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们刚过去,敌人就到了。战斗打响了,这一天是11月28日。
我们34师和三军团的一个团共约6千余人,抗击着国民党36军、27军、16军各部约10万人的进攻。从中午开始,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一**的敌人像蛆虫一样的向阵地爬来,守护着阵地的红军没有半点退路,死死地抵抗着敌人的冲击。山顶上的树木都被炸光了,山头上裸露着红色的热土,热土上遍布着弹坑和死者的躯体。我们没有重火器,没有充足的弹药,只能靠大刀、靠肉搏战去打退敌人的一次次进攻。每打退敌人的一次冲锋,都有一批战士倒下,随着战斗力的减弱,阵地在逐渐缩小。我们焦急地打听着中央纵队过湘江的消息,可每次回复的消息都是中央纵队还在过江。160里的路程,作战部队只需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走完,可中央纵队居然走了4天!
仗打到了第3天,我们的对手由湘军、中央军换成了桂军夏威的第15军。仗变得更难打了。桂军的官兵都是广西“猴子”,善于爬山,也善打山地战。再加上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打仗,熟门熟路,更是张狂到肆无忌惮。他们往往会灵活地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从山下快速地运动到我们的阵地前沿,抓住机会,冲上阵地,与我短兵相接。在白刃战中,桂军丝毫不怵,就敢和我们一对一地拼,拼得龇牙咧嘴,青筋毕露,爆血冲头,不到胜算全无之时,绝不往回跑。打这样的仗,我们兵员消耗最快。军中常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敌人成千上万,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开来,我们是牺牲一个少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有补充。杀死再多的敌人也不可能取胜。这种被动呆板的消耗战是我最不愿意打的,一点战术含量都没有,完全没有你可以发挥脑力智力的空间,就是死挺着拼。要命。
到了12月2日,34师连伤员在内就只有200多个活人了,所有的团级干部都伤亡了,营连级干部就剩下我一个,阵地也收缩在靠近师部的几个主要山头。正午时分,我们终于收到了中央纵队已全部过江的消息。敌人停止了进攻,阵地上死一样寂静。我绕过一个个弹坑,跑到了师部,见师长正趴在崩塌了的掩体外用望远镜观察着敌情。我挨近师长,问:“师长,中央纵队已经过江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该怎么办?”
师长把望远镜递给我,说:“你看看。”
我拿过望远镜,朝山下望去,只见大批的敌人正在猬集,新的一轮进攻又要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的人数要远远超过以前历次攻击的人数。师长说:“敌人是不想放过我们了。”
我建议:“师长,乘这个机会,赶紧撤吧。”
师长问:“撤?撤到哪里?湘江两岸已经被敌人封锁了。”
我转身看看湘江方向,再没有了俯冲轰炸的机群,没有了“隆隆”的炮声,整个湘江流域,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得像蔚蓝的天空。战斗已经结束了。我试探着向师长建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附近打游击啊?”
师长说:“这里是桂系军阀统治的白区,敌人的势力强大,我们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是无法在这里生存的。打游击也只能是多活几天罢了,没有什么意义。”
“咱们回根据地。”
师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一路上都是敌人,回得去吗?就咱们眼前的这群‘猴子’,他们就不会放过我们。”
我急了:“那怎么办?”
师长眼睛看着前方,坚定地说:“打,就在这里,拖住敌人,多拖一个小时就可以多给主力部队减轻一个小时的压力。”
我看看师长,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就又折回到了阵地,把附近山头还活着的200多名战士尽量收拢,集中布署在师部所在的山头,叮嘱战士们准备迎击敌人的下一次进攻。我用石块把我的那把砍卷了刃的大刀砸平,勒紧了腰带,等着最后的拼杀。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山后爬了上来,定眼一看,是云妹父亲。我大惊,问:“您怎么又回来了?”
云妹父亲憨憨的一笑,说:“我来看看。”
我急不得恼不得,说:“这里在打仗啊,有什么可看的呀?”
云妹父亲也不说话,来到了我的身边,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的烤红薯。
我两天没吃饭了,拿过红薯就往嘴里塞,噎的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云妹父亲一旁笑说:“慢点慢点。”
我好不容易咽下了红薯,吐着气问:“大叔,您的那块石板呢?”
