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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 / 1)

()秋收工作未结束县委指示滚滚来

民兵工作在一片欢呼声中胜利结束了。**大可县委不失时机地把中心工作重新转移到秋收的“战斗”中来。县委明确要求各人民公社的主要负责同志一定得亲自下到第一线蹲点。以点带面,点面结合,把中心工作全面铺开。

公社书记柯得贵选择了谷仓生产大队作为他蹲的点。主要是考虑到该生产大队距公社大院较近,既便于他在第一线蹲点,又便于他可以随时回到公社统揽全面工作。他一下到生产大队,就主持召开干部大会,研究秋收办法。他的到来,也给了宋茂香一个不小的鼓舞。几天的大兵团作战,使她伤透了脑筋。

干部大会在大队部举行。吃过晚饭,宋茂香和生产大队的干部们便早早地聚集在办公室里等候了。七时正,公社书记柯得贵准时来了,大模大样地坐在**肖像前,仿佛他正代表**主持今天的会议。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照例又赞颂了一番大好形势,然后根据县委的最新决定,安排本生产大队的工作:“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晚稻收割上来,并放上一颗卫星。”

宋茂香听着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久前不是已经搞了一个平均亩产八百一十五斤的大跃进吗?怎么又要放卫星?她对放卫星没有兴趣。不过,她倒想借着这个机会,提一提当前的困难,摆一摆队里的主要问题的。柯得贵的报告过于亢长,让人感到疲倦,她好容易等到柯得贵的报告结束,接着就开始发言,她发言的内容当然要以肯定成绩为前提。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工农业形势一片大好,捷报频传。”宋茂香高调地肯定了成绩,这才话头一转,直入正题:“只是我们的生产大队工作略有欠缺,大兵团作战虽然取得了绝对的胜利,但是在大田里还剩下‘一点’晚稻尚未收割上来。原因是社员的劳动积极性没有很好地发挥出来……”

柯得贵理解了“一点”就是不少的意思。有不少晚稻尚未收割,可见问题不小。他是了解该生产大队的情况的,但他更理解县委的意图:农业集体化是不容置疑的,大兵团作战是不容改变的。而且,还必须在这样的前提下放出水稻卫星来。没等宋茂香的发言结束,他就拦腰插了一杠子。

“我们所提倡的大兵团作战,就是最大程度地发挥农业集体化的优势,就是最大程度地调动广大社员的劳动积极性。”柯得贵牢牢地把握农业集体化的大方向:“至于局部的某些问题,当然是允许讨论的。”

宋茂香被柯得贵的拦腰一杠子插得晕头转向。她知道,如果再说下去,也许就要“走火”了。关于大兵团作战的弊端,她早有体会,但也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而且绝对不能有丝毫地暴露。因为这关系到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宋大发的下场,不是一个很实在的例证吗?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走宋大发所走过的路。

“你们的插红旗拔白旗运动开展得怎么样了?”柯得贵又问。

“插红旗拔白旗运动搞是搞了。”宋茂香悄悄看了柯得贵一眼。她一不留意,又说出了一句真话:“只是效果不好。”

“说说吧,怎么效果不好?”柯得贵又问,丝毫没有给她上纲上线的意思:“不打你什么‘分子’。”

“说就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宋茂香鼓起勇气,说了一些属于局部的可以讨论的问题:“我们按照公社党总支的布置,为每一个社员做了两面小旗:一面红旗,一面白旗。在每天下午收工时召开社员大会进行考核,让社员们自己说谁该插红旗,谁该插白旗。可是在具体操作上就不那么容易了。社员在进行考核时,都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好,大家彼此彼此。你吹我,我吹你,不等开完会,人都走得一干二净。”

“你的工作太右了。”瘌痢金根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瘌痢金根的批评,很使宋茂香感到意外。几天前,他还“谷种干净,熄灯上油”,而现在他竟敢在她面前卖弄博学,妄谈政治上的左和右。

“你就拿出不右的办法嘛!”宋茂香反将了他一军。

瘌痢金根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么作答。他是经常听人说左和右的,觉得这么说很时髦。他实在是不懂什么叫左和右,更拿不出什么不右的好办法。

“你二人是生产大队里的主要干部,要搞好团结。”柯得贵做会议总结:“要把插红旗拔白旗运动进一步贯彻下去。群众工作就是这样:只有抓好两头部分,才能带动中间部分。从而实现整体齐跃进。明天的大兵团作战,我要亲自坐镇,现场指挥。”

