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紧急通知县委干部访贫问苦
宋茂香担任了生产大队长的职务以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因为人民公社的架子刚搭起来,要办的事又太多太多。要处理生产大队里的各种事务,要召开各种会议上传下达,常常是熬到深夜,熬得她筋疲力尽。今天晚上,她总算忙里偷闲,早早地睡了觉。她太疲倦了,身子一倒在床上,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门,她辨出了是公社秘书李秋根的声音。
“公社召开紧急会议。”李秋根站在门口大声嚷嚷:“上面有重要文件传达。”
“你稍等,我就来。”宋茂香揉了揉眼,随手摸出火柴点亮了灯,翻身下床。
“你敢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睡在床上的茂香妈,突然发出了严厉的警告。原来她早就被叩门声惊醒,也辨出了是李秋根的声音。她就是一声不响,佯装熟睡。她断定他此来没有好事:“女孩子家家的,三更半夜外出,不怕人笑话?”
“谁要笑就让他笑去吧!我是不怕。”宋茂香不理睬妈妈的警告,开了门,跟着李秋根走了。
茂香妈一时气得捶胸顿足。她没有动手打人,更没有打断她的腿。儿大爷难做,女大娘难当,有什么办法?她管不了她,便干脆把大门一关,上床睡觉,不管了。宋茂香跟着李秋根来到公社大院,各个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也都三三两两地来了。她在走廊里碰见了癞痢金根,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会议室,各自找了一个凳子坐下。
“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了。”公社秘书李秋根站在主席台上主持了今晚的会议:“请公社书记柯得贵同志传达**大可县委、县人委、县人武联合发出的文件。”
宋茂香定了定神,这才抬起了头。会议室里,临时点起的几盏马灯,高高地悬在屋梁上,昏黄的灯光把与会者的头影都长长地映在了墙上。她注视着每个映在墙上的头影。尽管每个头影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但都有一个规律:那一双双能够观察事物的眼睛和那一张张能够表达思想感情的嘴巴,也都小心谨慎地隐藏在暗影中。惟有那两片耳朵高高翅起,那是专门用来聆听上级指示的。在一阵乱烘烘之后,公社书记柯得贵走上主席台,仰扬顿错地传达文件。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摊开文件,高声宣读:“可是盘踞在台湾的蒋介石集团叫嚣反攻大陆,妄图破坏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伟大领袖**指示我们要全民皆兵。敌人胆敢来犯,必然叫他们淹没在我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因此,民兵工作急待加强。”
宋茂香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心中暗暗感到不安;蒋介石反攻大陆,就意味着战争,意味着会有一些人流血死亡。她作为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也会遭殃吗?她的脑海里也像台湾海峡里的风浪一样不能平静。正在寻思间,冷不防公社书记柯得贵在主席台上点将了。
“谷仓生产大队的宋茂香来了吗?”
“来了。”宋茂香心里一阵紧张,怔怔地站了起来。她有些沉不住气,不觉大汗淋漓。难道她心中的一点想法,已在行动中暴露了吗?
“癞痢金根来了吗?”柯得贵又问。
“来了。”癞痢金根也急忙站起来。
“你们那个片的民兵工作在过去有些基础,只是很久没有活动了。”柯得贵特别交待:“你们生产大队可以先走一步,马上把民兵工作的‘三落实’落实下去。”
宋茂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管他三落实也罢,四落实也罢,那都次要。重要的是她刚才的那一闪念,总算没有被发现,完全可以绝对地放下心来。
远处的雄鸡一阵接着一阵地啼着,天就要亮了。传达会开完了,宋茂香的心里还是火辣辣的。她时刻想着蒋介石会不会反攻大陆,想着因为打仗而引起的种种暴力和厮杀。她回到家,她家的堂屋里已坐了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他们都是前来打听传达会议的情况的。
“听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有人鼓起勇气小声问。
“蒋介石要是真的打来了,什么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不是统统完蛋?”有人接着问。
“……?”
小小的堂屋里,充斥着极其敏感的政治话题。宋茂香越听越害怕,不觉毛骨悚然。如果有人上纲上线,把堂屋里的人的问话汇报上去,那将不仅仅是戴上一个什么五类分子帽子的问题,而是掉不掉脑袋的问题。她不能容忍这些人在她家里议论这些。
“你们要说,就到别的地方去说吧!不要把我家当成黑窝子。”宋茂香有些生气了。“如今这世道太可怕了!”
