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矿石挑战河口镇生小孩命丧高炉前34
天刚放亮,雄浑的东方红乐曲在龙脉岗的雾霭中又阵阵响起,各人民公社派出的运输突击队就早早地上路了。这是一支用血与肉组成的钢铁大军,其永不枯竭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把堆积在河口镇人民公社码头边的铁矿石运进来。
在这一支钢铁大军中,尤以谷仓生产大队的罗盛教突击队最为抢眼。该突击队的队员们每人手上一辆独轮车。担任该突击队队长的瘌痢金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他的车帮上,斜插着罗盛教突击队的队旗,威风凛凛。在队旗之下,车手们一个个都袒露着胸脯,神采奕奕。那粗壮的手臂和宽厚的脚板推动着木制的轴轮,吱吱作响。这些独轮车装载得多,跑得快,运一趟要比扁担挑或杠子抬的三趟还要多。,因此惹得兄弟突击队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
罗盛教突击队一连运了三天,出尽了风头。可是到了第四天,情况大变。他们空车来到码头边,发现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瘌痢金根十分扫兴,装不到铁矿石,空车回去岂不白白浪费时间。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出事了。
原来,大可河沿途的三个县的铁矿石都是由一支劳改大队提供的。该劳改大队里的犯人在山上采来了铁矿石装上驳船。然后再分头送往各个码头上。据说,这几天该劳改大队里出了一点小事,开采和运输铁矿石的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断。河口镇人民公社最先获得消息,他们凭借“近水楼台”的优势,连夜把堆积在码头上的铁矿石尽数抢运一空,一点也不分给邻近的大可县。瘌痢金根和那一群来自龙脉岗的运输大军,白白浪费了半天时间,只得扫兴而归。
县委洪书记听到情况汇报,怒不可遏。自大跃进以来,他就对这个近邻——河口镇人民公社的种种做法不满了。特别是最近以来,接二连三地放卫星、升虚火、抢先报喜、光顾着捞荣誉、抢头彩,而把大可县置于相当被动、相当尴尬的境地。县委洪书记本想就抢夺矿石一事到上级面前告上一状,可是考虑到这“官司”输赢不大。即使“官司”打赢,上级领导也不过是批评他们两句完事,难解他心头之恨。权衡利弊,他决定抓住这个有利借口,挑起事端,让事态扩大。到那时,自有人前来论个是非曲直。主意已定,他把柯得贵叫到跟前,面授机宜。
“河口镇人民公社欺人太甚!”县委洪书记一反道貌岸然的常态:“不教训教训他们是不行的。”
“怎么教训?”柯得贵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今天晚上,叫瘌痢金根领几百人,偷偷潜入河口镇人民公社的炼钢工地,把他们工地上或高炉前的铁矿石统统抢光。”洪书记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神秘:“要是遇到阻力,就给我狠狠地打,不打他个头破血流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抢铁矿石?”柯得贵想不到一贯文质彬彬的洪书记还会亲自布置这个。
“是的,抢铁矿石。”洪书记咬牙切齿地说:“要让他们的炼钢高炉无料可加,方能解我心头之狠。”
“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柯得贵小心掂量此事的后果。
“我作了最坏的打算,我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了响应**的大炼钢铁的伟大号召,社员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与邻县人民公社的社员发生了一点纠纷,‘自发性’地打了一架。好人犯错误!”洪书记全盘掂量了此事的后果:“只要你我佯装不知,只要没打出人命,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柯得贵心领神会,暗暗派人落实。就在这天夜里,来自谷仓人民公社的几百名社员全都以“罗盛教”突击队员的名义,趁着月黑风高,轻装上阵,悄悄潜入了河口镇人民公社的炼钢工地。在一声号令之下,以出其不意之势,哄抢了堆放在各个高炉前的铁矿石。等到当地干部和社员发现情况,并派人堵截时,工地上铁矿石被抢一空,双方都有人受伤。临近天亮,“罗盛教”突击队的全体队员们凯旋归来,把他们哄抢来的铁矿石,分别送到各个高炉前。有几个在哄抢中受了点轻伤的突击队员,立刻受到大炼钢铁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柯得贵的亲切接见。癞痢金根也受了点轻伤,他的鼻子被人打伤,鲜血直流。柯得贵格外小题大做,把他专程送到县人民医院进行“抢救”。86035
县委洪书记是在“事后”才听到汇报的。他装模作样地下到龙脉岗工地上“调查”,又煞有介事地召集县委常委会,发指示,做决议,并整理了两份材料,分别派人向省委,向地区党委狠狠地告了一状。
※※
发生在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哄抢铁矿石事件,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癞痢金根在哄抢中受伤的消息也很快传到得贵婶的耳朵里,她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蹿,也终未能找到儿子的踪影,万般无奈,她不得不来到大炼钢铁指挥部,向她男人打听情况。
“他爷!”得贵婶呢喃着,眼泪漱漱而下:“癞痢金根究竟伤成什么样子了?你不能瞒我!”