干部大会开完了,会议精神没有什么创新。柯得贵依旧没有具体交代如何落实插红旗拔白旗的办法。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放卫星的项目。第二天一早,谷仓生产大队的大兵团作战又开始了。大队人马一下子又涌进了大田收割晚稻。战斗的口号是响亮的,鼓舞人心的,战术是正确的,精湛的。可是战斗在大田里的社员们就是不愿下大力气挥动镰刀。成熟在大田里的晚稻依旧迟迟收割不上来。大家眼睁睁地望着时间一点一点地白白过去,眼睁睁地望着大片大片的晚稻连根带叶倒伏在大田里。“你”压着“我”,“我”压着“他”。稻穗在一次一次的碰撞中绽开,谷粒脱落,撒在泥水中……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太阳又落山了。柯得贵传出话来,要求全体社员鼓足革命干劲进行夜间突击。宋茂香执行命令是坚决的,她又一次进行了全体总动员。松明火把点亮了,老戏台上的断犁头敲响了,社员们又纷纷涌向大田,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可是他们战着战着,越战越糟。有的人坐在田畛上聊天,有的人背着干部打瞌睡,根本不理会什么插红旗拔白旗。宋茂香各处巡视了一遍,她实在无法给所有的社员都插上白旗。她自己熬到半夜,疲倦极了,就悄悄溜回了家,躲着睡觉。她睡了一个时辰,实在不放心尚在大田里进行大兵团作战的社员们。她又匆匆穿好衣服前去督战。她连走了几个点,各个点上的松明火把早已熄灭,大部分社员都溜回家睡觉去了,仅有五类分子们在忙乎。

天就要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这新的一天将怎么安排呢?难道又要白白地浪费吗?宋茂香心急如焚。她无论如何也要到公社面见柯得贵请示汇报。她要亲耳再听一听他的关于插红旗拔白旗的办法如何落实。她来到公社大院,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但见柯得贵蓬头垢面,眼皮惺忪,与几个公社干部正骑在办公桌上激烈地“争上游”,梅花红桃吆喝不断。你追我赶,没完没了,显然已“突击”了一个通宵。

“宋茂香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通知你:你们谷仓生产大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晚稻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柯得贵用力甩出了手上的王牌,嘶嗄的声音里传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县委‘核实’了你们的产量,亩产稻谷二万六千三百三十一斤,放了一颗卫星。”

“放卫星?”宋茂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直直地望着柯得贵。平均亩产稻谷二万六千三百三十一斤,是实际产量的一百多倍!这也太不可能了!

“三带两!”柯得贵仔细审视牌局,重新对自己手上的方块黑桃进行了排列组合,凑成了一枚重磅炸弹,然后又甩了出手:“李秋根正帮你们写喜报。你们的生产大队再派几个人敲锣打鼓去县里报喜。”

这太突然了!宋茂香急步走到李秋根的办公桌旁,果然看见李秋根正挥动毛笔在大红纸上书写喜报。原来县委要以他们的名义吹牛皮。她还看见县委洪书记写的关于谷仓生产大队放卫星的亲笔信。她的心里蓦地一惊,两颗黑眼珠瞪得比“黑桃”还大。她又能说什么呢?

※※

宋茂香心乱如麻,两腿沉重地迈出了公社大门。她失神地抬起头,望了望晨星稀疏的天空和飘忽不定的云朵,心里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了谷仓生产大队发射的水稻卫星正伴着“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洋洋自得地在天空遨游,在云朵中穿行。正向全世界展示着伟大领袖**的英明正确,展示着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丰功伟绩……

这是一个风云多变的秋天。一团飘忽不定的云朵,倏地在天空中集结,顷刻间又在雷鸣中散去,天也许就要下雨了。宋茂香收回她虚无缥缈的视线,急急往回走。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大片大片倒伏在田里的晚稻明明白白地摆在每个干部和社员的面前,何以精确地计算出平均亩产二万六千三百三十一斤,并且还放了一颗卫星?也许,也许这玩笑开得太大,属国际玩笑。

“吹牛也吹得太离奇!”宋茂香自言自语,在不知不觉中流露了对人民公社的不满。她的话刚一出口,就被她自己的这句话吓的目瞪口呆:倘若被外人听见,汇报上去,那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右派分子?一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天哪!太可怕了。她急忙警惕地左顾右看:左右的确无人听见。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她悄悄发过一顿牢骚,又慢慢冷静下来。这日子还得过,这干部还得当。她又想起了柯得贵布置的报喜的工作——这无疑又是一项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不得有丝毫的马虎。她一回到大队部,便立即组织报喜队伍,敲锣打鼓,准备前去报喜:正式以谷仓生产大队的名义向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宣布放了一颗卫星。

又是一阵雷鸣电闪轰然而至,宋茂香看了看天色,心中更加不安了。如果天公不作美,再下一场大雨,眼下的这大片大片的稻子恐怕就要彻底完蛋了。可是,可是她,她有什么办法?她咬了咬牙,再一次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立即指挥报喜队伍前去报喜。蓦然,公社书记李秋根又匆匆赶来通知宋茂香,叫她取消这次报喜活动,并且马上到公社会议室开会。

