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陈曦如约去见周家年,她来过很多次,早就熟门熟路。
陈曦一直抗拒心理治疗,所以或多或少对此都有些排斥,每次来做评测,她总要做许多的心理准备。
周家年在忙,陈曦不得不先去一道屏风之隔的诊疗室休息。
所谓的诊疗室也就是一个极其舒适的房间,大面的落地窗,还有一张惬意的躺椅。每次两个人聊天,陈曦总喜欢躺在上面,软软的,容易让人放松。今天也不例外。
陈曦躺着,正好沐浴在午后的骄阳下。
天际碧蓝澄澈,阳光斜射下来,有些晃眼,陈曦没有动,而是懒洋洋的躺在那儿,随意晒着,浑身酥软。
天空中有云,一小朵一小朵的,飘得极快,让人晕眩,让人愈发昏昏欲睡。
“台风要来了。”
有人说话,陈曦轻轻眨了眨眼,半眯着,“嗯”了一声。
“风吹过来的感觉怎么样?”
“很凉快。”
“还有呢?”
还有?
思考让人疲惫,陈曦昏沉沉的闭上眼,有轻柔的声音在说:“现在风很大,吹得衣服鼓了起来,头发胡乱飞着,吹得人快站不住了,不过还是很舒服,舒服的浑身放松下来,想要大笑,想要奔跑,想要扎进海里游个来回。”
“你跳进海里,游完一个来回,有些累了,想回去。不远处沙滩上有人在等你,他瘦瘦高高的,双手插在兜里,看到了么?”
陈曦皱了皱眉,眼珠子左右来回动了动,似乎在努力搜寻,终于——
她说:“嗯。”
“你从水里出来,走过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你终于到他前面,看到了他的脸……他是谁?”
陈曦使劲蹙眉,整个表情拧在一起,渐渐扭曲。
“他是谁?”
那道声音不懈的问,陈曦头好疼,那根刺穿太阳穴的银针又开始疼了,它转啊转,搅啊搅,陈曦蹭的睁开眼,她的瞳孔骤缩,一颗心突突跳的好快。
整间办公室里没有人,陈曦四下看了看,徐徐呼了一口气。
她想,她居然又开始做梦了……
周家年盯着手里的笔记,眉心郁结的舒展不开。
从表层来看,陈曦极其容易被催眠,她对人的防御不高,或者说,主动丧失了某种反抗意识,但是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她给自己无形设置了一个禁区,没有人可以闯入。
周家年好挫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居然被陈曦骗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偶尔看到那个开凯迪拉克的男人,他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作为陈曦的主治医生,周家年意识到陈曦这个半封闭的状态,需要和外界多接触,更应该多增加社交,可是,周家年又自私的想,她实在不能再与那个男人接触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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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还不能回去上班?为什么?!”
听到今天的评测结果,陈曦崩溃了,彻底爆发。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周家年不急不缓的说道,“记者这份工作压力太大,神经需要绷得比较紧,休息也不规律,暂时不适合你。”听到这些敷衍的说辞,陈曦明显很失望,她愤愤要走,谁知周家年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我这里有另外一份工作给你,非常适合你去调节心情。”
听到这儿,陈曦眼亮了,“什么工作?”
周家年淡定的笑:“我认识一个朋友,叫贺明,前段时间跳出来自己当独立制片人,计划拍一部纪录片。最近组里正缺一个能跑腿又收费便宜的记者。他周末恰好给我打电话抱怨,我就给他推荐了你。”顿了顿,他问:“陈曦,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呢。”陈曦心花怒放,根本不疑有他。
周家年说:“还是得先跟你提醒一下,贺明虽然四处筹钱拉赞助,不过剧组还是穷的叮当响,整个队伍参差不齐,一个人要干多个人的活,钱也没多少,说不定还要倒贴。”
周家年越这样说,陈曦越是想去,她说:“我知道。”国内纪录片市场不景气,受众小,不挣钱,关键前期投入还特别大,是个再苦逼不过的事。
周家年还是“不放心”,他说:“这次要去外地,条件挺艰苦的,你要不要和闫姨商量一下?”
“我妈最支持我了。”陈曦打包票道。
周家年将对方的联系方式和一些资料打印好递给陈曦,又突然郑重问:“陈曦,你要不要再和……你男朋友商量一下?
“男朋友?”