柯得贵白了她一眼,爱理不理,既不说伤重,也不说伤轻。他有他的考虑。李秋根走过来,递了一个眼色,把她支到门外,悄悄告诉她:“癞痢金根的伤不重,你可以尽管放心。”
“伤不重?那他人呢?”得贵婶又问。
“送县人民医院抢救了。”李秋根又答。
“既是伤不重,还送什么县人民医院抢救?”得贵婶顿时吓得面色如赭。她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你不能瞒我!”
李秋根无言以对,他也不便把深层的原因告诉她。得贵婶得不到满意的解释,又转身去缠她男人,柯得贵依旧是不理不睬。得贵婶再也无法忍受了;儿子是因为他的指示而受伤的,他做了“错事”,见了她还趾高气扬,还面无愧色?这更激起了她的不满。
“没有良心的东西,你还我的儿子来!”得贵婶横下一条心,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她双手揪住他的胸襟又哭又闹。
柯得贵从来都不曾用正眼看过她,对她的无理取闹,自然不会姑息迁就。他把她打倒在地,复又踹了两脚。
“天哪!好恶!”得贵婶的“做工”不行,“唱工”不差。她扯起喉咙又哭又嚎,极力发挥她的“唱工”优势:“你做多了坏事,就不得好死,你出门就会死在半路!就会掉进河里!就会遭到五雷轰顶!”
“你再骂,我还打!”柯得贵凶神恶煞再一次发出严厉警告。
得贵婶曾多次领教过丈夫的拳和脚,那滋味绝非美妙。现在,听到警告不能不有所考虑。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总也想不通。李秋根见状,拉着她出了指挥部,把她送到三八红旗高炉工地,交给宋茂香看管,并一再叮嘱:不能再到指挥部去胡闹了。
“得贵婶你请坐。”宋茂香正听取狗顺女人的汇报,狗顺女人罗罗嗦嗦了半天,尚还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宋茂香索性暂时丢下狗顺女人,转身又来接待得贵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这样?”
“我听说癞痢金根被人打伤了,心里急,去找他打听情况。”得贵婶泪如雨下,双手拉着宋茂香,陈述她在指挥部的遭遇:“可是他见了我连个屁也不放,还动手打人!”
“你恶人先告状!”狗顺女人挺着大肚子,没头没脑地横插了一杠子:“无理还强三分。”
“聋婆子,我骂我男人管你什么事?”得贵婶扔下宋茂香,转身过来迎战狗顺女人:“不要脸的东西!”
宋茂香一时糊涂起来,她刚才还在陈述她在指挥部的遭遇,这显然是和她男人柯得贵吵了架,怎么现在又和狗顺女人交上了火?
“你这一辈子聋,下一辈子还会聋。”得贵婶双手叉腰雌威大作:“老娘我打死你!”