坐在堂屋里的人全都哑然失色,一个个没趣地溜出了堂屋。茂香妈关紧了堂屋的门,凑到女儿的身边,小心打听。
“你们开会传达了什么?真的是蒋介石反攻大陆?”
宋茂香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些局促不安。事情来的太突然了,她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多少年来,她日盼夜盼,就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干部,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干部刚刚当上了,却又偏偏遇到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这太不幸了。
“那你当这个**的干部会治罪吗?”茂香妈又问。
宋茂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是不会“治罪”抑或是不知道会不会“治罪”?让人难以分辨。茂香妈见女儿情绪不好,也没细问。天已大亮,瘌痢金根找上门来,商量民兵三落实的办法。宋茂香虽然没有拒绝参加,但也没有密切配合。他暗自决定:先观望一下再说。
※※
谷仓人民公社诞生之日,恰逢台湾海峡的热风越刮越猛之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县委洪书记当即决定亲率县委慰问团前去慰问,以稳定人心,强化刚诞生不久,基础尚不牢固的谷仓人民公社的各级组织。慰问团一行人步行了几十里路,来到谷仓人民公社的驻地——谷仓村。当他们在村口一出现,立刻受到当地干部和群众的热烈欢迎。锣鼓喧天,掌声雷动,公社书记柯得贵从人群中走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县委洪书记的手,双双步入公社大院。
慰问团一下到公社,就着手开展一系列的慰问活动,要和广大干部和社员进行联欢,交流感情;要下到最基层访贫问苦,为广大社员群众排忧解难,把党的温暖送到千家万户。公社书记柯得贵积极而稳妥地配合着。
“老柯呀,你马上安排一下。我要亲自下到最穷最苦的社员中间进行慰问。”县委洪书记一下子变得慈眉善目,简直像个如来佛。
“你今天刚下来,又走了几十里路。先休息休息再说。”柯得贵真怕他的上级累坏了身体:“要去就让别人代劳吧!”
县委洪书记坚持要自己亲自下去,柯得贵只得从命。他安排他在就近的谷仓生产大队进行慰问,免得他又要走太多的路。
柯得贵的政治嗅觉是极其敏锐的。他暗暗注意到,慰问团中不仅有名燥一时的跃进诗人和其他许多能歌善舞的文艺界人士,还有专事救济粮米、棉被的民政工作干部。另外,还有身着便衣的干警,也隐匿其间。这太耐人寻味了。他结合着台湾海峡的紧张局势,结合着流行于社员中的种种不安的情绪,断定县委洪书记此来极不寻常,也许是要搞点什么大动作。他揣摩着县委洪书记的心态,把阶级斗争的各项工作抓得更紧了。同时,还把谷仓生产大队刚刚整编的基干民兵连调来,在大院周围布岗,日夜放哨,以防不测。
“谷仓生产大队有个叫宋茂香的女青年吧?”县委洪书记记得很清楚:“就叫她来带路,顺便再找她了解一下情况。”
洪书记的指示很快传达下去,宋茂香应召来到公社大院。她发现平时一向敞开的办公室的门,此刻已紧紧地关闭着。她估计县委洪书记一定是正在里面忙着办公。她站在门口定了定神,这才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门开了,闪出了公社书记柯得贵的半个脸。
“进来吧!”柯得贵说:“县委洪书记找你。”
宋茂香小心地进了办公室,县委洪书记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汇报一下你的工作吧!”洪书记温和地说。他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语气中多了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严肃性。“你们生产大队里的敌情严重吗?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都还老实吗?”