“不是说本次报喜——放卫星如何如何重要么?怎么一下子又取消了?”宋茂香有些不解,连连发问。

“刚才叫你去报喜——放卫星,是正确的。现在取消报喜——放卫星,也是正确的。”李秋根闪烁其词,满嘴是理。

宋茂香来到公社一打听,才知道突然取消本次报喜—放卫星的原因。原来是县委通讯员小马送来了县委洪书记获得的最新消息:邻县河口镇人民公社长锁生产大队于二天前又放了一颗水稻卫星:平均亩产水稻二万九千余斤,比谷仓生产大队要放的卫星多出了二三百斤。显然,如果他们再去报喜——放卫星,已没有实际意义。

“宋茂香同志,不要难过。我们有决心再放一颗大卫星,一定要超过长锁生产大队。”柯得贵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资鼓励。

“这样的卫星,放不放都可以。”宋茂香内心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流露了出来。

“宋茂香同志,你这是右倾!”柯得贵毫不客气地当面警告:“你一定得学会紧跟,不能对县委的决定说三道四。”

宋茂香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谈。去吧!到会议室开会”柯得贵面色严峻,让人望而生畏。

宋茂香默默走进会议室,在后排的角落里坐下。她的心里反复掂量着柯得贵刚才说过的话,越掂量越觉得可怕。稍等片刻,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陆续来了,把小小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柯得贵走上主席台,重重咳嗽了一声,乱哄哄的会议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如同凝固了一样。宋茂香心里更加不安了:本次会议会不会又是一个什么辩论会?会不会又来一个什么狠抓阶级斗争?把与会的干部们来一个左中右排队?天哪!如果要搞排队,那非把她排到右派里不可。正焦急着,柯得贵的报告开始了。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双手捧着红头文件,照本宣科:“全国人民在**的英明领导下,开展的大跃进运动已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大可县人民也不能落后,随着农业小秋收的完成,农田基本建设成了今冬明春的当务之急。经研究决定:在谷仓人民公社的境内,沿大可河一侧滩涂大造一片稳产高产的卫星田,争取明年夏收每亩单产水稻二万斤或者更多……”

原来是大造卫星田的动员大会。本次大会也许不整人了。一场虚惊过去,宋茂香的心里又回到那些倒伏在大田里的晚稻上。自大兵团作战以来,,社员们个个战得人仰马翻,越战越疲。晚稻总也收不上来。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稻子倒伏在大田里。情况迫在眉睫。现在,又要大搞卫星田,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未来的卫星田每亩单产二万斤、三万斤或者更多,也没有理由不尽快收割已成熟在大田里的晚稻。

“我们大造卫星田,不用钢铁不用煤,只用黄土和石块。”柯得贵的报告尚在继续。“我们全县人民齐上阵,把山上的黄土运下来,沿着河岸把沙滩堆高。然后,再在堆高的黄土上敷上一层可供耕作的黑土。卫星田就算造成了。”

“卫星田?这就是可与苏联的人造卫星相媲美的卫星田?”宋茂香暗暗品味着,一时尚品尝不出究竟是酸甜还是苦辣。

“为了防止河水上涨冲刷卫星田,还要在沿河道的一侧,用石块垒成一道可以抵御洪水的铜墙铁壁……”

关于这一地区的农田基本建设规划,宋茂香早就听人说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当时省里来了许多专家,对大可河的源头和龙脉岗一带的滩涂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提出了综合治理的五年计划,似乎不像县委的红头文件那么简单。

“……县委决定,各人民公社至少要抽出一半以上的劳动力在明后天开赴龙脉岗,进行一场新的战斗。同时也要兼顾晚稻的扫尾工作,做到收割晚稻和大造卫星田两不误。”

宋茂香听着报告,蓦然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小猫钓鱼》:有一只不懂事的小猫,不管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一会儿去钓鱼,一会儿又去捉蜻蜓。结果是既未钓着鱼,又未捉住蜻蜓。

“县委指示:我们所进行的大跃进,是伟大领袖**的英明决策。可是国内外的一小撮阶级敌人无时不在攻击我们。这恰恰说明我们的路走对了……”

宋茂香的心里禁不住又是一阵激烈地跳动,仿佛觉得柯得贵正指着她的脑门子批判她:你敢对抗县委的决定?那你就是反对大跃进!那你就是一小撮阶级敌人!她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有一点有悖县委意图的想法,哪怕是稍稍动一点念头都不行。否则,在某一个时候不慎流露了出来,那就不得了了。

“大造卫星田,还要与平整坟堆相结合,要彻底解决死人和活人争夺土地的问题。”柯得贵的报告已进行到最后一部分:“龙脉岗以下的斜坡地是一个大坟场,那里的大片土地长期被死人霸占着。县委号召,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把坟堆全部平掉。”

宋茂香心里一惊,怎么又多了一个新名堂?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去,只见会议室里一阵骚动。干部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一串串零碎而隐晦的只言片语,强烈地表示了一个共同的意思:斜坡上的坟堆是万万毁不得的。坏了风水,大难就要临头了。