“你打!你打!我就送给你打!打死算了!”狗顺女人挺着大肚子,勇敢地站过去,慷慨赴死。
得贵婶和狗顺女人同在工地托儿所当保育员,二人昨天吵了一架,狗顺女人吃了大亏,至今怀恨在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宋茂香把狗顺女人拉到一旁,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宋大队长,我不能再在托儿所干了”狗顺女人哭丧着脸,恳切要求:“我男人上‘董存瑞’那里了,我也要到‘董存瑞’那里去。”
“董存瑞已经是烈士了,你到他那里干什么?”宋茂香忍不住笑,嘴巴附着她的耳朵大声呼叫:“你快要生小孩了,照顾你到托儿所。”
“托儿所累,一会儿孩子要吃饭,一会儿孩子要拉屎,忙不过来。昨天一早,得贵婶叫我给孩子擦屁股,又叫我扫屎,她自己一下不动,我顶了她一句,她就打我。”狗顺女人连连抹泪:“头发也被她揪了一大把,我死也不回托儿所了。”
“董存瑞突击队里的人一部分在烧木炭,一部分加入到‘罗盛教’里去运铁矿石。这两项工作你都不合适。宋茂香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要么,你就到我‘刘胡兰’里吧!突击队里员们忙得连洗衣服的时间没有,你就帮助大家洗洗衣服。”
安排了狗顺女人,宋茂香这才腾出空来办李秋根交待的事。她一转脸,发现得贵婶不见了。得贵婶不辞而别,正朝着大炼钢铁指挥部大踏着步地走去,宋茂香追上她,硬把她拉了回来。
“你别拉着我,让他把我打死吧!”得贵婶一腚坐在地上,不住地把头朝石头上撞:‘我不愿活了,不愿活了。”
得贵婶哭得黄天黑地,宋茂香也在一旁陪着她流泪。自从她听说癞痢金根被人打伤,她也始终未见到过他一面,对于他的伤情,她也实在是疑疑惑惑。但通过已掌握的情况分析:他可能受的伤不轻,否则,为什么要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想想每天和他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开会,虽然有时也会磕磕碰碰,产生一些矛盾,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忍看到他出事,更不忍看到他出大事。
“得贵婶,你别着急,让我派人陪你到县人民医院打听一下。”宋茂香安慰她。
“茂香呵,你就陪着我到县里去看看吧!”得贵婶抹着眼泪,苦苦央求。“你去最合适。”
“我?我实在太忙。你知道三八红旗高炉正在扩大。”宋茂香婉言拒绝。
“天哪!我的命苦。找一个人陪着去县里都找不到。”得贵婶又哭声大作。她自打嫁到谷仓村以来,就从来未出过村,当然就更不曾去过远在天涯海角的城关镇。没有人陪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前一步的。
宋茂香推辞不下,只好答应下来,工地上的事,暂请宋九根代管。
※※
宋茂香陪着得贵婶于当天下午赶到了县人民医院,打听到瘌痢金根的抢救病房,便急切切地望里闯。守门护士紧紧拦住门,不让进:“慢!县委有通知:任何人未经批准,不许擅自入内。”
宋茂香这才注意到:今日的抢救病房有些异样的不同。病房的门紧紧地关着,有几个护士站在门口轮班把守。宋茂香再三代为请求,哪怕是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既是家属来了,就让你们看看。”守门护士通情达理:“但要求你们看过之后,回到家里什么消息也不要外传。因为两个县正在打官司。”
宋茂香心里不觉一沉:这一次的哄抢铁矿石的行动,终于演变成了两个县之间的矛盾了。那么瘌痢金根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需要如此神秘兮兮呢?她陪着得贵婶进了病房,亲眼看见了瘌痢金根:他红光满面,躺在病床上活动自如,不但不像是什么必须立即进行抢救的重伤,就是连轻伤也算不上。宋茂香心里疑疑惑惑,不明白这唱的是那出戏。正踌躇间,一群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涌进病房,向瘌痢金根——这位因为“保卫”国家财产而光荣负伤的英雄叔叔献上了心爱的红领巾。宋茂香和得贵婶只好退到一边。
半卧在床的瘌痢金根颈脖子上扎着红领巾诚惶诚恐,两手不停地打抖。他楞头楞脑地望着这一群陌生的小面孔不知所措。蓦然,一群童声又起,小朋友们为英雄叔叔献词;