宋茂香的心里越发不安了:刚才负责组织联欢活动的跃进诗人还找到她,叫她在即将开始的歌舞晚会上担任角色。这分明是在颂扬这歌舞升平的和平盛世。怎么县委洪书记又来亲自过问五类分子的“敌情”?这之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不知怎么作答。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阶级敌人时刻不忘颠覆我们的红色政权,一有机会就兴风作浪。”县委洪书记的话音里充满了火药味:“右派分子柯繁青甚至公然咒骂党指鹿为马。对这样的反动分子,我们如果不采取行动,我们就会犯右倾错误。”
宋茂香不觉一怔,一缕疑虑悄悄爬上了额头。她似乎不觉得本生产大队的敌情有那么严重,右派分子柯繁青也并不见得就那么可怕。何以要采取行动?又将采取什么行动?她悄悄地斜瞥了洪书记一眼,似乎看不出什么迹像。
“你们的第一生产小队有个叫宋尚应的老人吗?”洪书记又慈眉善目地问。
“尚应叔?我们五服以外的堂叔,他好象还老实。”宋茂香试着答。
“他的生活很苦吗?”洪书记显然十分熟悉他的情况:“我们准备到他家访贫问苦。”
宋茂香点了点头,予以确认。
“还有一个叫宋仁义的老人吗?”洪书记又问。
“仁义公?有。他是一个孤老:无儿无女。”宋茂香又予以确认:“他家也很苦。”
“你马上给我带路,我要亲自去看看他们。”洪书记这一次明确了他的目的。宋茂香自然是愿意带路的。县委洪书记在县慰问团和公社干部们的前呼后拥下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公社的大门。
在公社大门口,县委洪书记看见了几个手持矛缨枪的基干民兵正在站岗放哨。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正代表着党和人民公社的社员心连心,而这些基干民兵却用矛缨枪把他和人民公社的社员们隔开,这是不行的。
“布这些岗干什么?”洪书记皱了皱眉。
“提高革命警惕,严防敌人破坏。”柯得贵哈着腰小心回答。
“统统给我撤掉!”洪书记命令:“我们县委慰问团是来慰问人民公社社员的,与社员同呼吸共命运。难道对社员也要设防吗?”
柯得贵红着脸回过头来,立即把所有的站岗放哨的民兵统统遣散,这才陪着洪书记下去访贫问苦。一行人由宋茂香带路,走过苦槠坪,来到一幢茅舍前————这是计划中的第一站。宋茂香熟悉地上前推开那扇破旧的门,一眼就看见生病在床的尚应叔。
“尚应叔,县委洪书记来看你了。”宋茂香说明来意。
尚应叔呆头呆脑地欠了欠身子,他望见门前门后一下子来了许多干部,其中还有县委洪书记,一时吓得面色如赭,不知如何是好。县委洪书记微笑着,一个箭步跨到床前,紧紧握住了宋尚应的手:“宋尚应同志,我代表县委县人委来看你了。”
“是洪书记?”尚应叔受宠若惊,回过头来,指了指蹲在灶边喝稀饭的儿子:“学文哪,还不赶快给县委洪书记磕头!”
学文怕见生人,手上捧着碗,愣站了半天也不敢说一句话。
“别磕头,那是封建。我们是**的干部,不是骑在百姓头上的老爷。”洪书记慈眉善目,举手投足都像一位亲人。他把学文拉到身边,问长问短:“你有七八岁了吧?”
“十六了。”学文吃吃地答。
洪书记这才注意到这个年龄已十六岁的孩子。因营养不良,发育久佳,身材矮小而纤瘦,活像一个小老头。他很是动了感情。
“你有什么困难吗?”洪书记问。
“主要是口粮不足。一年要缺半年的粮。一个钉头子儿子长年吃不饱,也长不高。”尚应叔一提起困难,就滔滔不绝:“我长年有病,不能劳动,作了二亩子水田收不上几粒子谷。”
“现在好了,谷仓人民公社成立了,将一步一步走向社会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好日子就要来了。”洪书记说着,又从柯得贵手中接过一小捆面条,送到宋尚应的面前:“我没带什么礼物来,这点面条请你收下。”
“面条?这就是面条?”尚应叔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接过面条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一小捆中,又分装了五个小匝,总共大约有五斤重。过去,他也常听人说,有一种用小麦面粉做成的面条,下锅约煮片刻就能吃,落口逍遥,味道好极了。今天,他终于从洪书记的手中得到了它,而且还是宽宽有余的五斤重!他太激动了,不觉又是热泪盈眶:“**万岁!万万岁!”