坐在主席台上的柯得贵抬起头,看了看台下。他似乎也意识到基层的干部们的微妙的心理变化。他没有上纲上线地痛加批判,也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予以追查,只是听之任之。因为他也同样不赞同挖掉祖坟。他无法阻止县委的决定,也无法不执行县委的决定。

“挖了祖坟会遭雷打。”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清晰地从台下的某一个角落里一直飘到柯得贵的耳畔。

天上乌云滚滚,接着就是雷雨交加。一阵狂风穿堂而过,会议室一片昏暗。随着闪电的刹那间,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柯得贵受惊地大叫一声,红头文件从他的手上滑落。他再也无心传达县委的决定了。

“我……我病了,散会吧!”柯得贵神色沮丧地歪倒在主席台上。

※※

柯得贵离开了会议室,回房休息,脑子里时刻想着红头文件,想着县委洪书记的一系列指示。对于大造卫星田,他原则上是拥护的,但对其中的平整坟堆部分,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在龙脉岗一侧的斜坡地上,也有他家的祖坟。自从当干部以来,他总是革别人的命,而这一次,却要彻底地革自己的命了。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狠狠地抽着烟,抽过一袋又一袋。灰白色的雾团在嘴里翻腾,是如此地苦涩。他不知道坐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合上了双眼……

窗外,震耳的雷声渐渐远去,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柯得贵的耳边响着小雨的呜咽,他的全部意识也在不知不觉中沉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他不知是为什么突然被撤了职而离开了人民公社,沿着奈何桥一步一步地走着走着,走在通往第十八层地狱的黄泉路上;到处是阴森的洞穴,到处是可怖的陷阱。青面獠牙的鬼魅魃魉出没其间。蓦然间,又是一阵柳暗花明,他被人送进了大可山庙,亲眼看见了大可山祖显灵,坐在大殿里的大可山祖复活了。身穿龙袍的大可山祖从蓝天白云深处飘逸而来,红口白牙念念有词,蓦地,从他那宽大的袖口里飘出一方黄绢,上面写了两行大字:

“风水风水龙的脉,

破了风水有大难。”

跪在大可山庙里的柯得贵吓得手足无措,正想抱住大可山祖的大腿问个究竟。但见他面带愠色,拂袖而去。柯得贵全身上下冒出了冷汗,猛然从幻觉中惊醒:原来是大可山祖托的梦。大自在天的大可山祖是万能的,他的如此点化,更加印证了干部会议上出现的不祥之兆。看来,这平整坟堆无论如何也搞不得。可是这是县委的决定,也不容违背。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更无法从这进退两难中解脱出来。他伸手抓起桌上的半瓶酒,一口气灌下了肚,为自己压惊。想前思后,他总也不能回避眼前的这一切。他苦恼!他茫然!在昏头昏脑中,他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公社大门,在苦槠坪来回踱步,留连忘返。小雨淋湿了他的衣裳,他毫不在意。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他又来到宋大发的家门口,望着那两扇漆黑的大门发呆。他知道,在那两扇大门之后,有一个称作大发嫂的女人,他渴望能见到她。蓦然,那两扇漆黑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半个女人的脸。他看清了,她是一个老太婆——是宋大发的妈妈,此刻正端着一盆水往外泼。她泼了水,复又把门关上。他十分惋惜,如果是大发嫂端着水如此的一泼,该有多好。

大发妈在泼水的一刹那间,也看清了柯得贵的脸。她想起了那一天在沈山果坟前发生的事,又联想起了服刑在外的儿子。愤恨在她心中燃烧,她恨不能走上前去咬他一口。但是,她更知道:为了能使儿子早日归来,她必须借助他手上的权力,打通内部关节。……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强忍着内心的悲愤,回到里屋,支走她的孙子孙女,来到儿媳的面前,双腿跪下,纳头就拜。

“妈妈我这一回求你了!”大发妈双手抱住儿媳的大腿,泣不成声。

大发嫂惊异不已:有什么事值得婆母如此这般?

“我注意到柯得贵在我们家门口走了好几趟,怕是看上你了!”大发妈抽抽噎噎,努力从她痉挛的喉管中挤出了两句话:“你……你就去伺候柯得贵吧!只要宋大发能平安回来,妈妈我绝不会说你半个不字。”

大发嫂也跪下了,紧紧地搂住恸哭的婆母。她答应了她的要求,为了丈夫,她愿意作出牺牲。这是何等痛苦的决定。婆媳二人都泣不成声,泪水相互交融在一起。大发妈亲手为儿媳打水洗脸,洗去她脸上的泪花,又翻箱倒柜找出新衣,为她穿上。

“伺候柯得贵要多多费心,只要公社书记答应帮忙,大发他就能早日回来!”大发妈千言万语,反复叮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妈妈,我会。”大发嫂连连应着,让婆母放心。

就在这天晚上,大发嫂穿戴整齐,来到公社大院。李秋根见有女人进门,知有蹊跷事,便小心地避开了。大发嫂壮着胆子往里走,整个院子里,走廊上竟没碰着一个人。她摸到柯得贵的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开了,柯得贵意外地看见了她,不禁喜出望外。

“好!好!你来得好!”柯得贵注意到她的穿戴,心里明白了大半。他正为平整坟堆的事大伤脑筋。她的到来,给了他极大的精神慰籍。“你是来找我汇报思想的吗?那你就进来汇报吧!”