“亲爱的柯叔叔,你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参加了大跃进,参加了大炼钢铁运动。为了保卫国家财产,你光荣负了伤。我们衷心希望你早日康复,重返大炼钢铁第一线……”
慰问活动正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守门护士又匆匆进来通知带队老师,要求小朋友们抓紧时间,尽快结束。因为县委洪书记要亲自前来慰问。带队老师很快结束了慰问活动并遣散了滞留在病房里的每一个小朋友。宋茂香和得贵婶也急忙回避。片刻之后,县委洪书记果然在一群干部的前簇后拥下,来到病房慰问。宋茂香躲在隔壁的房间里,出于好奇,她点起脚,透过门缝往里看:她看见了县委洪书记带来了一大摞慰问品。有大包的,有小包的,高高地堆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她还看见县委洪书记站在床前,不断地向瘌痢金根嘘寒问暖。
“柯金根同志,你为了大炼钢铁运动,为了保卫国家财产而受了伤,是很光荣的。”县委洪书记紧紧地握住瘌痢金根的手:“县委特别批准你火线入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党内的同志了。”
宋茂香听着,只感到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她没有忘记不久前的那次械斗事件。为了保卫大可山的林木,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若不是他的当干部的父亲暗中活动,他恐怕连这条小命也保不住。而这一次,他竟光荣得可以。她越想越糊涂:这世界上的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
县委洪书记的慰问结束了,宋茂香陪着得贵婶来到瘌痢金根的病床前,冷不防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又向门诊部的方向跑去。宋茂香定眼一看:原来是宋九根。
“你怎么也来了?”宋茂香追上宋九根,询问情况。
“宋大队长,我找你找得好苦。”宋九根气喘吁吁:“三八红旗高炉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在扩大炉膛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渗来了一股水,越渗越多,怎么也舀不干。”宋九根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时还拿不出办法:“工程进行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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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红旗高炉的炉膛里一下子积满了水,如同一口永不干涸的水井。随着水花的不断滚动,清澈的甘泉正源源不断地从炉底涌上来。晃动的水面,倒映着高不可攀的蓝天和白云,透出了大自然的无穷神秘和魔力。
刘胡兰突击队的同志们在事发时,就停止了作业,匆匆离开了炉膛。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如今他们一个个都围坐在高炉的近旁乘机休息或打瞌睡。他们太疲倦了,太需要休息了。宋茂香回到工地,望着半途而废的高炉和从高炉的炉膛里冒出的滚滚泉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水排干?靠“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这些不切实际的政治口号?靠柯得贵的外行领导内行的指示?天哪!这些都靠不住。
“怕是挖到泉眼了——这一带地方不是叫龙脉岗吗?这水就是龙的‘脉’。”王琪小心分析事故原因。
“王琪?”宋茂香的眼前豁然一亮:“王琪也许能解决。”
王琪在山上勘测了一个上午,根据他对地形地貌的观察,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建议在高炉的周边劈出一条深沟,让高炉的主体与丘陵隔开,从而切断龙的“脉”,使来自丘陵内层的泉水沿着新劈出的深沟向着更低处引流。宋茂香采纳了这个建议,立即重新组织力量日夜突击。
