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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1 / 1)

()身无分文流浪街头食物中毒命丧黄泉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惆怅也开始了。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吃的,以填充这深如大海的肚子。

拐能叔又嚎街去了,沈冬生扶着大病初愈的宋茂香也出了医院的大门。他们无路可走,只有去讨饭。人到了这步田地,再也顾不上面子了。什么羞耻?什么荣辱?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填饱肚子,才是最实在的。二人低三下四,沿街乞讨,一连讨了几条街,也没能讨到一口饭,眼看一个上午就要过去。宋茂香骨瘦如柴体力不支。她累极了,饿极了,头昏眼花,再也不愿挪动一步,便一腚坐在路旁的人行道上。

“冬生,你过来,坐。”宋茂香心疼丈夫。由于她的拖累,他也跟着受苦。

沈冬生过来了,刚在人行道边坐下,冷不防身后的木屋里有人出来,向人行道边泼了一盆水,正好淋在他的头上。宋茂香转头一看,泼水的是一个年约六十余岁的阿婆。

“对不起,失手了。”阿婆连声道歉。

“不要道歉,你就给点吃的吧!”沈冬生不在乎满头满脸的水,只顾着把空碗伸到阿婆的面前:“我女人身体不好,饿得连走路也走不动了。你就给点吃的吧!我给你磕头。”

“我的口粮定量也低,钱也难。”阿婆望着瘦骨伶仃的宋茂香,十分同情。她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稀饭,倒进了沈冬生的碗里:“阿婆我可怜不起你。”

沈冬生满心欢喜,谢过阿婆,双手把热稀饭递给妻子。宋茂香接过稀饭,大张着嘴,急不可待猛吸了一口。半碗菜稀饭进了喉咙,立刻就滑到了内脏的深处。她看了看碗底子:所剩不多,只有小半碗了。她舍不得再喝,无论如何,也得给丈夫留一点。

二人在街上乞讨了一天,仅此一碗菜稀饭。天很快黑了下来,路灯亮了。二人又冷又饿,无计可施。沈冬生搀扶着妻子,一步一步向医院挪。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候诊大厅,抢先占据一个避风的位置。否则,只能在厕所门口或屋檐下过夜了。二人赶到医院,拐能叔早已来了,并在候诊大厅占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临时筑起了窝。他嚎街一整天,肚子差不多饱了,还讨到一大把硬币,约有一元多。

“去,给茂香买点吃的来。只要能挡饿的,能买88什么就买什么来。”拐能叔把硬币给了沈冬生。

沈冬生手握着硬币在街上走了一圈,又手握着硬币回来了。偌大的省城,竟连个烧饼馒头也买不到。寥寥几家饮食店,仅供应阳春面。

“想买阳春面,没有熟食粮票。想买糖块,没有糖票……所有的吃食都得凭票。没有票,什么东西也买不到。”沈冬生嗫嗫喏喏,很对不起妻子。

“忍吧!忍忍就不饿了!”宋茂香在铺盖里躺下了:“打完了这几针,就可以回家了。在家里上山挖点野菜,喝口汤,也比在这里强。”

三个人挤在被窝里,说不尽乞讨的艰难,叹不尽生活的酸楚。,

“看来,讨饭真有些技巧。明天,你们可以转到火车站的饭店里去扫碗底子。那里全是上下火车的旅客,吃过饭,总会在碗里留下剩汤残羹。”拐能叔创造性地发展了讨饭的事业:“把每一个碗底子、盘底子扫干净,肚子也就饱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

天刚亮,宋茂香和沈冬生急急赶到火车站的饭店。上车下车的旅客已交替来了不少,早市早已开始。二人穿梭似地来往于各个餐桌前,仔细检查每个顾客用餐后的碗底子,期盼着能弄到一点残羹剩饭。看来,前来用餐的顾客们也都馋得很,碗底子难得剩下一粒饭。接着,饭店门前又来了几个衣着褴褛而邋遢的外流人口。他们蹿上蹿下也来扫碗底子,同样一无所获。原来,这扫碗底子同样是“热门”,竞争者还真不少。

