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这次入相,可是费了心思,不仅惊动了姐姐,还腆着老脸请儿媳妇襄城公主吃了一顿鱼脍,这才说动李二。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又在岐州优哉游哉多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赶不上京中快节奏的生活方式。
这不,今日大朝会,承天门的鼓声在耳畔响了又响,萧瑀在榻上只倦神眯了一眼,鼓声与开化坊大福荐寺的钟声已然作罢。来不及数落奴仆,连忙抹了脸,急匆匆骑着自己心爱的小驴子,赶往承天门。
好在开化坊距承天门不远,又是大朝会,三百余文武官吏正于承天门前检验鱼符,萧瑀将驴子递给随从,悄悄潜入长龙一般的队伍。
等候中,五脏庙也打了个鸡鸣,萧瑀这才想起走得急,并未进食,一想着大朝会要持续到午时,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当场撂在两仪殿。
承天门横街两侧常年有走卒贩夫推着小车,专门作他这种贪睡官吏的生意,只是黄金地段,非一般贩夫走卒能占据之,身后多有姻亲或是给金吾卫塞过钱,就像后世火车站门口的吃食,死贵不说,还只能填饱,对萧瑀这种十分挑剔的吃货而言,简直就是折磨。
奈何五脏庙不答应,犹豫了片刻,萧瑀还是迈步出了队伍,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四下张望,看能否遇上一位良心摊主,搭救他这贪睡的老头子。
入冬的寒风吹得城门楼上的旌旗呼呼作响,揣着手,像个糟老头子大清早起来溜街一般,萧瑀辗转了几个摊位,仍是没打破心中那道防线,就在他几乎放弃,大不了允手指头,也比吃一肚子晦气,还糟蹋粮食强得多时,一摊位上的飘旗引起了他的主意。
那白色的飘旗在风中招展之际,显现出三个大字,以楷书写道‘刘一手’!
笔画平直,苍劲有力,怎么看都不是一般贩夫走卒能有之,更像是出自京中某位官吏的亲笔。再看摊位后那个头戴毡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摊主,也不像身边摊主一般叫卖,很是害羞,好似第一次出来贩卖。
新摊主都往往都比较良心,可是让老头子我逮着了,萧瑀欣喜之余,近前敲了敲推车长辕。黑暗中,摊主猛地惊醒,掀起毡帽,明亮的眼珠子,滴溜溜扫视了几圈萧瑀,却迟迟不做声。
“还真是个雏啊!”
萧瑀翻弄着盖得严严实实的小推车,随口询问道,“可有甚吃食?”
“老夫问你可有甚吃食?”
一连问了三四遍,摊主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看着自己,萧瑀不免恼火,而那以楷书写成的‘刘一手’,他心里着实喜欢,便出言教导道:“既是已然打算以此为生,便要大胆些,如你这般怯懦,何以为生,何以贴补家用?”
“客人教训的是!”
摊主诚然作了一礼,掀开小推车上的盖布:“初来乍到,不敢放肆,只准备了汤饼、馎饦、馄饨、馕饼,客人好哪一口,尽管言说,今日我请客,算是感谢客人指点。”
年纪大了,就好吃点汤汤水水,馄饨现煮太烫了,怕是来不及,萧瑀低矮着身子,凑近那罐馎饦,一股鲜虾之味顿时扑鼻而来。
馎饦其实就是后世北方的麻食,也叫猫耳朵,撕一块拇指大小的面团,在案板上一搓,丢尽锅里沸煮,加上各种调味即可食用,只是萧瑀还从未吃过鲜虾味的馎饦,不禁亲自上手勾了一勺,含在嘴里,细细品味。
除了鲜虾之余,还有胡椒的香麻在舌尖打转,待到咽下之时,亦有米醋滑润,以及蕈(xun,蘑菇)的肥厚细嫩。如此汇聚成一碗馎饦,于早间食用,提神醒脑不说,于那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而言,也是一种享受。
可惜,承天门渐渐稀散的队伍容不得萧瑀继续细细品尝,匆匆丢下两文钱,便进了太极宫,临走还顺了一块摊主的油馕饼,捂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大朝会除了一些琐事,最重要的有三件,首当其冲便是太子太师的人选,此职位原本是准备给房玄龄的,五日前,房母离世,现如今房玄龄正在丁忧,李二的意思是,既然高士廉落选时宰,不如由其担任。