早已疲惫不堪的突击队员们不得不又拿起沉重的铁镐,在高炉的周边劈山凿石。为了加快工程的进度,宋茂香实行分片包干,责任在人的管理办法,并制定了严厉的惩罚措施,拼死拼活也要在三天三夜之内劈出一条深沟来。
也在突击队里参加劳动的狗顺女人,一直得到宋茂香的很好照顾,不但夜晚不安排她劳动,就是在大白天也不硬性向她分配劳动定额,干多干少全由她。狗顺女人也很知趣,她知道宋茂香有意照顾她,反而更加勤奋地干!随着突击队的任务不断加重,狗顺女人除了每天为突击队的同志们洗洗涮涮之外,还主动地干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她干得很卖力,似乎不觉得累。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突击,一条分割高炉主体的深沟终于开凿出来了。来自丘陵内层的泉水,沿着深沟的断面,果然向着更低处流去,炉膛里的积水很快排干。宋茂香十分高兴,她又指挥突击队员们进入炉膛作业。
狗顺女人没有进入炉膛作业,她在新开凿的深沟里洗衣服。突击队员们的劳动量很大,换下的衣服也多。她一连洗了三大篮子,渐渐地感到肚子隐隐作痛,红色的血液从裤裆里流了出来。这绝非是吉祥之兆。刘胡兰突击队的同志们也都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安。
“这是怎么啦?”宋茂香双手扶起她,在铁矿石上坐下。
狗顺女人肚子痛的消息很快在各工地传开。拐能叔来了,仁义公来了,聋子狗顺也闻声来了。大家七嘴八舌,竞相出主意。
“我屋里的他,你过来!”狗顺女人一眼就看见了丈夫:“你别走!别离开我。”
聋子狗顺来到妻子面前,双手扶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我的肚子痛,怕是闭了痧了。”狗顺女人自我判断。
提起闭痧,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茂香妈,都知道她的颈脖子上挂有一枚古钱币,可随时为人刮痧治病。据说,该古钱币相当灵验,无论是寒闭还是热闭,一经治疗,无不“药”到病除。
“请茂香妈来刮刮痧。”狗顺女人大声呻吟。
这是一个不大的要求,早有人去工地食堂告知茂香妈,请她务必大驾三八红旗高炉工地为狗顺女人刮痧治病。茂香妈很快来了,取出了她随身携带的古钱币蘸了蘸嘴里的唾沫,在狗顺女人的太阳穴、印堂穴、足三里穴反复搔刮。所刮之处,无不出现紫色的痧斑。围观的人都盛赞古钱币的疗效。
“会不会是要生孩子了?”拐能叔对她的疗效大加怀疑。
“讨厌!”茂香妈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就你爱管女人胯里的事。”
拐能叔当众受了她的抢白,自感没趣,不得不低着头走开。
“妈妈,拐能叔的话有些道理。”宋茂香支持拐能叔的意见。
“生孩子要两个月之后。”茂香妈懂得十月怀胎的道理。她根据痧斑的形状提出了相当明确的诊断:“在夜里受了风寒了。通常的闭痧有两种:一种是寒闭,一种是热闭。她的这痧属寒闭。”
诊断是权威性的,治疗是得当的。可是狗顺女人的病,依旧未见好转。接下来,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一团带血的黄色**坠入了她的裤裆里。一声声婴儿的啼哭从裤裆里传出:“呜哇!呜哇!”
“呦!果然生了。”宋茂香惊呼:“谁会接生?”
茂香妈远远地望了拐能叔一眼,仿佛是在向他致歉。她停止了刮痧,伸手抓了一把镰刀,为婴儿断了脐带,双手把孩子抱了起来。
“呦!生了一个带把子的孩子!”茂香妈宣布她的发现。
宋茂香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婴儿抱在自己的怀里。站在一旁的聋子狗顺欢喜雀跃。他俯在妻子的头边大声呼喊,好让她听见。
“我们有孩子了!是一个男孩子。”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狗顺女人看着自己刚生下的满脸血污的孩子,沾满泪水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她拉着她男人的手,喃喃地说:“请宋大队长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取名字?取个什么名字呢?”宋茂香心里琢磨了片刻,眼前倏地一亮:“这孩子是在大跃进中出世的,就叫个‘跃进’吧!”