宋茂香有些失望,无可奈何地愣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眼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发呆。她多么希望其中的某一位真的遗失了满装着粮票和钱的皮包,让她拾着。如果有了这些,她就能去买饭,就能吃饱肚子,就能完成最后的治疗。然而,她望了一个时辰,人群来了一批又一批,去了一批又一批:有男人,有女人,有学生,有干部,惟独没有一个人遗失皮包。

宋茂香收回了她漫无边际的视野,又转过脸来仔细注视着餐厅里每一个用餐的人,她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机会终于来了,有一个女同志端着一碗干饭,就在宋茂香身边坐下。很显然,她是晕了车,一碗饭仅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宋茂香示意沈冬生过来,盯着这个女同志手上的饭。如果她真的放弃不吃了,就把它倒过来。二人等了一会,果然看见那个女同志丢下剩下的半碗干饭走了。沈冬生正要伸手去倒。猛然间,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不分青红皂白,对准他的胸脯就是一拳,打得他踉跄倒地。宋茂香坐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给他这一拳的就是那天晚上在省立医院候诊大厅一起过夜的安徽佬——那个眼角上流着黄水的男人。沈冬生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下,他既不愤怒也不反抗,一声不响地爬起来退到一旁。长期的专政生活,造就了他不敢反抗,逆来顺受的性格。宋茂香则不能容忍。她一个箭步跨过来,使尽全身力气,一把揪住那个烂眼男人,要和他拼命:

“你凭什么打人?”宋茂香大声质问。

烂眼男人一见蹿上来的是一个女同志,便把手一甩,把她甩开。也不和她理论,端起桌上的半碗饭抓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吃个一干二净。宋茂香又叫又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这扫碗底的“专利”,早已被这几个安徽佬把持了,她宋茂香是无法染指的。弱肉强食,巧取豪夺,竟也如此残酷。

“走吧!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有什么办法?”沈冬生走过来,拉起妻子。

“车站饭店,是人民的饭店,凭什么让这些安徽佬来称王称霸?”宋茂香偏不服这口气。

“怎么了?”一句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茂香转脸一看,是拐能叔来了。他四处嚎街,现在恰好来到这里。宋茂香望着拐能叔,满肚子的委屈,随着哭声倾泄而出。

“不要哭,苦日子就是这么熬出来的。”拐能叔像是变魔术一样,从他的乾坤口袋里,又掏出了半碗饭:“刚才我在轮船码头嚎街,一个老知识分子见我拐着一条腿可怜。他把他没吃完的半碗饭给了我。”

宋茂香接过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给了沈冬生。沈冬生不好意思接受,推三推四说不饿。

“就那两口饭,你就扒进嘴里吧!”拐能叔的话像是命令。沈冬生半推半就把剩下的饭吃下了肚。拐能叔又说:“我们三个人都到轮船码头去试试,那里上船下船的人也不少,也许有些办法。”

三个人说走就走,立刻向轮船码头转移。但愿上天保佑,能让他们讨到饭,填满肚子。拐能叔一边走一边叙述着刚才发生在码头边上的事。

“……我们已经够可怜了,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可怜的人。有一个‘安徽佬’讨不到吃的,投河了,留下一个女孩睡在地上哇哇直哭。有不少人围着看着,谁也帮助不了。我没敢看,我心软,我可怜不起她,不如不看。”

“要是我,就会抱着孩子一同下水,免得留在世界上活现世。”宋茂香对投河的“安徽佬”持批评态度。

三个人来到轮船码头,远远看见躺在岸边的女孩,与堆积如山的城市垃圾相伴着。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那女孩也像垃圾一样永远被人遗弃了。她嚎哑了嗓子,再也无力挣扎。出于好奇,宋茂香也走上去看:那女孩大约有七,八岁,破衣烂衫。一张又瘦又尖的脸上有一对带着泪痕的大眼,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终于,她想起了,她认识她。