宋茂香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也为他高兴,陪他流泪。她不能不目瞪口呆于这样一个事实:他生在“谷仓”里,却常年得不到温饱。“风水宝地”并不对每一个人都慷慨赐与。只有按照**的指示,走农业合作化的道路,才能永远摆脱贫困落后。她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深刻地感叹:多么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多么优越的人民公社!
慰问过尚应叔,宋茂香又引着一行人来到仁义公的家里,慰问这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仁义公早就获知了消息,便早早地站在大门口迎接了。
“洪书记,柯书记大驾光临寒舍,不胜荣幸之至!”仁义公躬着身子,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的懂的话:“荣幸之至!”
洪书记照例走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如同亲人一样双双在堂屋里坐下。其余的一行人,也紧跟其后,在堂前或门后各自找到了落坐的板凳或竹椅。
“怎么样,生活还好吗?有什么困难?”洪书记照例又嘘寒问暖。
“要说困难,什么困难我都能忍受,惟有政治压迫我受不了。”仁义公一针见血地提出了比贫困还要难受的苦:“在这一次学习总路线的教育运动中,有人说我是狗腿子穆仁智,要补划我坏分子。不错,我早年是在柯嗣昌的家里管过几天的账,可我也是一个长工:文长工。”
“文长工?”洪书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既似肯定,又留有充分余地的答复:“群众运动嘛,不能计较太多。你只要一心跟党走,拥护人民公社。我想,群众也不会随便给你补划什么分子的。”
“每一次政治运动,总是把责任推给群众。其实,群众哪里有一点权——还不是上面说了算。”仁义公说着,一把拉着洪书记的手,把他当成了青天大老爷:“请你给我作主!”
县委洪书记十分尴尬:他是来访贫问苦的,从而体现党对人民公社社员的关心和爱护。而他却死缠着他,要求他解决此类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太不识相了。他不再微笑,不再像对待亲人那样嘘寒问暖,他袖子一甩,抽身出门。其余的干部,也跟着他走出了仁义公的家。宋茂香的心里暗暗称奇:她简直不敢想象,洪书记的面部表情竟会如此丰富:他的微笑,能使人倍感亲切,他敛起笑容,简直比阎王爷还可怕。
“洪书记呀,洪青天,请你给我调查处理呀!”仁义公穷追不舍。
公社书记柯得贵十分生气,他把县委洪书记引来看望他,他却让他下不了台。看来,对待这些人没有点压力是不行的。他索性临时编了一条罪名套到他头上,请他老实些。
“你的问题,公社会调查。”柯得贵拦住大门,不让他再向洪书记靠近一步:“据群众反映,你不仅当过账房先生,还欺压贫下中农,为地主分子收过租,是一个十足的狗腿子!”
“天哪!”仁义公仰天长叹,一腚坐在竹椅上。
※※
今日的老戏台,引人注目地挂起了红色的幕布。戏台两侧高高悬起的汽灯,把台前台后照得又明又亮。县委慰问团的慰问演出将在这里进行。
早在天黑之前,全公社各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社员们就扶老携幼自带板凳,来到老戏台下等候了。这是一场高水平的精彩演出,深受广大社员群众的欢迎。
大幕,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拉开了。县委洪书记站在老戏台的中央,宣布慰问演出开始。刹时,台上的锣鼓台下的掌声骤然响起,一群男女演员披红挂绿,涌到台前载歌载舞,唱不尽****的恩情,唱不尽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无限优越。在一阵如花团簇拥,如蝴蝶翻飞的排列组合之后,推出了一对男女主角。台下的观众很快发现,担任男主角的是县文化局里的跃进诗人,担任女主角的是本公社的宋茂香。这引起了观众们的极大兴趣,他们极愿意看到自己身边的熟人担任角色。在当地社员中物色演员参与演出,是洪书记的刻意安排,目的是使那些对人民公社怀有抵触情绪的社员,在心理上得以有效的校正和抚慰。
宋茂香扮演的是一个老婆子,她踩着锣鼓的节拍,扭动着“三寸金莲”翩翩起舞。初上舞台出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她多少也有点力不从心。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大声唱道:
老婆子我今年六十三,
看见了人民公社,大跃进,
中央文件不离手呀!
