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许久不曾亲近过这京城里的亭台楼阁了。这些过分精致的建筑总让他无端怀念起边关粗糙且粗犷的房屋。而此刻,他正坐在乾清宫中,小太监给他奉上了茶,可宣他入宫觐见的皇上却迟迟未曾露面。
这乾清宫他曾经熟稔无比,只是现在看起来,一盏再普通不过的宫灯都让他觉得有几分晃眼。他于是专心致志地喝茶,想着久违谋面的那一位,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听说他这会儿去探望有身孕的蕙贵人了。嚯,这一别,他竟将要为人父了。时间怎的这么快?
“皇上驾到。”太监通报的声音响彻乾清宫。他虽久不在宫中走动,但是规矩却还是记得很牢靠。他忙敛着衣襟,踱到宫门一侧,垂首等着这位九五至尊。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傅容埋头便拜,“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一阵疾风似的卷进了宫殿之中,有种不可抗拒的气魄和气势。他看也不看等在门边的傅容,只说道,“平身。”
傅容依言直起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皇上的言语间刻意露出了几分亲昵来,“朕被蕙贵人缠住了。你也知道,有身孕的女人难免娇气些,朕便多陪了她一会儿,耽搁了时间。你……不介意吧?”
傅容哪里敢说个“不”字呢,只乖觉地摇摇头。只是,他却莫名地想起了自己也已入宫为妃嫔的姐姐。他总是听人说起皇上对姐姐的百般宠爱,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心里却又对此犹疑不定了。
皇上摆摆手,吩咐小太监给傅容看座。傅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落座了。
皇上沉默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些年有你守着边关,朕很是安心。”
傅容的声音则很轻,“能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是微臣的荣幸。”
皇上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浅笑,以前的傅容可最不喜说这些场面上的官话,现在却也说得很溜。
人,都是会变的。
皇上一时间也不知该和傅容再说些什么,便慢慢地品着茶。这茶是前儿个才从东南沿海地区送进宫中的正山小种。他平日里喜喝绿茶,这几日却心血来潮,偏让奉茶宫女上了红茶。此时他细细地品着这茶,不由得想起了曾在柳细细处也喝过萧墨迟相赠的正山小种。两相一比,皇上竟觉得柳细细处的正山小种滋味更纯正一些。他的心里越发有些不是滋味了。而武直这几日也曾暗中来报,说傅容回京后经常与萧墨迟一道饮酒作乐。这更让他如同骨鲠在喉一般。如若可能,他并不想为难傅容,甚至傅家。毕竟在自己登基之初,天下仍未安定之时,是傅容与傅家全权给了自己助力,自己这才能顺心如意地扳倒了萧家。可现在,若是傅容一意孤行地站错了队,那他也只能……
皇上手指慢慢地收紧了,薄瓷的茶杯被捏得几近碎裂。
傅容正襟危坐着,并不抬头去看这位故人。从这位故人坚持将萧重推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起,傅容便明了,今生今世,与他亲如手足也好,同榻而眠也罢,再好的日子也都一去无回了。
皇上收敛了一下心中压抑不住的怒火,朝着傅容说道,“爱卿这一回又立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傅容浅浅一笑,“这是臣职责所在,臣哪里敢向皇上讨要赏赐呢?”
皇上也笑得淡淡的,“赏是一定要赏的,只是朕却很发愁。你而今的俸禄与食邑已经与朝廷正一品大员相当了,再赏,该赏什么才好呢?”
傅容默不作声,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赏无可赏,皇上可是在暗示他什么?
乾清宫中顿时静了下来。傅容只觉得这寂静砭骨难熬,斟酌着开口说道,“臣只愿今生今世为皇上戍守边关。”
皇上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大庆向来以孝道和仁义治天下,傅尚书夫妻膝下只有你与容贞这一对子女。容贞进了宫,不能常伴在父母的左右;朕岂可再忍心又将你送回边关去?”
傅容只觉得这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按皇上的意思,他竟是再也无法回到边关去了?
傅容心里再一琢磨,却又觉得这个决定并不十分让自己意外。他刚登基之初,便于三言两语间释了父亲的兵权。现在,对自己,他也是如出一辙。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心自己一直待在边关带兵。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傅容却犹疑着是否还要再为自己争取一番。毕竟,尧曲城的一切他还是放心不下。
他正犹疑着该如何开口时,皇上却突然问道,“你今年也该有双十了吧?”这个年纪倒是和萧墨迟一模一样,都比宛央只长了一岁。
傅容不明白他怎的突然问起了自己的年纪,只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可傅容看着这副笑容却只觉得心里瘆得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上站起身,踱着步子来到了傅容的身边。傅容忙不迭地站起。皇上则颇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该成家了,免得尚书与夫人总是为你挂心。就是你姐姐,隔三差五地也都要与朕念叨念叨你。”
傅容还是摸不着头,只觉得此时言笑晏晏的皇上正在给自己挖一个坑,等着自己毫无反抗、束手就擒地跳下去。
果真不出所料,皇上一转头便淡淡地说道,“宛央她……你也有阵子没见过了吧?”