初初听到这三个字,陈曦怔了一怔,低头随手翻了翻资料,她才恍然大悟,“不用。”陈曦摇头,淡然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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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家年那儿出来,陈曦主动和那位贺明联系了一次。
电话里,对方那边挺着急的,说是先前负责采访的记者嫌累又穷,跑了,整个团队半停工状态,让她越快过来越好。
这是一种被渴望的需求,陈曦陈旧快要腐朽的四肢在这一瞬仿佛灌入了新鲜的血,她突然就兴奋了,当即与贺明商议下时间。
有了打算,陈曦得回家一趟。
周一的下午,闫文清和顾真真在家,闫文清在房里午睡,顾真真在客厅边吃西瓜,边看电视。
见到这么悠闲的顾真真,陈曦不由疑惑了,“真真,你怎么不上课?”
顾真真叹气:“小姨,我放暑假啊。”
陈曦一愣,扑哧笑了,她好像越来越傻了。
“曦曦回来了?”卧室里传来闫文清的声音,陈曦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闫文清床头有一株含羞草,盛夏时节,芽嫩的发绿,让人打从心底喜欢。陈曦顽心大起,手来回拨弄着,那密密的小叶子合起来,瑟瑟发颤,怪有意思的。
闫文清刚睡醒午觉,这会儿戴着老花镜靠在床头看书。纸张泛黄,带着年代的厚重感。
“妈,在看什么呢?”陈曦脑袋凑过去,正好扫过最上面的一行字,“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三日,天公不作美……”
“又在看爸爸的日记啊?”她问。
“嗯。”陈父去世后,闫文清闲来无事,总是会看过去的一些东西,陈曦这会儿也跟着一起看,父亲日记里写道: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三日,天公不作美,雨下的很大。
我和怜生淌水走了几十里路,经过一处农田时,蛙鸣阵阵。怜生突然文绉绉的念起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可笑的是我们两个读书读傻的人,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稻田——因为到处都是水。”
父亲的文字里藏着一种质朴的情怀,陈曦读过一段,嘴角不由自主轻轻上扬。
她搂住母亲,不怀好意的笑:“妈,你就不怕爸日记里留下一些什么风流韵事?比如,这个怜生……”
“死丫头,就知道胡说。”闫文清不客气的用力敲敲陈曦的脑门,“怜生是楼上小陆的爸爸,你爸的至交好友!”
“啊?!”陈曦猝不及防,狠狠吃了一惊。
她心口有什么东西挑了挑,陈曦垂下眼,对着纸张里泛黄的怜生二字,一双眼愣愣的,还是反应不及。
陈家和陆家做了几十年楼上楼下的老邻居,可从小到大,陈曦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这位陆怜生的记忆——因为,没有人会提起他,陈曦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位陆叔叔死了,在她出生前就死了。
多么残酷的字眼……
陈曦沉默下来,闫文清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没头没尾的长长叹了一声。
这道长长的叹息像掠过心尖的刺,扎进陈曦心里,疼得她脑门上渗出隐隐的汗。陈曦起身,忘了其他,只是说:“妈,我、我出去走走。”
说着,也不等闫文清同意,陈曦闷头走出去。
闫文清目光重新落在泛黄的纸张上,上了岁月的目光幽暗、悲伤。她去隔壁书房。书房原本是陈父在世时用的,如今闫文清还是每周打扫一次,书架上列的整整齐齐,她从中抽出一册,翻到其中一页: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天朗气清。
怜生今天执意要走,谁都劝不住,临别前,他说,如眉月份大了,记得让文清多照顾她一些,那边任务一结束,我就回来……”
闫文清阖上日记,复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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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暑假,学校里没什么人,本科生大多放假,只剩研究生在。温寒今年刚到学校,虽然还没有开始带学生,可以轻松一点,但他着实没地方去,只能来学校做枯燥的数学难题。
温寒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小黑板,想到什么,他喜欢写下来,然后慢慢推演,今天也是如此。
上回的那个张姐又上来敲门,还是笑咪咪的,“小温,楼下又有个美女找你,你还是赶紧买个手机吧。”
温寒含糊的应了一声,他下楼的时候,蓦地想到了陈曦。
这两天他不找陈曦,陈曦也没有找他,像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结。
温寒忍不住蹙眉。
穿过底楼玻璃大门,看到陈曦的那一瞬,他的心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有些委屈,还有些愤懑,却也在悄悄的想,这人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