“小英子!”宋茂香大惊。这天底下的空间实在太小,随处都能互相碰见。

“茂香小姨!”小英子也认出了她。

宋茂香一把抱起她,小英子也紧紧地搂住了她,彼此间有多少要说的话。小英子哭着告诉她,她的爸爸宋大发带着她和弟弟四处流浪,也曾沿街乞讨,可总是混不饱肚子。

“……昨天,黑狗蛋饿死了,爸爸大哭了一场,投了河,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小英子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宋茂香的脸上。

是的,宋大发死了。宋大发带着求生的愿望,历经艰险也终未能找到一条求生的活路,最后还是在这里倒下了。宋茂香最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漱漱而下。宋大发的一家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人间,仅仅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苗。她要把她收养过来,抚养成人。

“小英子,你就跟着小姨过吧!白天一起出去讨饭,晚上一个窝里睡觉,小姨把你当成女儿一样看待。”

“小姨,我跟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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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快地过去,持续跃进的1959年只剩下最后的一天了。省城的几条主要大街和公共场所都重新修葺一新。各单位各工矿企业的门前,也都张灯结彩,红旗飘扬。“三面红旗万岁!”、“**万岁!”、“彻底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等巨幅标语充斥着每个角落。象征着**亲手制定的总路线无比正确无比英明,象征着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道路越走越宽阔。

今天,宋茂香终于坚持完成了术后的最后的一次治疗。经复查,肺结核病已彻底治愈。她兴奋极了,抱起小英子不住地亲吻,发泄着内心的喜悦。

兴奋,使她忘却了过去的痛苦。

兴奋,激起了她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离家又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变化,妈妈的身体还好吗?听人说,人民公社的政策又放宽了。但愿如此!她渴望安定的家庭生活,她要尽快地回到家里与沈冬生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是否还能当上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

“小姨还会喜欢我吗?”小英问。

“会。你是小姨的女儿,当然喜欢。”宋茂香用手指为她梳理乱成了一团的头发,扎起了小辫子:“等回到家里,你就和小姨住在一起。小姨每天都用梳子给你梳小辫,扎上漂亮的红头绳。”

候诊大厅里有一个前来就诊的孩子,手上拿着一个肉包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包子里的肉馅香味四溢,站在医院的大门口都能闻得到。小英子远远地看着,眼馋得很。

“小姨,我也想吃。”小英子指了指那孩子手上的包子。

“走吧!我们到火车站去看看,你冬生叔叔也许讨到了饭,也许还讨到了一个肉包子。”宋茂香哄着小英子走了。

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宋茂香找到了拐能叔和沈冬生。他二人今天上午在垃圾场里“淘金”不光拾到了几个可以卖钱的牙膏皮子,还拾到了一箱饼干。一箱比黄金还要贵重的饼干。二人饱吃了一顿,都躺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尽情地享受着填饱肚子后的舒适和安逸。

“你们饿吗?今天可以吃个饱。”拐能叔颇有几分炫耀地打开剩下的半箱饼干,好不神气:“复查了身体吗?”

“病已彻底治好了。”宋茂香顾不上细谈她在医院复查的情况,就迫不急待地伸手把饼干抓出来,与小英子俩分着吃。

“饼干真好吃。”小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洋荤。

宋茂香吃着吃着,越吃越感到味道不正;甜中带有苦涩。她注意到:这是一箱发霉变质的饼干,否则是不会被人扔进垃圾堆里的。她看着小英子那一副贪婪的样子,看着她又细又长的颈脖和鼓得极不相称的肚子,知道她吃了不少,也许比大人吃得还多。

“饼干发霉变质,小孩吃多了不好。”宋茂香被疾病折磨怕了,事事都格外小心。

“有道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拐能叔不以为然。

他们坐在一起,又谈起了生活的无奈,谈起了流浪日子的艰难。宋茂香说,她的病已治好,想回家去,眼看着1959年就要过去,阴历年的春节也将来临,春节一过就是春耕,大忙马上就要开始了。

“春耕春种不安排好,恐怕又收不了粮食了。”宋茂香仿佛又回到生产大队长的位置上了。

“你想着作田?会让你安心作田?”拐能叔冷冷一笑:“打下的粮食会让你吃到嘴里?今天专这个政,明天专那个政,扰得人心惶惶,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茂香一声不响,诚然,他说的全是实话,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

“你要走,我管不了,反正我是不愿回去。”拐能叔尖刻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宋茂香说服不了拐能叔,十分恼火。她看见小英子还在贪得无厌地吃饼干,越看越不顺眼,满腹牢骚便发泄在她身上。

“你还吃?”宋茂香伸手夺下她手里的饼干:“你吃了去死么!”