傅容见皇上这么说,也只得装傻,囫囵地点点头,当作宛央不曾私自出宫跑了边关一趟。
皇上此时则顺水推舟地说道,“女大十八变哪。现在她早已不是孩提时代只知淘气的小姑娘了。”
傅容笑得谨慎,心却越来越往下沉了。他直到此时才想起了宛央与萧墨迟间的种种。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知是自己刻意忘记了那一幕幕,还是当真没把这事儿往心上去。
皇上见傅容一直不说话,便也不绕弯子了,径直说道,“朕与太后都很喜欢你。若是能把宛央交到你的手上,朕与太后便也能放心了。”
傅容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要不是他的武功底子好,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了。
皇上这是在赐婚?
皇上这是要他娶宛央?
可难道皇上不知道,一朝为驸马,今生便不可再沾染朝政。皇上这是要将他踢出官场,从此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想不到,想不到……他只知功高震主,他只知皇上对盛名之下的他有几分忌惮,但是竟未料到,皇上已经……
皇上见傅容许久未有反应,便提高了声音问道,“爱卿这是不满意朕的安排?还是不愿娶朕的长乐公主为妻?”
傅容慌了神,深深地拜倒在地,“臣……叩谢皇上圣恩。”
皇上这才满意,兀自点点头,“明日早朝朕会正式下旨赐婚。以后,以后……宛央便烦劳你好好照顾了。”
傅容依旧长跪不起。明晃晃的大理石地面上隐约能看见一抹高不可攀的明黄色。他从此便与战场无缘了。尧曲城也好,边关也罢,终于是上辈子里的梦一场了。他暗暗咬紧了牙关,一转念脑袋却轰然炸开了。
萧墨迟。宛央。他们间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可现在皇上将自己插了进去,这让他如何是好?
萧墨迟。
傅容突然觉得一阵心痛。他也只有偶尔才会听萧墨迟说起宛央,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钦慕之情。可现在……可现在……宛央私自出宫去会萧墨迟的事只怕皇上早已查探得清清楚楚,而他此时赐婚……傅容打了一个激灵,莫不是这几日他与萧墨迟走得太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这才……
傅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傅府。
傅德昱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府中。晌午的时分,傅容便被召进了宫中。他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傅容还没能喘口气便被喊进了父亲的书房。‘
傅德昱见傅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镇定地问道,“怎么了?怎的这副霜打了的样子?”
傅容抬头看看父亲,又低下了头,想了想后,又抬起头看着父亲,声若蚊蚋地说道,“皇上要给我赐婚。”
傅德昱一听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便接着问道,“是哪家的闺女?”
傅容勉力吐出了“公主”二字。
傅德昱一听,纵是他久经沙场,也有些扛不住这番打击。傅家乃是将门之后,祖上更是大庆朝的开国元老。可这份家业传到自己的手中后,自己竟只能憋屈地窝在京城做个无关痛痒的兵部尚书,整日里烦心的是圣心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可看到萧壬何的下场后,他便也死心了,而将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傅容的身上。他本以为这个儿子能光宗耀祖,能将傅家的门楣发扬光大,可不曾想,皇上竟来了这么一手。难道一再忍让、一再谨小慎微,还是不能让皇上卸下对傅家的防备?
一代将门之后,本该报效朝廷、保家卫国,可一旦成为驸马,今生便不可再涉及朝政……
今生便不可再涉及朝政……
这样的打击着实让傅德昱一时间难以接受。他日自己两脚一蹬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祖辈辈呢?他们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自己还是没能守得住。︽②miào︽②bi︽.*②阁︽②,
傅容见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于心不忍,开口劝道,“无论如何,这也算不得坏事。”
傅德昱紧锁着眉头,默不作声,竟妄想着可否有办法能挡回皇上的赐婚。
傅容则继续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父亲说道,“我若是娶了宛央,傅家上上下下便永世也不会落得萧家的下场。只是……”
只是……萧墨迟又该如何是好?宛央又该怎么办?
这番话傅容对着父亲自然说不出口。
傅德昱此时也无心思深究傅容未说完的话,自己却顺着傅容的话点点头,自我安慰道,“也是,容贞嫁进宫与公主嫁进傅家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有了公主,傅家至少这一世无虞。”
傅夫人听得这个消息,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自己的夫君早年出入战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许多次,最后虽然都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身边的人却跟着劳心费神。这一回,皇上断了自己的儿子重上战场的念头。她的心里则是喜忧参半。她明白夫君与儿子所想,但为娘的,总归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平安才好。至于建功立业,那都是旁人家的孩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