大发嫂进了房间,诚惶诚恐地蜷缩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她望着他满脸的横肉,望着他那喷着烟酒气味的大嘴,她简直就要窒息。她下意识地一再提醒自己:为了宋大发,忍耐些!再忍耐些!

“你知道目前的形势吗?”柯得贵不等对方汇报思想,就夸夸其谈。他要给她上一堂深刻的政治课。他要以他的公社书记的政治震慑力,完全把她征服:“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可是,还有一小撮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配合着帝国主义反动派天天都在咒骂我们。这是不能容忍的。”

“柯书记,我家的宋大发最老实!”大发嫂有意为丈夫分辩。

“他还老实?他和反动阶级勾勾搭搭,反对人民公社。还和反动阶级的家庭结了亲。”柯得贵历数宋大发的罪行。

“你是说不该把蠢姑嫁给沈冬生?这事是我做的主,与宋大发无关。”大发嫂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便把丈夫的所有罪责,统统揽在自己身上。“柯书记,我已知道错了。请你批准他们离婚吧!与那个反动阶级家庭永远划清界限!”

“办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柯得贵有意拿大:“让我们开会研究一下再说。”

大发嫂哭着,掏出蠢姑打有手模的离婚报告,双手呈上。她无论如何也要请求他帮助解决划清界限的问题。柯得贵摊开报告一看:上面满是他不认得的字。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他认定这是一份请求离婚的报告。

“柯书记,求求你了!”大发嫂呜咽着,豆大的泪珠在脸颊上滚动。

柯得贵望着她的那双大眼里流出的泪,不禁一阵嗤笑。批准离婚,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凭她今晚主动送上门来,就应该给她一点小小的礼物的。他伸手抓起笔,在报告的空白处批示:“同意离掉柯得贵”大发嫂接过批示过的报告,欣喜若狂。她迎着柯得贵张开的双臂,扑倒在他怀里。

※※

大造卫星田及平整坟堆的会议尚未开完就中断了。宋茂香回到家里,既没传达也没落实,继续进行大兵团作战。她仅战了一天,公社秘书李秋根又来找她,通知她在第二天上午八时,带领本生产大队和各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到龙脉岗下的滩涂上集合,出席由县委洪书记亲自主持召开的现场办公会议。

谷仓人民公社的大造卫星田工程,是县委洪书记亲自规划的向邻县的河口镇挑战的项目,也是关系到大可县在未来的一年里,能否实现农业生产全面跃进的大事。县委洪书记在下达了文件之后,又亲自下来检查督促。他很快了解到,谷仓人民公社不但没有“大造”,而且连一点开工的准备都没有。他很不满意地走进了公社大院,指名道姓要公社书记柯得贵就这件事作出专题汇报。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摊牌。猝不及防的柯得贵胆怯极了,他对这样的汇报毫无思想准备。几天来,他被有关大可山祖显灵的种种传说困扰着,至今也未能解脱。他惧怕大自在天的大可山祖,更惧怕震怒的县委洪书记。

“请洪书记先洗洗脸,休息一下。等吃了饭再汇报工作。”柯得贵亲自走进厨房打来一脸盆清水,送到洪书记的面前,点头哈腰,殷勤倍至。他要以他体贴入微的伺候,淡化他对他工作上的不满:“没有什么招待,一点子粗茶淡饭!”

“先听汇报再吃饭。”洪书记虽然还在坚持,但口气上已缓和多了。

公社书记柯得贵强笑着点了点头,信手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摆出了认真汇报的架势。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试着汇报。“我们公社也不能落后。”

“你只汇报,为什么不动手?”洪书记两眼一瞪,咄咄逼人。

“目前,我们全公社的社员正响应县委的号召,进行大兵团作战。因此对大造卫星田的工程还一时安排不上来。”柯得贵努力弹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极尽搪塞之能事,

“什么安排不过来?你是借口秋收,对抗县委的大造卫星田的决定。”洪书记措词强烈,严厉质问。“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本人的思想是通还是不通?”

“通,我本人通。”柯得贵不加思索地应着。他知道如果他的思想不通,就可能会被撤职,另换上一个“通”的来以取代他。

“既是通,你就马上给我把各生产小队以上的干部召到龙脉岗去,我要亲自主持召开一个现场办公会。”洪书记一拳捶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不得有误!”

