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瞳孔微缩,半晌才轻轻冷笑道:
“怎么,难不成陛下以为,高阳那个浪荡妇人,便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不是最聪明的,有韩王叔在,便是朕,便是舅舅,便是三哥四哥,便是朕的武昭仪,都只能说,是平分秋色,何况还有一位善于隐藏自己的您在。
但是……
她是最有野心的,却非朕妄言。”
李治一面儿说,一面儿扫了一眼一旁侧立的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轻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与李元景:
那是一枚精工而制的金印。
李元景认得它,它本是高阳公主素常用的金印,也是当年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封高阳为公主日赐与的金印。
“陛下要我看什么?”
李元景淡淡一笑:
“这不过是一枚公主金印……
难不成还有什么机关在内,能证明高阳的野心么?”
李治并未回答,倒是德安淡淡一笑,柔声道:
“殿下的确英慧,这里面儿,的确是有些机关……”
德安反手先将手中的拂尘插在腰后,接着一只手固定住了金印,一只手拧着印钮上的鸾凤,先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然后单独拧着鸾凤之首,小心地转了九圈,这时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印的印面,突然裂出,并掉落地面,露出里面一块儿显是新刻的印面来。
李元景看着德安将这印面转起,正对着自己的双眼,一时间,双目瞪得老大,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那被藏得妥帖的新印面上,分明刻着几个字: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牢狱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李元景笑得那样开心,笑得那样得意,笑得那样声嘶力竭,笑得那样疯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样,口中只是喃喃地反复念着,喘得断断续续地念着: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
好一个神圣武德皇帝!
好一个高阳女皇!!!!
她竟全将咱们这些人,都当了傻子摆设么?!
哈哈哈哈!
什么叫力助其兄为帝,方可何其夫妻平安……
原来净都是些哄人的话儿!!!!!
哈哈哈哈!
神圣武德高阳皇帝!!!!
她也配!”
“配也好,不配也罢,她都想了,也做了。”
李治平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李元景,唇边勾起一抹淡得不可察觉的嘲讽之笑:
“只凭这一点,朕倒是要说一句,无论是荆王叔你,还是韩王叔,甚至便是三哥……
竟都全输了高阳姐姐……
好歹,人家连帝王印玺都备下了,而且还思虑周全……
就地取材,拿着父皇赐下的公主宝印,只在里面又做了一面印面。
至她大事若成时,只消将外面的印面取下,将此印示于天下,便可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是受父皇遗命,得位承天的正主皇帝了。
单单是这一份机巧心思,别说是你荆王叔……
便是事事算无遗漏的韩王叔,又何尝算得到?”
李元景笑声倏停,却冷哼道:
“是么?
陛下觉得她了不得么?
可在元景的眼里,她这也只是一场空梦发一发罢了……
若当真有那一日,元嘉又怎肯让她上位?
便是李恪……
她的兄长,也是断难容这等牝鸡司晨的事情发生罢!”
李治也回以冷冷一笑,转身直视着李元景道:
“荆王叔,你以为,到了那一日,高阳还会让你们活着么?
莫说是本来便与她并不亲近,只是因利而聚的你与韩王叔,便是三哥,自小儿看着她长大,护着她成人的兄长……
她又如何能留?
王叔,朕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小瞧了女子的心性才好。
有些时候,有些女子,一旦决绝起来,行事竟是连咱们这些男子,也只得惊叹不如的!
别的不说,只说房遗爱这些年来,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府中公然**,却毫不制止,反而事事处处,多加维护……
朕只从这一件事上,便敢说一句,朕的这个高阳姐姐,只怕手段却是不下于你荆王叔,与三哥的。
甚至在某些控制人心的手段上,连韩王叔也是难望其项背。
否则房遗爱大好男儿,又是高门出身,如何肯忍得下这口气?”
李元景一时沉默。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陛下今日来,只是为了向元景证明,元景信高阳,错得离谱么?”
“不止。”
李治冷笑道:
“还有一桩事,朕也是希望荆王叔早些知道的……
好了,把人带上来罢!”
随着李治的轻轻一喝,门外便有两名卫士,押着一个女子,走入了牢中。
李元景一见此女,却是一怔:
原因无他,这个女子,他却也是认得的,是自己府中负责平日打理自己朝服衣冠的老侍婢,自小儿便跟着自己,可说是荆王府中的老家人了。
李治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王叔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朕要把这么一个在王叔府中呆得比王叔还久的老家人押了进来?”
元景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傻的,但是要说此婢是内奸,却又着实叫人难以相信,是故他冷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指着这么一个老婢说,她是高阳派来的内奸么?”
李治淡淡一笑,徐徐道:
“韩王叔也好,高阳也罢,甚至就是三哥都没想到,荆王叔虽则平日里风流成性,看似对美色毫无招架之力,却实在是一个最清醒的人。
所以,朕也好,先前淑母妃在世时,送入荆王叔府中的王妃娘娘也罢,几位侧妃也罢,虽则王叔都一一亲爱有加,却从来都是防着她们——
王叔当真是聪明绝顶,知道要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所以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怠慢过她们一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面目在她们面前表露。
甚至每每她们要刺探你的消息时,你也都捡着些能让她们知道的,一一借她们的口,传与幕后之人……
可是王叔啊……
你想过没有,你防了枕边的女人,却非是防到整个王府中的女人呢?”
荆王看着那老婢,冷冷一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说,她是元景没防到的那个女人?
可是元景可从未……”
“是,王叔从未想要将这位老家人拿到什么地步去——
因为你万分地信任她,也因为她在你府中,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几十年了,她只用做好一件事,便是替王叔备好每日的衣冠……
你对她,一无好恶之感,只是有这么一个人,使着就成。
可是王叔,这对韩王叔来说,却正是最佳的人选。”
李治盯着李元景一眼,这一眼叫李元景心中沉沉地一坠,还不及发问,李治便转身,主动问那老婢道:
“朕问你,你之前说,韩王在什么时候,找上了你,许了你什么,要你替他做一件什么事?
现在旧主都在,说一说罢!”
“是……”
那老婢似是被李治天威所惊,颤抖着肩道:
“韩王……韩王于月前……一月前寻上老奴……
以……以老奴早年时……早年时与府中总管偷偷所生的儿子为胁……
要……要老奴每日里将他送上的一种药水……抹在主人的衣领上……
还说这不过是些避女色的东西……免得主人日日亲近不该亲近的女子,坏了身子。
并且许诺若是老奴办好了这件事,必然有重赏……”
李元景的脸色,变了。
李治淡淡一笑,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放在那老婢口唇之下问:
“是这个么?”
“是……”
德安点头,突然出奇不意地闪电出手,箝住了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她便被捏张开了嘴,那瓶药水生生地被灌了下去。
而就在元景被惊了一跳的同时,那老婢也在李治平静的眼神中,在元景震惊的目光中,在德安的冷笑中,抽搐着,大声哀嚎着,从药水进口的同一时刻起,开始狂吐黑血,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终究七窍乌血横流,面目扭曲已极地倒地而亡!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全身背心,一片寒凉——
不只为了韩王的手段,更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助,一直不被自己看得很重的侄儿的心肠!
自李治登基以来,甚至是自李治出世以来,他头一次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平素里总是柔和待人的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