云妹父亲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过江的时候,桥炸断了,队伍都乱了,江里岸上都是人,敌人的飞机来了,贴着江面地面飞,又丢炸弹,又扫射,打死的人浮了一江面,顺着水漂,积尸把江水都堵住了,水都染红了。挑夫们哪里见过这个呀,没死的全跑了,哪里还有石板啊,什么都扔了。”
我问:“部队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过去也没剩多少人了,都打在江上了。”
我默然。
湘江战役之后,当地便流传了这样一句话:“一年莫饮湘江水,三年莫食湘江鱼。”满江的血水,满江的腐尸,怎么饮?怎么食啊?
敌人开始炮击了,炮弹一个个的在身边炸响。我赶紧劝云妹父亲:“快走吧,敌人要上来了。”
云妹父亲俯在我身边,坚决地说:“不,你给我一枝枪,我和你一起打。”
我急道:“您不去见云妹了?您在这里会没命的。”
“那你呢?你要没命了,我怎么回去?我回去怎么跟你娘和你云妹说?”
“您是云妹的父亲,云妹还惦记着您呢。”
“你是云妹的哥哥,云妹会不惦记你吗?要回咱们一起回。”
敌人上来了,没法再去争了,我赶紧把一枝长枪递给云妹父亲。原本是准备与阵地共存亡的,因为云妹父亲的到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定下决心:不管怎么说,把敌人打退后,一定要动员师长突围。
很快敌人便运动到了我们的阵前,我们瞄准敢于露头的家伙,一枪一枪地把他们打落下山。可跟上来的敌兵却是越聚越多,一堆一群地躲在巨石土坡后面,不断地往上扔手榴弹。我们没手榴弹了,只要扔上来的手榴弹还没爆炸,我们就一定迅速捡起来马上往回扔。用敌人的手榴弹去炸敌人,这纯属天上掉下来的便宜,绝对不能放过。手榴弹往往在扔下去的半途中就爆炸了,空中爆炸的威力要比落地爆炸大得多,就像是天女散花,在敌兵的头顶上炸开,一炸一大片,而且炸开的弹皮就喜欢往脑袋上钻,钻进脑袋就要了命。桂军没有钢盔,没东西保护脑袋,弄得他们也不敢甩手榴弹了,就趴在地上不服气的叫骂着,等待着出击的机会。随着一阵军号声响,憋急了的敌兵从暗处涌了出来,踏着山上遍布的尸体,嚎叫着冲向我阵前。红军战士放下已经没有了子弹的枪支,静静地等候着,待敌人冲到跟前的时候,伏在弹坑里的红军战士才跃身而起,挥舞着大刀,迎向了敌人。我默念着:是死是活就这一回合了。发疯一样冲入敌群,大声叫着:“滚下去,给我滚下去!”拼了命地抡刀乱砍,不顾一切地把敌人往山下赶。云妹父亲像守护神一样紧跟着我。40多岁的人,动作敏捷迅速的就像个山豹子,紧紧地护住了我的侧后,一支长枪使得像龙蛇一样神出鬼没,又快又狠,一捅一挑,干脆利落,人就滚下了山崖,还快枪击毙了一名举枪向我射击的敌军官。拼杀之中,命丧他手中的敌人竟有十几个。真没想到云妹父亲会有这样高强的武功,要不是他,这一次反击我不死也要负重伤。在拼死抵抗的红军战士面前,敌人伤亡惨重,剩下的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又退下了山岗。敌人退了,我急步奔向师部,师部已见不到一个活人。我在死人堆里到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弹坑边发现了被土半埋着的师长。只见他眼睛紧闭,躺在地上,腹部被炸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和着鲜血流了出来。我赶紧过去,跪在地上,小心拾起肠子,用卫生巾擦干净,又塞进了腹腔,拿出绷带,捆扎好伤口,背起师长。随后,命令战士们立即撤出阵地,全员散开,各自向阵地后方的丛林转移。
还能行走的战士背着走不动的伤员,很快就分散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