“跃进!跃进!真是一个好名字,就叫跃进!跃进!”狗顺女人细细品味着,品味着,苍白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跃进她妈?跃进她妈?”聋子狗顺忽然感到大事不妙。
狗顺女人反射地勉强睁开双眼,又是一阵狂燥呻吟。从她的裤裆里又涌出了一大滩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铁矿石。聋子狗顺吓了一跳,两腿一软,跪倒在地,面对着大可山庙三叩九拜。
“大可山祖,大慈大悲,救救我女人。”聋子狗顺的呼喊惊天动地,在空谷传响。
夕阳西下,镶嵌在三八红旗高炉上空的一抹晚霞也渐渐褪尽红颜。大地被深深地笼罩在一片灰暗中。狗顺女人呻吟着,呻吟着,双手紧抓住她的男人死死不放。她要永远抓住他。
“宋大队长,高炉的炉膛里又渗进了大量的水!”王琪从炉膛的底部爬出来,匆匆找到宋茂香汇报情况。
“我顾不了高炉的事,救人要紧。”宋茂香立刻组织人临时扎起了担架。她要尽快把狗顺女人送往县人民医院抢救。然而,还没能等到把她抬上担架,狗顺女人却徐徐闭上了泪眼,紧抓着她男人的双手也慢慢松开。她已永远永远地告别了她的男人和孩子,永远永远地告别了人世。
※※
狗顺女人死了,直挺挺地躺在铁矿石上。
聋子狗顺哭得死去活来,刚出世的“跃进”嗷嗷待哺,父子二人的哭声在三八红旗高炉前交汇,在大炼钢铁的工地上空回荡。宋茂香把聋子狗顺拉开,又叫人找来一张竹席,把死者的尸体遮盖起来,然后,着手治丧。
“宋大队长,你要给我做主。”聋子狗顺双脚跪倒在宋茂香的面前:“你要给我做主。”
“如今人民公社了,不作兴下跪。”宋茂香努力敛起就要下滑的泪水,不无深情地扶起他。她想,作为一名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应该对社员表示一点安慰和同情。于是她嘴巴一张,长篇的套话,滔滔而出:“狗顺女人是为了革命,为了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而献身的,她死得其所。她的孩子“跃进”是革命后代,也是我们人民公社的一名小社员。我们有义务把他抚养成人。”
“我要求给她棺葬,还得起坟堆。”聋子狗顺听不见宋茂香的满嘴套话,只顾着大声呼叫。他自己耳聋还唯恐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只有这点条件。”
宋茂香的满嘴套话嘎然而止,在当前的形势下怎么可以棺葬,又怎么可以起坟堆呢?她实在满足不了他的这点要求。早在大造卫星田的时候,县委就下达过文件,要求广大社员和干部一律突出政治,以推动丧葬革命化。不但不允许棺葬,就连坟堆都不准起。
“宋大队长,求求你了。”聋子狗顺复又跪下。
宋茂香的心又软了。凭心而论,聋子狗顺的这点要求也不算高。山里的木头有的是,随便找个木匠割一副棺材并不为难,至于起个坟堆那就更不在话下。可是,县委的文件……她沉吟了许久,依旧不敢表态。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好端端的一个孕妇要逼她来大炼钢铁,如今出了事,又没有人作主!”聋子狗顺悲愤欲绝,他猛地站起来,把头往铁矿石上撞。
“狗顺哥,你的要求我都答应。”宋茂香一把拉住他,忍不住又哭了。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满足死者家属的愿望,慰籍死者的亡灵,也犯不了多大的王法。
远处,传来了阵阵狗吠,公社秘书李秋根陪着两名省委和地委联合调查组的下派干部,来找宋茂香个别谈话,要求她提供“哄抢”铁矿石的详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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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抢”铁矿石的事件发生后,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运动受了不小的损失,至少有一半的高炉不得不停工待料。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跃进捷报不断频传的关键时刻发生如此严重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该县的县委领导迅速作出反应,立即派人向省委地委控告大可县谷仓人民公社的反革命罪行。省委和地委当即受理他们的报告。但在同时,也受理了大可县委的报告。两县打“官司”,各说各的理,是非难断,莫衷一是。经合议,决定组织联合调查组,深入第一线进行现场调查。
既是原告,又是被告的大可县方面早有准备。在几天前,县委洪书记就传出消息,说省委和地委的联合调查组要派人下来调查情况,要求谷仓人民公社全体社员,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场“官司”。身兼公社第一书记的柯得贵精心地作了布置。其中也包括找宋茂香个别谈话,并详细交待应付的办法。现在,联合调查组的干部终于来了,要如何随机应变最有利?宋茂香心里早有准备。
“工地上,连一条板凳都没有,就在这铁矿石上坐吧!”宋茂香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嘴巴也不住地颤抖起来。“要么我们到大队部去谈谈?”