小英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大张着嘴直嚎。宋茂香见她哭,也跟着哭了。她怜悯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

“别哭!是小姨不好。我们到车站饭店去逛夜市。今夜是阳历年的除夕。”宋茂香紧紧搂着小英子走了。从而结束了和拐能叔的争吵。

车站饭店的夜市规模不小,可谓是盛况空前。除了货架里装饰了富丽堂皇的“非卖商品”外,还真的动了真格的,推出了随时准备出售的食品系列。有刚出笼的馒头、包子,有刚出油锅的油条、糖糕,只要持有本市的熟食券、粮票和人民币就能购买。车站饭店的此举很有些悲壮,在馒头、包子、油条和糖糕销声匿迹两年之后的阳历年除夕夜突然上市,给元旦的节日市场以极大的轰动。不仅招来一大群争相购买的顾客,而且也招来了一大批前来的观光者,就连新闻界也惊动了。新闻记者来了,摆出了架式要拍电影记录片,以扩大宣传,把车站饭店的盛况当成节日市场空前繁荣的代表加以渲染。

“小姨,小姨,馒头好吃吗?”小英子闻着从饭店里飘出来的香味,问。

“馒头好吃。”宋茂香随意地答。

“小姨,馒头里面包肉吗?”

“馒头里不包肉。‘馒头’里要是包肉,那就不叫馒头了,叫肉包子。”

“小姨,我要吃一个肉包子。”小英子突然提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要求。

宋茂香为难极了,这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无法弄到购买包子的本市熟食券及粮票。她无法满足她的要求。

“包子吃不得。包子里面有一个鬼,吃了会肚子痛。”她瞎编了故事哄她。

“我要吃嘛!我要吃嘛!我不怕鬼!”小英子扯起喉咙直嚎,哭得好不伤心。

正在拍电影和现场录音的新闻记者们听见哭声,大为恼火。这会影响报喜不报忧的效果。宋茂香趁机要挟:“拿一个肉包子给她吃吧!有包子吃,她就不哭了”。

记者们理也不理:一个肉包子比一颗珍珠玛瑙还珍贵。他们指挥服务员把宋茂香和她怀抱的小英子赶出了人群,然后回过头来,重新拍电影记录片。

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特写拍过;

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的特写拍过;

油条、糖糕的特写拍过,

人们脸上的欢声笑语拍过。

车站饭店的支部书记出场了,他站在盛况空前的车站饭店门前,嘴对着麦克风,滔滔不绝地发表谈话。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我们车站饭店的全体职工,在三面红旗的光辉照耀下,努力学习了**的《实践论》、《愚公移山》,反击了右倾机会主义势力,干劲倍增。我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做出了馒头、包子、油条和糖糕,供应节日市场,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这一席谈话,无疑是极好的宣传材料,统统都收进了记者们的黑匣子里。宋茂香总弄不懂:馒头、包子、油条和糖糕本来就是寻常食品,何以要在学习了**的《实践论》和《愚公移山》之后才能做成?

