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一事过后,最忙碌的不是为除夕、元正筹备年货的长安各坊坊民,反倒是昌乐坊一众流痞。因为李君羡下令,要昌乐坊一众流痞,代皇甫林川为大安坊方氏一家四口赎罪,同时也为祭灶夜,因霍乱而被金吾卫斩杀的二十七位昌乐坊弟兄葬礼送行。
众人这几日除了守孝之外,还要为逝者寻觅、挖掘、修整墓地,平日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主,一旦做起劳力活来,各个叫苦连连,披麻戴孝倒成了他们争抢之事。
得知这个决定后,裴行俭都笑乐了,既然有心整治,不妨再添一笔。不是争抢着披麻戴孝吗?那下葬当日,除了方氏一家四口,为金吾卫斩杀的二十七位流痞,也就不用丧车将棺木运送至墓地了,反正平民百姓丧事都极少有用到丧车,就抬着去墓地吧!
这下大家心里都平衡了……
只不过古代丧葬制度十分之严苛,也十分之复杂,有明确的准法科罪,如有僭越,是要按律法处置的。
唐时规定,庶人名器一十五事,共置三舁(yu),丧车用合辙车,幰(xiǎn)杆减三尺,流苏减十道,带减一重,所造名器,并令用瓦,不得过七寸。
而诸如,帏额魌(qi)头车,挽歌、铎、翣、四神、十二时各仪,这些唯有五品以上官吏方能使用。
因为看中丧事,所以丧葬行业竞争十分激烈,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称之为‘凶肆’,长安有一坊是凶肆的集中地,便是长寿坊长安县懈之西紧邻的丰邑坊。
后世有一种解释,是说隋唐受佛教影响,人死后要向西而行,而丰邑坊正好位于长安城之西,紧邻延平门,平日不妨碍坊民正常生活,有需时,又十分之便利。
原本这些琐事李君羡就不是很懂,全都交由杜崇一手打理,然而,樊可求执意要为方氏一家四口挑选棺木,还强拉来了李君羡与裴行俭。
“樊公不忙,我二人可是忙地焦头烂额……”
“忙着花钱享乐吗?”樊可求打断李君羡的话语,一路拉着二人的腰带,李君羡倒是穿了褶裤,而裴行俭身为文官,稍有异动,便会袍衫大解,风吹屁屁凉。
“我可没拿钱,而且近几日我长安、万年两县众差役帮助城南受霍乱坊民修葺屋舍,片刻未歇,樊公且放了我吧!”
却见樊可求仍是誓不罢休,好似一头耕地老牛,身后拖着一具双头犁,一路犁过长安街巷,几近延平门,这才道:“助力坊民乃县令之本责,裴郎仅以此就能弥补我三人于方氏之亏欠?”
闻言,裴行俭快步近前:“方氏乃近年来才迁至长安,亲眷远在剑南道眉州,我有心弥补,一时间也寻不见人呐!”
“寻不见亲眷,总该为其筹备一副上好棺木,好生安葬吧?”
“此事何须劳烦樊公亲至,我已交付杜崇打理,连同为金吾卫斩杀二十七日,皆都预备下了棺木,翌日应是可以交付了。”
话音刚落,樊可求一转身,冷眸如电,直吓得李君羡一个哆嗦:“樊某想亲手操办,不行吗?”
见状,裴行俭亦是附和道:“我亦是想亲至,不行吗?”
此时,丰邑坊就在眼前,李君羡忙道:“行、行、行!全由二位做主。”
筹备丧事十分之繁琐,杜崇这几日几乎就没离开过丰邑坊,又因为身死之人多是流痞,下葬当日若是稍有僭越,连围观的百姓也会指指点点,时刻在现场叮嘱匠人各种细节。见三人一同前来,寒暄了几句,将已然筹备之物清单递与三人详看。
一列列仔细端详,樊可求略微点头:“虽为流痞,亦是人命,以平常百姓规格下葬,倒也说得过去。”
待到端详至最后一列,不禁眉头紧蹙:“方氏小儿唯有七岁,为何预定了常人棺木?”
侧身瞄了李君羡一眼,杜崇忙道:“是在下疏忽了、疏忽了!这就去重新预定一副合身棺木。”
还未转身,裴行俭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清单上倒数第二列:“皇甫林川即使为人斩杀,亦是罪徒,最多赐一草席裹身,丢至乱葬岗即可,你为其备制棺木,莫不是有心怜悯?”