然,长孙无忌却提议,由魏徵担任,目的很简单,害怕因为进言官吏考核一事,魏徵会被人记恨,届时李君羡再浑水摸鱼,将魏徵拉过去,之前一切谋划,可就功败垂成了。
魏徵是把倒悬头上的利剑,李二自己用的时候,都得悠着点,丢给李承乾,能否hol得住都是问题。
此事耗了半天,李二也没拿定主意,决定先议吐蕃求亲一事,和解之后,结亲已成必然,此乃大唐对外交涉的一种手段,也是历朝历代对边境交涉的手段,除了某些自认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不割地,’的王朝,别的大王朝,都能通过结亲输送文化,软性同化游牧民族。
这里面有各王朝对婚姻道德观念的态度,也有儒家文化影响,不能全怪君王死社稷的那个王朝,待到文成公主出嫁时,有机会再细细言说。
和亲虽说是国事,却也是李家的家事,群臣虽同意,去也不敢多言,而吐蕃初出茅庐,又是大败而归,自是不能以皇帝之女和亲,萧瑀提议,选一位郡王之女,李二对此深表同意,只是哪位郡王之女担此大任,又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拒史料推演,日后出嫁吐蕃的文成公主,是由江夏郡王李道宗护送入藏,一般都是父亲或是亲信大将护送,那么文成公主很可能是李道宗之女。
而勿论推演是否如实,郡王之女若要以公主之名和亲,都需提前入住京畿,学习各种礼节,同时由迎娶方派来使者,学习一些当地文化习俗,此间耗时,少说也得一二载,和亲人选,还需李二自己心中有所衡量。
最后一件大事,论近来由东宫崇文馆列举出的几项官员考核制度,如历史一般,最终定了裴行俭提出的长名榜、诠注法。
从这一刻起,文武百官再无懈怠之言,念及此处,萧瑀偷偷咬了一口早间顺来的油馕,芝麻的脆香与油馕的劲道,在口中轮番勾引着肚里的馋虫,看来今日散朝后,他是没心思去政事堂吃皇家发放的那顿廊下食了。
自贞观起,朝参日,皇帝都让官吏们在宫殿的飞檐下或是廊庑上坐地吃顿不丢皇家脸面的四菜一汤,三百多位官吏,也就是三头羊的标准,唯独宰相可以在政事堂去吃个小灶,时不时也有皇帝的御膳赏赐。
有句话说得好,‘家花不如野花香’,萧瑀即使未曾任职御史大夫,也能凭一副好厨艺混进政事堂,与几位宰相(唐朝是群相制)谈天说地,吃几口皇帝的御膳。
他这种挑嘴的老头,早就吃腻了所谓的皇家御膳,若不是散朝后,只有一个时辰的小憩时间,他宁愿回开化坊自己做一顿。
怀中吃了大半的油馕饼,让萧瑀想起了那面在风中飞舞的‘刘一手’飘旗,不知早间那位摊主还做不做他这老头子午间的生意。
不止萧瑀吃腻了皇家廊下食,京中常参官,也就是文官五品以上,及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人,也都吃腻了廊下食。旦有间隙,都会溜出来,要么去临近的崇仁坊吃个来回,也能赶上午后的坐班,要么就在承天门前的小推车对付一顿。
深知萧瑀挑嘴,几个与其要好的监察御史,见他悄悄溜出了政事堂,一个个尾随其后,来到了承天门。
却见萧瑀探头探脑,左顾右盼,不知在寻觅何物,正在纳闷之际,萧瑀大步向东行去。待到走近一头戴毡帽,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推车前,敲了敲小推车的长辕,一副和善面容询问道:“午间可有甚吃食啊?”
“蛤~~~啊!”摊主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破天际的哈欠,揉捏稀松的双眼,看清了来人,猛地起身作了一礼:“原来是恩人,快请落座!”
言罢,从小推车下拎出一张月牙凳,依在墙根处,安抚萧瑀坐下,抓了抓腮帮,若有所思道:“午间为恩人准备了蛤蜊羹、偃月馄饨1。”
“怎早间有三味吃食,午间却只有两味?”萧瑀疑惑道。
但见摊主掀开盖布,漏出以抱圆的铁鏊子:“恩人有所不知,近来我研究出一种偃月混沌独特吃法,与汤吃、蘸醋吃偃月馄饨大不相同,恩人若是赏脸,不妨一试。”
看着渐渐冒出热气的大铁鏊子,萧瑀不禁疑从心来:“莫不是煎了吃?”
“恩人聪慧!”
正说时,身后围观而来的监察御史,看着摊主越发眼熟,近前掀开摊主顶上的毡帽,一张漆黑无比的面庞吓了萧瑀一跳,惊呼道:“刘……刘家郎君?”
煞时,房遗爱将他拉进犄角旮旯胖揍的情形涌入脑海,萧瑀一溜烟,朝承天门遁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