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长豪爽直率,又讲究吃,他从广西带来的厨师特别巧,天天变着法子给他烧菜吃,我们也跟着沾光。凡到吃饭的时候,军长就叫上我们警卫连的几个班排长一块吃,青蛇、野猫、田鼠、蜥蜴、禾虫、蜗牛、蝶蛹、蟋蟀、蚱蜢,什么都上,什么都吃,你不想吃也硬要你吃,我又不是两广人,怎么吃呀?可不行,只要是他喜欢吃的,也必定认为你也会喜欢,硬夹到你碗里。没办法,不能扫了满桌人的兴,吃!饭桌上有说有笑,毫无拘束,尽管吃了那些卵家伙要闹胃,可也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我们发现,军长在吃饭的时候越来越不似往常般说笑逗乐了,常常吃着吃着就停下筷子沉思起来,我们觉得奇怪,又不好多问。
一天,又轮到我们去军长那儿吃饭,香喷喷的菜盆里多了平时不见的大肉,少了那些怪东西,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满腮里立刻涌出了水。香香的才吃到一半,军长却不吃了,从衣兜里掏出烟斗,点上烟,慢慢吸着,突然冒出一句:“不知道我们还能在一起吃几次饭呦。”我和石头的好心情顿时阴沉起来,二十军全体干部被杀才过去2个多月,我们还远远未摆脱痛苦的折磨,军长的话,又让我们回到了悲惨的心境中。我们放下了筷子。军长默默地看着我们,给我们的碗上各夹了一块肉,说:“吃吧,别想那么多了。”可我胸口发堵,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军长的话题太敏感太沉重了,我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
我问军长:“是不是要抓ab团了?”
军长摆摆手:“没有你们的事情,你们就当好你们的兵,打好你们的仗就行了。”
石头把筷子一扔,拍着胸脯说:“军长,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可以做的,您尽管吩咐。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辞。”
军长感激地看着我们,好一会儿方说道:“是我的兵。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冲动。警卫连不是为我一个人服务的,明白吗?”说罢,磕掉烟斗里的灰,站起身,走了。
我们真切地知道要出事了。
9月下旬的一天,方面军总部通知军长去开会,军长带上我们班,骑着马,奔出驻地。一路上我就预感不妙,看看军长,他也是心事重重。马儿飞奔着,我们的心也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上下颠簸着,就像是要掉了出来一样,坠坠的。
到了总部保卫局,军长下马,将缰绳交给我,略顿一下,迈步进了院子。我把马交给班里的战士,也跟着走了进去。两个拿枪的士兵过来把我拦住,让我出去。我不理他们,叉着腰,就在原地站着,留心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了一个陌生人的吼声:“你是假革命,你是大军阀。”
军长抗辩道:“你根据什么说我是假革命?”
那人喊道:“你有吃有喝的,凭什么要参加革命。”
军长怒道:“有吃有喝就不参加革命了?有吃有喝参加革命的不是我一个人。”
“你是军阀,你是国民党的绥靖公署主任,是广西的大军阀。”
军长激奋地说:“我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这没错,可是红军里有很多将领也曾经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你是知道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革命。”
“你们昨天反革命,今天革命,明天还会是反革命。你们这些人,从来就是反反复复,变化无常,谁敢相信你们?”
“你的意思是不是所有从旧军队过来的人都不能相信?如果是这样,你就把朱德总司令撤了吧,把彭德怀军团长撤了吧,把刘伯承参谋长撤了吧,把所有从旧军队过来的人都撤了吧,都赶出红军吧。”
那人气虚了,说:“你不要拉扯上别人,我问你,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钱有钱,要几个姨太太就有几个姨太太,你已经是大富大贵,是人上之人了,为什么还要跑到山沟里来,和我们这些光棍泥腿子们混在一起造反,参加我们这杀头的**?”
“为什么?为了强国,为了富民,为了中华民族的兴盛,为了我们子孙后代不再受外国人的欺负。”
“国民党也说这些话,也讲革命,也讲复兴民族,和你的目标一样啊,你为什么反叛国民党?”
“国民党口头上还讲革命,实际上是反革命,从他们执政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变质了,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站在一起了,他成了洋人的走狗,他不能够担当革命的任务了,所以我要脱离国民党,参加**。在广西,蒋介石给我省主席我都不要,我相信**人的话,舍弃家业,不惜造反,起兵反蒋,就是因为蒋介石国民党已经变成反革命集团了,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阴森森地说道:“你呀,最多是个同路人,还讲什么理想?不要说那么多了,告诉你,你被捕了。”
“你们凭什么逮捕我?”
“因为我们怀疑你是钻进红军队伍里的反革命。”
军长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员。”
“你是混进**里的军阀。”
军长喊道:“你们不能随意冤枉人。”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冤枉你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广西王,没人敢惹你?告诉你,到我们这里来,就得服我们的。说到底,**里少你一个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照样打胜仗。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来人,把他带走。”
院子里的那两个士兵走进去,押着军长出了屋。
透过敞开的门,我看到屋里的人原来就是那位罗政委。我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军长落他手里决没好结果,于是拔出手枪,指着那两个士兵喊:“不许动,把我们军长放了!”
院外班里的战士听到我的喊声,也都端枪冲了进来,大声喊着:“不许动,把我们军长放了!”。
罗政委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对军长说:“李军长,你想学二十军吗?你想再搞一个富田事变吗?”
军长闭上眼睛,对我说:“汪班长,放下枪,回去。”
我不动。
军长急了,冲我喊道:“要顾大局,回去!”
我放下了枪,军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便走出了院门,那两个士兵紧跟在后面。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军长带走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接受现实,领着班里的同志悻悻地回去了。
1931年10月,李明瑞军长在于都县黄龙镇被杀害,时年35岁。与他一同被处死的还有政治部主任许进等一批红七军的领导干部。
李明瑞死得冤啊!和许多人一样,他死在了同伴们的不信任中,因为他们是另类,是敌对阵营中过来的人。对李明瑞这样的同志取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不能公正地对待他们,甚至还错误地处置他们,这是中国革命过程中不断发生的事情。可中国革命若没有像李明瑞这样一批来自上层社会、来自富裕阶层的人的投入,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甚至也不可能发生的。这是革命的悲剧,是殉道者的悲哀。1945年,**中央在关于红七军的决议中为李明瑞平了反,追认其为烈士。可惜,这都是为了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已经是于事无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