几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邋遢的安徽佬,有恃无恐地穿梭在夜市的人群里、不住地把顾客留在碗底里的残汤剩饭倒进嘴里。有的还借机哄抢顾客手里的馒头和包子……这一些无疑会“污染”记者们精心安排的美好镜头。服务员又奉命过来,把他们赶出饭店。其中为首的烂眼男人拒不服从,被服务员用铁勺在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鲜血随即喷出……

“活该!”宋茂香的心中蓦地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就是这个烂眼男人曾经打过沈冬生。

烂眼男人被这重重一击,踉踉跄跄勉强走了两步,终于昏倒在地上。他的女人——花鼓女哭着叫着,猛扑过来高呼救命。亲眼目睹了烂眼男人倒地,亲耳听见花鼓女求救的呼喊,宋茂香全身禁不住阵阵发怵。她对他的厌恶,对他的嫉恨,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代之以同情和怜悯了。她叫来沈冬生帮着她把烂眼男人抬出饭店,临时又找来一块旧布为他包扎伤口。烂眼男人很快苏醒过来,也很快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这位生性暴烈而骠捍的七尺男儿,感情是极其脆弱的,他无法不为宋茂香的举动所感动。

“兄弟,我对不起你俩!”烂眼男人一手拉着宋茂香,一手拉着沈冬生,纳头就拜,

宋茂香和沈冬生连忙从地上把他拉起来。昔日的死对头,如今成了好伙伴,遭遇各不相同,信念只有一个:为填饱肚子而奋斗。这一夜他们统统都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寄宿,铺盖连着铺盖,男人和女人挤在一起,亲密无间,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他们又谈起生活,谈起要饭。这是一次友好的协商,相约明天再到车站饭店去扫碗底子。届时,大家一定高姿态,公平竞争,绝不以拳头称霸。

这一夜,宋茂香睡得很熟,而且她又做了一个香梦。梦是花花绿绿的,她梦见了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人民公社的形势一片大好,公共食堂又办得热火朝天。她还梦见她来到了苏联的集体农庄,穿起了花裙子,和苏联的女拖拉机手在一起跳舞,还吃了饼干、面包、牛奶、豆浆、红烧肉和大米饭……只是有点肚子痛。终于,她痛醒了,梦断了。睁开眼发现身边已不见了拐能叔和沈冬生。

原来,拐能叔和沈冬生也都因为肚子痛而醒了,二人也都在厕所里狂泻了一阵。此刻,又都坐在车站门口大呕特呕,把白天吃下的饼干尽数呕吐出来。宋茂香看见他俩呕吐,也一阵恶心,接着也呕吐起来。

小英子吃的最多,却没有呕吐,此刻正发着高烧,昏睡不醒,口唇发绀手脚抽搐。宋茂香开始不以为然,但见她的病情越来越重,这才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三个人急忙抱着小英子来到省立医院,经打针吃药便把仅有的四元五角钱花个一干二净。小英子的病还没好转,嘴里不断地说着胡话:“小姨,我要吃包子,肉包子……!”

宋茂香的心像刀绞一样地难受:孩子病成了这个样子,想吃一个肉包子。怎么连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满足不了她?她叫沈冬生上夜市去抢,沈冬生不敢。她决定亲自动手,给她抢一个肉包子来。

1960年的新年钟声就要响起,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整个城市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车站饭店更是通宵达旦地向旅客们供应包子、馒头、油条和糖糕。宋茂香来往穿梭在排着长队的人群中,寻找机会抢包子。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手拿着包子在她的身边擦过,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可是宋茂香没有动手;欺负老人,于心不忍。她又在长队里转了两圈,终于瞄准了一个可抢的对象:她衣着讲究,手上捧着一大盘包子,而且还是肉包子。可以肯定,她一定是某一个大干部的夫人,否则不太可能弄到那么多熟食券的。主意已定,她便悄悄尾随其后相机行动。终于,那女人走出了车站饭店。宋茂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抢走她盘子里的包子。

“不要脸的‘安徽佬’,吃了去死。”一连串恶狠狠的咒骂在耳边响起。宋茂香连理也不理,只是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直到她在慌乱中钻进了一条小巷中,这才试着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当她确信没有人追赶时,这才放心地回到医院。她来到小英子身边,把包子塞进了小英子的手里。

“吃吧!这是肉包子。”