我越读心里越高兴。
扮演老头子的跃进诗人手拿着烟袋,佝偻着腰。他也在台前扭了一圈,接着唱道:
老头子我今年六十八,
学习了中央文件心里明,
社员的权力和义务,
条条记在心……
宋茂香没有舞台经验,由于极度紧张,唱到中途竟忘了台词,唱不下去了。她转过脸来望了望台下的黑压压的观众,心里一急,双脚踩空,竟不慎跌了一跤,逗得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幸亏跃进诗人经验丰富,动作灵敏,他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当机立断地临时编了几句唱词敷衍过去,从而避免了冷场。
老婆子呀,你脚小你就走慢点,
且让我来把社员的权力和义务表一表。
每个社员一律平等,
充分享受民主和自由。
男主角突然改变了唱词,这使女主角十分被动。宋茂香呆呆地站在舞台的一角,嘴巴木了,怎么也张不开,她不得不中途退场。跃进诗人见大事不妙,急忙在一旁掩护。他果然具有非凡的表演才能,就在宋茂香中途退场的时候,他临“危”不惧,双手举起了作为道具用的“跃进图”,用以挡住宋茂香退场的慌乱。然后他又轻松自如地表演了舞蹈,把观众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好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人民公社是社员自己的组织,
人不剥削人,人不压迫人,
人和人之间,就像亲生的兄弟和姐妹……
临时退到台后的宋茂香,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时刻想着在台上表演时的种种难堪事——这一次洋相算是出到了家。她越想越感到羞愧。正一筹莫展,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向她示意着什么。她转头一看,是公社秘书李秋根在叫她。
“你跟我来一下。”李秋根又悄悄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宋茂香见李秋根行踪诡秘,心里疑疑惑惑。她也不声不响地从后台走出来,跟着李秋根来到苦槠坪树林的深处。公社书记柯得贵和几个公安干警随即从黑暗中迎上来。
“柯繁青的男人沈山果来了没有?”柯得贵劈头就问。
“凡五类分子一律不许观看演出。”宋茂香答:“他可能还在自己的家里。”
柯得贵和几个公安干警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逐字逐句地向宋茂香下达了必须立即执行的命令:
“根据县委的决定,由你带路,协助县公安干警,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沈山果——这是命令。”
宋茂香心里一惊,这才注意到公安干警手上的短枪和手铐。几天来,她一直听说右派分子柯繁青罪大恶极,应予以严惩。岂料今天要逮捕的竟是她的男人沈山果。
“我执行命令!”宋茂香战战兢兢地表态。她的全身上下,不觉冒出了冷汗。刚才在老戏台上表演时的种种失态和失态后的羞愧,此刻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时,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昏黑。那些在宰杀风中幸免于难的猪们和牛们各自在自己的栏里不安地躁动,闹夜的狗们也一阵接一阵地吠着,使本来就扑朔迷离的秋夜,变得更加不可捉摸。在黑暗中,宋茂香探到了柯繁青的家,并确信沈山果就在家中。有几个公安干警随即举起枪,把她家的前门后门堵住。
“你去叫门!“公安干警再一次向宋茂香发出命令。
“沈山果,快开门!“宋茂香大声呼喊着,口吻中带着强制的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谁呀?”从屋子里传来了柯繁青的声音。她刚拔出门栓,有两个公安干警随即破门而入,有好几束手电的光柱几乎同时射向躺在床上的沈山果。紧接着,又上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揪住了他,压上手铐,强拉出了门。柯繁青惊呆了,蓦然歇斯底里地猛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男人。从她痉挛的喉管里,发出了使人撕心裂肺的狂叫:“他犯了哪一条?老天爷呀!”
沈山果被人推推搡搡地架走了,柯繁青昏厥在地上。宋茂香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吓得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喘。她昏头昏脑地走出柯繁青的家门,又接到公社书记柯得贵的命令:
“前去带路,逮捕反革命分子宋大发!”
宋茂香略略镇静了一下,又前去带路,协助公安干警逮捕了宋大发,这才忐忑不安地回到苦槠坪。在老戏台上,慰问演出尚在继续,那是一组男女声混合唱。雄壮的歌声,在悲凉的秋夜中婉转低回:
人民公社好!
人民公社好!
人民公社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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