圈,这才勉强走出去。
外头很安静,傅铮阖眼倚在那儿,薄唇紧抿,长眉轻蹙,仍是一脸寒意。
他身上果然还是带血的中衣,那支箭还断在肩膀里面。梅茹昨天端进屋的水如今全红了,暗沉沉的,通通是这个人的血。
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鱼肚白,梅茹叹了一声,她往前走去。
熟料只这一步,傅铮立刻睁开眼,一双墨黑的眼仍凌厉的可怕,眼底还泛着猩红!
他行军打仗惯了,本来就睡得浅,再加上身上的伤,根本就是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见是梅茹,他绷着的胸口稍稍缓掉一口气,只是问:“你醒了?”他的声音有些哑,还有点吃力,想来真是累到了极致。
梅茹顿了顿,道:“殿下,你去里面炕上歇息一会儿,我去外面买伤药。”
“不行!太危险!”傅铮断然拒绝。
梅茹亦断然道:“我会见机行事,殿下莫担心。”
傅铮双眸微眯,沉沉看着她。梅茹坦然回望过来,她上前几步,扶他去里面的炕上。
傅铮本不想要她搀扶的,可经过这一夜,他的半边身子根本使不上动静。如今,梅茹过来搀他的胳膊,傅铮不得不将身子的分量压在梅茹身上。
那分量不轻,傅铮视线向下,却见梅茹眼观鼻鼻观心的望着地上,她只尽心搀扶,再没有旁的心思。因为仓促,她的头发还没盘,这会儿柔柔的披在肩头,像匹缎子。昨日夜里靠的近的时候,傅铮就闻到了梅茹乌发里的软香,幽幽的,还是透着股冷意。
不知怎的,他心里泛起一道莫名酸楚。
梅茹将他扶到炕上,恭敬问道:“殿下,需要买些什么药?”
敛起心思,傅铮将药品一一交代,再将城中离得近的几个药房交代给她,又吩咐道:“别在一处买。”
“知道。”梅茹点头。
她将头发随便盘了一下,包在这儿女人惯用的头巾里,只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静静看着她,傅铮忽然道:“你还是别去了。”
梅茹扭过头,定定望着他。她的面色凝重,“既然殿下救我一命,我也绝不会让殿下在这儿出事。”梅茹如此说道。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傅铮闷得难受。怔了怔,他难得柔声道:“小心些,本王等你回来。”
梅茹亦难得笑了一笑,她这一笑,愈发明艳。临走前,她又随便抹了点灰在脸上。梅茹生的白,抹上一点灰,才看着略微邋遢一点。
傅铮没有躺下来,他只靠着墙半坐着,听着她离开的软软脚步,然后是她小心翼翼的开门与关门声。之后,他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傅铮将整个分量都靠着墙。
他很累,亦疲倦至极,整个身体沉沉的,就跟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可傅铮不敢睡,万一梅茹太久没回来,他还得想办法出去找她。
傅铮这样想着,靠着冷冰冰的墙,默默调息了好几口气。已经疼了一夜,他早就疼的没知觉了,如今不过是想法子保持清醒。
傅铮垂眸。
这张炕是昨夜梅茹刚歇下过,他视线随便拂了拂,便看到一根姑娘家长长的头发掉在旁边,他凝神,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儿。
傅铮就盯着那一处看,一点都不敢歇,双目赤红。
只是,梅茹出去的时间真的有点太久了。
她出门时,天光蒙蒙亮,如今日头中移她还没有回来,算一算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傅铮在心里盘算了那几条路的来回时间,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正要想法子起来,蓦地,外面有小心的推门声。那声音小心翼翼的,然后是姑娘家软软的脚步声……
傅铮楞了一下,下一瞬,就见梅茹进来,手里多了两个小包袱。
梅茹唤了一声“殿下”,也不浪费时间,此事直接将外面的情况说给他听:“听说昨日夜里西羌宫廷有变,你那位公主也不知是被软禁还是被如何了,现今是西羌的镇国将军当政。”顿了顿,梅茹又道:“我只打听到孙大人和郁大人都被杀了,其他的人不知如何,如今外面正四处通缉我们呢……”
傅铮却只怔怔看着她,连她说什么“你那位公主”也不甚在意。
梅茹一边说,一边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有治伤的药,小剪子,还有热乎乎的包子和可以填肚子的饼。
傅铮转眸望过去。
论起来,梅茹的胆色不错,处变不惊,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又置办下这么多东西,真不像一个娇娇软软的大家闺秀。
他抬眸看着她,眸色愈发深。
梅茹自顾自的忙碌,很快,又舀了干净的水进来,端到傅铮跟前。她冷静安排道:“殿下,你力气大拔箭,我来上药和绑绷带。”
傅铮面无表情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男女到底授受不亲,何况是脱衣之事呢……沉沉望着梅茹,顿了顿,他板着脸喝道:“你出去,本王自己来。”
梅茹坚持道:“殿下如今行动不便,莫再争执此事。”
傅铮还穿着那带血的中衣,浑身上下全是血腥味,像个孤煞。坐在那儿,定定看了梅茹一眼,忽的,傅铮开口,正色立下誓言道:“三姑娘,如此本王这次回去定娶你为妻。”
“不用。”梅茹再度拒绝,且拒绝的很快。
傅铮眸色骤缩,只牢牢盯着梅茹。
梅茹仍坦然望着傅铮,连丝姑娘家该有的忸怩也没有。她还是那句话:“殿下你既救我一命,我定当竭力还殿下一条命,其中没有任何男女私情,也请殿下不要再误会。”
她说的更是直白,傅铮径直望进她的眼底,甚至望进她的心底。
他看人一向不差的,可眼前这人对他是真的没有半分情谊,因为,梅茹的那双眼实在太过坦荡,坦荡的能灼伤人的心。
也许,他在她眼里,跟女人、兔子、猫狗无异。
傅铮抿着唇,不知为何,喉中亦泛起一道腥咸。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