小英子下意识地两手紧紧攥住了包子,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她没有张嘴去咬,半睁着的眼睑里滑出了两道泪水。宋茂香望着小英子,强烈感受到一种恐怖的死亡气息,不由得心里一沉:她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终于,小英子的头蓦地耷拉了下来,她的紧紧握着包子的手松开了,包子也跌落在地上。她死了。

天快要亮了,整个省城从沉睡中就要苏醒。金色的太阳渐渐升起,远处高音喇叭里,庄严雄伟的《东方红》乐曲响彻云霄,宋茂香像中了邪一样,不顾一切地猛到小英子身上。

“我的小英子,我的心肝宝贝肉。你死了,我不活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声与远处响起的《东方红》乐曲竟相张扬。

**

小英子的全部后事,是沈冬生一手料理的。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张破草席,把她的遗体卷起,背到轮船码头,投入到波涛滚滚的河水里,让她追寻着她父亲的足迹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埋葬”了小英子,沈冬生回到省立医院的门诊部。安徽佬们也陆续来了,围着宋茂香,安慰她,开导她。在当今的世道里,谁能没有一段辛酸和血泪的往事?只有忘记这些,才能振作起来!烂眼男人的女人——花鼓女来了,为她送来一大碗干饭:

“吃吧!你刚动过手术,还没恢复过来,你不能再病了。”花鼓女就是从痛失爱子的悲伤中解脱出来的:“你不吃,你就是瞧不起我们安徽佬!”

花鼓女的话,句句打动了宋茂香的心,她告诉她。她的男人听说小英子出事了,一言不发,带着老伤新疤,坚持着来到车站饭店扫碗底子。一个上午,他扫了这么一大碗,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部让她送来了。宋茂香感动极了,不得不接过碗,把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吞。

“小英子就是死在我手里。”宋茂香永远也不能原谅她自己:“我恨只恨我为什么没有早一刻发现她食物中毒!”

小英子的死,对宋茂香的刺激太大了。她常常躺在铺上,一睡就是一天。有时也会精神恍惚地在夜梦中兀自坐起,呼唤着小英子的名字。拐能叔真怕她又急出病来。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小小的年纪,就承受了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痛苦!她经受不起呵。他决定让沈冬生陪着她回家,回到她妈妈的身边,也许能把这些事丢开些。

“只是口粮不足。本来就没有给你妈留下多少口粮,如果再加上两张嘴,那口粮更不够了。”拐能叔瞻前顾后,总也放心不下。

“回去?我也想回去,换换环境,或许会好受些。”宋茂香呜咽着:“口粮不足,我会上山采野菜……”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为了凑足两人的盘缠,烂眼男人和他的同伴们个个慷慨解囊,为两人买了直达河口镇码头的船票。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安徽佬们来到车站候车室,为她饯行。这一群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安徽佬,虽然行为可怕,其实个个心地善良,待人宽厚。他们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姐妹,当成自己的亲人。他们围坐在宋茂香身边,气氛热烈而感人;这里没有鲜花,没有酒肉,有的是比鲜花比酒肉更珍贵的患难与共的道义和真情。

“回去以后,好好地活。”烂眼男人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最良好的祝愿:“要活出一个人样来!”

“要注意身体。”拐能叔切切叮嘱。

宋茂香频频点头,答谢各位的盛情厚爱。有一只大而肥的跳蚤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某一位安徽佬的袖子里爬到她的身上,在她的大腿上猛叮了一口,惊得她大叫。她手伸进了裤裆,一把逮住了跳蚤,送进嘴巴里,两排锋利的牙齿一合,跳蚤立即粉身碎骨。她吐出一口带有跳蚤尸骨的唾沫很觉过瘾。

“哈哈,哪里有安徽佬,哪里就有虱子跳蚤。”烂眼男人不为自己的群体护短,他眼角上流出的黄水在灯光下晶莹发亮。

“不,这跳蚤不一定就是你们从安徽带来的。”宋茂香的情绪很好,凝结在心头的伤痛也冲淡了许多:“我们公社也出产虱子和跳蚤。”

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离别情。最后,宋茂香站起来,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和冬生回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拐能叔,请代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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