“不敢,不敢!”杜崇当即躬身拜道,“我是见其已然身死,若能好生下葬,昌乐坊一众流痞也会感念朝廷恩德……”
“笑话!”裴行俭怒不可遏道,“罪徒若有命身在,理应西市大柳下凌迟示众,震慑天下恶徒,何来感念恩德之说?”
接连出了两项岔子,二人再也信不过杜崇,唤过店铺主家,要一一查验,甚至细微到寿衣、寿鞋、送行时的纱笼、幰杆高度,就差给那二十七人裸葬了。
同时,二人一番搅和,也接连坏了李君羡两项部署。原本将方氏小儿的棺木以常人备制,乃是想在出殡当日,让慕容索藏身其中,混出城去,后来又怕太过明显,给皇甫林川也定制了一副棺木,以防万一。
如今被二人有意无意破坏,赵国公府的探子近来又没停歇过,李君羡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其他法子,将慕容索送出城去。
辗转已是腊月二十九,丧事不可能拖到除夕,墓地规格在樊可求亲自监察下,已然完成。只不过方氏一家四口与那二十七人葬身之地不同,方氏葬于城东绿柳林,二十七人沿延平门西出,行至三里地,有一处荒地,乃长安孤苦人家的群坟,常年荒草,几百个坟头连块墓碑都无有,二十七人的墓地就落定于此处。
因为墓地分为东西两处,昌乐坊众流痞不可能同时披麻戴孝下葬双方,便改由裴行俭带着长安县差役与樊可求为方氏一家送行,李君羡带着一众流痞,将棺木抬出延平门,再由杜崇接手,随后李君羡赶赴城东灞河绿柳林,为方氏下葬,并种植松柏等最后仪式。
凄冷的清晨,长安城外迷雾还未退散,湿气中夹带着丝丝悲凉,双方人马各由大安坊与长安义庄出发,东西两道,各向延平、延兴二门进发。
城内不能乱洒纸钱,于是只待城门按时打开,丧车推出城门,号天叩地之中,纸钱飞舞漫天,幰杆高高耸起,一路向东西两方行去。
延兴门这边方氏有丧车运送还好说,很快便抵达了灞河,而延平门那边,从大安坊抬棺至延平门,一众流痞已是累得气喘吁吁,还要抬送三里地,方能抵达,众人途中歇了又歇,几近巳时,第一幅棺木方才抵达。
途中因一副棺木沉重异常,杜崇见那抬棺的六人实在跟不上步伐,便让他们寻觅掩身之地,撒泡尿,多歇息一会。
却不知为何,待撒完尿之后,那副沉重异常的棺木突然轻松了许多,抬棺的六人还以为是棺木中的弟兄与他们为难,下葬时,连哭带嚎,给那位弟兄坟头多添了不少土,还寻来一块大石,当做墓碑。
两面丧事作罢,已过午时,一众流痞被杜崇带回了昌乐坊,向魏徵在家庙前当面致歉,又帮屈突诠一家清理了家门、坊墙以及各处他们当初肆意妄为做下的孽。
随后更是昌乐坊一坊彻底打扫一遍,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境地,杜崇才对众人道:“如今诸事已毕,想要离去者,发放三钱,还能赶在除夕回老家与亲人团聚;若是想与我同归崇贤坊李五郎门下,便要从此洗心革面,先落脚于宣义坊,待李五郎逐个选拔,挑选有用之人;而意欲冲操旧事,继续肆意妄为者,悉听尊便!”
经此一事,众人心里早有了盘算,一番哄闹拉扯,最终前去宣义坊的流痞有两百多人,当场拿了钱物出城回家,亦有不少,唯独那四大金刚之一的王焕临时变卦,宁愿为权贵或是赌坊看守院门,也不去宣义坊落脚,随后还拉了几个心腹一同前去。
杜崇前来大安坊告知时,李君羡轻笑一声,摆手道:“人各有志,由其去吧!”
三人之所以安葬了方氏之后,又回到大安坊,乃是李君羡提议,想将方氏宅院送给那日在宣义坊遇到的十几个花乞子。
对此,樊可求十分认可,还怂恿李君羡在大安坊再建几处屋舍,将长安其他各处的花乞子全都招揽过来,待到开春时,他与民部言说,看能不能为众人申请一二田地。
慕容索已经安然送出城去,李君羡正在兴头上,自是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