干部们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一声不响。
“我们刘胡兰突击队的一个队员壮烈牺牲了,我想想就难过。”宋茂香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
“就在工地上谈谈吧!”二干部不约而同地说。
宋茂香不再坚持回大队部,她临时拿了一捆稻草在铁矿上垫了两个“雅座”,请客人坐下,复又央人到工地食堂烧点开水来。
“二位干部来得正好,我正要向你们反映河口镇人民公社的情况。”宋茂香严格按照柯得贵预先编排好的理由,振振有辞地进行了反控告:“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谷仓人民公社也不甘落后。为了响应**的号召,让钢铁元帅尽快升帐。我们发动群众,组织罗盛教突击队,把大批滞留在河口镇人民公社码头上的铁矿石,一点一点地运进来,谁也没想到,河口镇人民公社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哄抢我们的铁矿石,还打伤了我们的社员……”
“呵?”二干部恍然大悟:“不是你们哄抢他们铁矿石,而是他们抢劫了你们的矿石?”
“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况。”宋茂香十分肯定。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二干部越调查越糊涂。
“你们罗盛教突击队派了多少人?”二干部进一步调查肇事人数,因为对方控告他们出动了几千人。
宋茂香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见得贵婶泼天泼地哭着走进来,来到她面前纳头就拜,并且把额头不断地往地上撞,直撞得扑通扑通地响。
“得贵婶,你这是为的哪门子事?”宋茂香伸手把她扶起来,她真怕她当着二干部的面,把癞痢金根装病住院的事抖落出来。
“狗顺女人是我害死的,让老天爷打炸雷劈死我!”得贵婶手指着苍天,捶胸顿足:“我后悔,悔断了肠哟!”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要接待上级派来的干部。”宋茂香把得贵婶支到一边,转过脸来抱歉地对二干部说:“真是对不起,我们继续谈吧!”
得贵婶没有走远,她抽抽噎噎哭了一顿,又扬起双手抽打自己的面颊,把两块脸打得通红,也未解恨。她又跑到宋茂香的面前,检讨自己的不是。
“当时要不是我打了她,她能离开托儿所吗?她会发生以后的事吗?”得贵婶永远也不能原谅她自己:“真是造孽!”
“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难为自己了。”宋茂香不住地劝她:“这些事以后再谈,我要接待干部。”
“大队长呵,就把小跃进交给我吧!让我赎一赎我的弥天大罪,积一点阴德。”得贵婶的心中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早产婴儿难带,可我舍得花功夫。没有奶吃不要紧,我会舍得这两块老脸去‘讨奶’。等他稍大一点,我就用米糊喂他。”
“也好,你是托儿所的保育员,这小跃进就托给你养。”宋茂香急忙表态,把她支走。然后转过脸来接待二干部。“我们谈到哪儿了?”
“你们派了多少人?”二干部一旁提醒。
“我们罗盛教突击队共有六十八人全部派去了。”宋茂香又答。她提供的数字是令人信服的,从而有力地驳斥了河口镇人民公社关于出动几千人蓄意滋事的指责。
联合调查组的二干部带着不假不真的情况走了。宋茂香连夜派人赶制了一口棺材,把狗顺女人收殓了,准备次日下葬。
狗顺女人暴死在荒野,成了没有寿终正寝的“野鬼”。按照当地人的风俗,野鬼是不能进村入祠的,只能就地张棚举丧。也许幸亏成了“野鬼”,否则已改成了公共食堂的祠堂也无法接纳她。狗顺女人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在离三八红旗高炉不远的地方下葬了。刘胡兰突击队的同志们送别了战友,又擦净眼泪,忍住悲伤,重新投入到火热的大炼钢铁的狂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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