柯得贵受惊地一怔,顷刻又强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过脸,看看窗外:太阳就要落山,今天召集开会,怕是来不及了。他建议推迟到明天上午八时准时召开。他将马上向各生产大队的干部发通知。洪书记同意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上午八时许,柯得贵陪着洪书记来到龙脉岗以下的沙滩地,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一会,也看不到一个前来报到的人。与此作鲜明对比的是:河对岸的河口镇人民公社的造田工程已经开始了好几天,到处是迎风招展的红旗,到处是沸腾的人群。他们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从山上挖来的黄土和碎石,堆积在沙滩上……

“头可断,血可流,不把大可县谷仓人民公社甩在后面势不休!”来自河对岸的高音喇叭又响起了铿锵有力的豪言壮语,催人奋进。

“**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挥手我前进!”高音喇叭毫不掩饰的表达着他们战胜大可人的自信。

“……”

县委洪书记收回了他的羡慕而嫉妒的眼光,看了看属于大可县谷仓人民公社一侧的沙滩地:冷冷清清,一片凄凉。他感到十分惭愧。这是一场政治的较量!实力的较量!大可县又落后了。如果不迎头赶上,也许落后的距离还会加大。他斜瞥了柯得贵一眼,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大约又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有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三三两两,姗姗来迟。宋茂香虽然不是最后一个来,但她来了以后,也不是坐下等着开会,而是上了斜坡地去溜达,连一点紧迫感也没有。

“宋茂香,你不知道要开会么?”县委洪书记大声呼喊。在这一群基层干部中,他最熟悉的就是她,还能当面喊出她的名字。

“这就来!”宋茂香红着脸应着,信手把采来的山茶花插在自己的秀发上。

“通知你们八点开会,怎么现在才来?”洪书记又问。

“大兵团作战,分不开身。”宋茂香一想起倒伏在大田里的晚稻,就焦急万分。今天,她总算是见着县委洪书记了。她无论如何也得当面请示他,请他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我们生产大队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晚稻还没收割上来。再拖下去,恐怕要烂在大田里了。不管眼下的中心工作多么重要,我们都没有理由丢下这些成熟在田里的稻子不管。”

宋茂香反映的情况很有典型意义,同时也为柯得贵开脱了责任。洪书记连连点头,他对柯得贵的反感在一刹那间减少了许多。他暗暗说服自己:基层工作环环相扣,当然也有衔接不上的时候。切不能对他们求全责备,不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我知道基层工作难做。”洪书记看了柯得贵一眼,像是在安慰他。他又转过脸来仔细向宋茂香交待解决办法:“你们可以加大插红旗拔白旗的力度嘛!”

“插红旗拔白旗搞是搞了,效果也不太好。”宋茂香索性直接汇报。

“你们还可以组织社员学习**的《实践论》、《矛盾论》和《愚公移山》嘛!可以从**著作里吸取力量。”洪书记的手中有着用不尽的法宝。

宋茂香听得两眼发直:这个法宝比插红旗拔白旗还要玄。她无法理解:只要组织社员学习《实践论》、《矛盾论》和《愚公移山》,便能像魔术师变把戏一样,把大田里的晚稻一下子都收割上来?这太滑稽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又敢说什么呢?

“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都来齐了,我们开会。”公社书记柯得贵请大家安静,又请县委洪书记作指示。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县委洪书记站在斜坡地的高处,向与会的干部们作报告:“我们大造卫星田,一是在沿河的沙滩上造,二是在与沙滩相毗邻的斜坡地上造……”

宋茂香的脑子里满是学习《实践论》、《矛盾论》和《愚公移山》,一时还迟迟转不过弯来。她只想着大田里的晚稻,对卫星田没有兴趣。一阵山风掠过,吹落了斜插在她头上的山茶花。山茶花在空中翻了一个滚,然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癞痢金根的头上。癞痢“戴”花,这85962给办公会议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幽默。

“几年前,省里下来了几个洋专家考察了大可山上游的峡谷,也顺便考察了这一带的沙滩地,提出了一个什么规划。”洪书记话题一转,以其猛烈的火力,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这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规划,流毒很深。我们要敢于蔑视洋专家。洋专家什么都不懂,拿着韭菜当麦苗,光知道用图纸吓唬人。根据洋专家们的规划,治理这一片沙滩,要花五年时间,还要投入数十万的经费。我们说:我们人民公社的社员,坚决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只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一分钱不要就能造成数以百计的稳产高产的卫星田。”

县委洪书记的报告精彩之致,他为自己出色的发挥而洋洋得意。柯得贵看准火候,不失时机地带头鼓掌。与会的干部们也都跟着鼓掌。此起彼伏的掌声,,充分显示了广大干部和社员对县委以及洪书记的英明决策的支持和拥护。

“我们不仅是要向沙滩要良田,还得要向死人要良田。”洪书记接着又谈起了大造卫星田的另一个重要项目:“那就是平整坟堆的问题。”

宋茂香听着报告,两眼不由自主地盯着与沙滩相毗邻的斜坡地和斜坡地上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坟堆。这里是谷仓人的墓地,埋葬着谷仓人世世代代的祖先。她的生身之父也埋葬在这中间。大大小小的坟堆占据了数百亩山地。每当清明冬至,“坟堆”的孝子贤孙们便会成群结队前来祭奠。不可想象,如此神圣的地方,也成了造田的对象。

“宋茂香,你出来一下。”洪书记显然是要把平整坟堆的任务落实到她的头上。

宋茂香定了定神,看见洪书记正向她打招呼,似乎并无恶意,便从容地站出来。

“这斜坡地上的坟堆都是你们生产大队的?”洪书记问。

宋茂香点了点头。

“统统给我挖掉。”洪书记大手一挥:“把骨头挖出来烧灰肥田。”

宋茂香早就听说了要平整坟堆,但不知怎么平整?今天算是听清楚了。他是不太相信什么鬼啊神啊的,也不相信什么风水不风水。但是,这些人格化了的坟堆,是千年不死万年不灭的父亲、祖父、太祖父、太太祖父……她真不忍和社员们一道把坟堆挖了,把骨头拣出来烧灰肥田。大政当前,她必须无条件服从。她不敢说不同意,只要她说一个不字,那就意味着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个人是同意的。怕就怕社员们不同意。”宋茂香临时找了一个借口。有了借口,就有了伸缩的余地。

“只要你个人的思想通了就好办。”洪书记抓住这句话不放:“不久前,我到外地参观取经。他们平整坟堆有一套办法。首先是强迫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挖他自家的祖坟,看看坟里究竟有没有鬼爬出来?结果是证明是没有鬼。他们就扩大宣传,然后全面铺开,很快就把所有的坟堆平了。”

宋茂香听着,一声不响。

“你们谷仓生产大队也可以借鉴这个办法。先拿地富反坏右开刀。五类分子们要是敢抗拒,就严惩不贷。”洪书记露出了杀气腾腾的凶相:“对贫下中农,也不能一味迁就,必要时也可以打他几个‘典型’。否则,工作就无法推动。”

洪书记的讲话磕然而止,会场一片寂静。干部们似乎还没能从这突发的震惊中缓过气来。公社书记柯得贵接着讲话,“从明天开始,各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一定得把所有的社员调来,开始新的战斗。”

柯得贵更把洪书记的指示具体化了,借以表现他永远忠于职守,永远是县委洪书记手下的得力干部。现场办公会议胜利结束了。干部们各自领了自己的任务自行散去。宋茂香拖着沉重的脚步,也踏上了回家的路。她一面走一面暗暗寻思着现场会上的各项内容,尤其是平整坟堆,难以接受。挖掉祖坟就等于辱没祖先,社员们是不会接受的。而她见到社员又怎么传达呢?难道真的能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奉上级指示,挖掉你家的祖坟?呵!这太残酷了!她正想着,想着,不防有一个人影迎上前来。她定眼一看:是大发嫂。

※※

大发嫂连跑几步,双手捧着一份盖有谷仓人民公社大印的离婚证书呈上来。

“宋大队长,蠢姑和沈冬生离婚了。”大发嫂满心欢喜,如释重负:“从此和那个反动家庭决裂。公社书记叫我先向你汇报,再把蠢姑领回家去。”

“离婚?离什么婚?”宋茂香将信将疑。通常,离婚手续比结婚手续难办得多。夫妻双方除非打得头破血流,闹得不可开交才会离婚。可是眼下的这对夫妻结婚不到两个月,似乎没听说吵过架红过脸。

“是公社书记亲自批准的。”大发嫂终于亮出了底牌。

“既是公社书记批准,你就把她领回去好了。”宋茂香远远看了柯得贵一眼,顺水推舟。

大发嫂满新欢喜,又快步来到柯繁青的家,推开那扇破旧的门,一眼就看见了睡在床上的蠢姑。她昨天参加大兵团作战“战”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回来,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如今正鼾声如雷,睡意浓浓,连屋里有人进来也未察觉。大发嫂连叫了几声也没把她唤醒,正想出门去找沈冬生,身后却响起了柯繁青的声音。她下河洗衣,刚进家门。

“是姐姐来了?请坐。”柯繁青以儿子的辈分称呼她,以表示尊重之意。同时又搬来凳子,送来茶水。

大发嫂受到贵宾的礼遇,心里羞愧难忍。她实在张不开口把离婚二字说出来。在片刻的犹豫中,她又来回地想了几遍。她想起了她的地主兼右派的家庭,想起了她的服刑在外的丈夫,想起了手中的这份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离婚证书。她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柯老师。”大发嫂强笑着,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蠢姑离婚了。我来领人。”

“离婚?跟我冬生离婚?”柯繁青蓦地一惊:“我冬生有什么过错?”

“你家阶级成份不好。我要划清界限。”大发嫂红着脸吱吱唔唔,两手颤抖地从怀中取出了离婚证书,请柯繁青过目。

“阶级出身不好也是人啊!是人就有权结婚。”柯繁青竭力为儿子辩护。她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儿媳让人领走。“再说,要离婚也得由冬生和蠢姑两人商定,你我都无权包办。”

“离婚是蠢姑自己决定的,我事前一点也不知道。”大发嫂伶牙俐齿,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柯繁青敢怒而不敢言,一腚坐在竹椅上。平心而论,蠢姑也并不是个好的媳妇。至于感情嘛,似乎更谈不上,离掉她并不可惜。可是自己儿子的条件太差了。一旦离掉了她,再找女人就困难了。她无论如何也得留住她,这是最后一次的“摊牌”。她一眼就看请了对方的把戏,她要当面问问蠢姑,她要揭露事实的真相,她要证明她手上的离婚证书是非法的。

“蠢姑,你醒醒!”柯繁青走到床边,伸手拉起了她。“妈要问你一件事。”

蠢姑勉强地坐在床沿上,似睡非睡地打着哈欠。柯繁青连连问了她好几遍,蠢姑答非所问地仅点了两下头,翻身又睡下了,在情绪上似乎并没有一点要求离婚的迹像。柯繁青重新把她拉起来,催促她必须立即回答。

“妈妈,我要吃饭。”蠢姑终于醒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

“蠢姑啊,告诉妈妈:你想离婚吗?”柯繁青耐着性子又问。

“我早就离了婚了,我还坐了花轿。”蠢姑总算是有了答复。

“那叫结婚。”柯繁青笑了。她知道她一定是把结婚说成是离婚:“我问你:现在想不想离婚?”

蠢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作答。她实在不懂什么叫结婚?什么叫离婚?

“想想看:你还在纸上打了手模,红色的。”大发嫂急了,附着她的耳朵努力启发她。

“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一双红袜子吗?”蠢姑一下子由红色的手模而联想起了红袜子:“你哄着我打了手模,红袜子就不买了?”

大发嫂红着脸吱吱唔唔。细心的柯繁青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离婚证书是这样泡制的。既未经过沈冬生同意,也未经过蠢姑的同意。于是她断然拒绝了大发嫂的要求,不许她把人带走。大发嫂没料她会来这么一手,连盖有人民公社大印的离婚证书也敢不认。

“这是经过公社书记柯得贵亲自批准的。”大发嫂又亮出了底牌。

“你不要污蔑公社书记。”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作为当事人一方的蠢姑,却像局外人一样,对离婚这样的大事不闻不问。她走进厨房捧起大碗稀饭呼啦啦地喝着,舔着霉豆腐的嘴唇吧嗒吧嗒作响。沈冬生也临时被从田里找了回来对质。可是他也像局外人一样,对离婚这样的大事不闻不问,只是蹲在门槛上拼命地抽烟。

“你二人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离婚?当着双方家长的面说清楚。”柯繁青进一步表明态度:“如果你们当事人都不同意离婚。那么,这张离婚证书等于无效。”

“我么?离不离都是一样。”沈冬生表态。

“我是不‘离婚’。沈冬生他的小肚子上吊了一个秋茄子。”蠢姑也表态。

大发嫂吵了半天,也没吵出一个名堂来。她气急败坏地拉着蠢姑就走。蠢姑一时不知所措,手上的大碗稀饭猛地摔在地上。碗碎了,稀饭流了一地。柯繁青见大发嫂要把蠢姑带走,两手拦住门,不许二人再前进一步。双方僵持不下,沈冬生终于作出了明确的表态。

“我同意离婚。”沈冬生拉开妈妈,一字一句地说:“是自愿的。”

“冬生呵!你这么表态可连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柯繁青语重心长谆谆告诫儿子:“我们家的阶级成份不好,能娶上蠢姑就不错了。我已这么大的年纪,不能和你生活一辈子。盼只盼你能和蠢姑白头到老,将来生上一男半女。……”

沈冬生没有一点惋惜的意思。他心里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一句也没说出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干脆:他走进屋里,把蠢姑结婚的衣服尽数扔到门外。大发嫂满心欢喜,从地上拾起衣服,领着妹妹就走。她已彻底和这个反动阶级家庭划清了界限,感到格外轻松。她拉着她高高兴兴往家赶,刚一踏进家门,婆母哭丧着脸迎上来。

“治保主任通知你马上去开训话会。”大发妈酸楚地说:“说是要挖掉祖坟。”

“还要开训话会?还要挖祖坟烧骨灰肥田?我们家不是已划清了界限吗?”大发嫂喃喃地说。一转脸,她看见了身后的,使她家蒙受巨大不幸的蠢姑,便把心中的怨气一古脑地发泄在她身上。

“祸害精,你就马上给我投河上吊吧!你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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