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思行原本理直气壮,此时竟被他一席话抵得无话可说。
“你以为没有它,这一路上零零散散的孤魂野鬼,会注意不到你们?”郫谷粒哼道,“鬼门关前的石头阴气太重,不仅能遮住你的双脚,连你叔都能受到照拂,不然你们能一路顺利走到这里?”
洛辕株心中讶然。
难道自己搞错了?
这小石头还真是鬼门关前的阴石?
洛思行想了想,自绑了石头后,这一路上,好像还真的再没有鬼魂靠近。
“那、那,那你的帷帽又怎么说?”他无词可驳,自然理亏,只能找另一个话头,“为何不能对我们示以真面目?”
“那是怕你们吓着!”郫谷粒伸出一只手,“看见没?我生下来就比死人的脸还白,全身皆如此,加上常年混迹于各种旁门左道,越来越瘦骨嶙峋,一旦露出真面目,谁见着,都得惊叫着跑开。我虽玩世不恭,胸宽气广,但也不想所有人见着我都像见到鬼,你懂么?”
洛思行看着他那只惨白色的手,再看他那连露出来的半截手腕都是惨白之色,不由信了。
洛辕株也没发出质问。
初次见面他便看到他的手指异于常人,黑纱里也隐隐透着脸上的白。
再加上他出现在人烟稀少之地,才觉得此人定有问题。
如今……
生下来就异于常人的人不是没有,不用找别人,自己就是,不仅倒霉之事不断发生,还回回受罪,回回不死。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但他理智地没说话。
如果对方仍然不能掀开帷帽让他们看个究竟,他依然会保持戒心。
信任这东西,不是两个陌生人相处个十几日就能有的。
洛思行此时已骑虎难下:“我们不会笑话你,更不会嫌弃你害怕你。”
“不害怕?”郫谷粒嗤笑,“瞧你刚涂牛眼泪时的反应,我若初识之时就露出这张骷髅脸,都不知你会什么样儿!”
被笑话的洛思行心中羞恼,却能忍住不发作:“在你和叔的帮助下,这一路我已长了不少见识,不会再害怕的。何况朋友之间应当坦诚以待,你也不愿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对你存着怀疑不是?互相信任,才能亲密合作,若存疑心,必定在关键时刻坏事。”
郫谷粒思索片刻,叹口气:“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
他抬手去脱帷帽,“为了行事之时不出岔子,我就给你们瞧瞧我的脸吧。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别吓着。”
叔侄二人的目光齐齐投过去,然后在他掀开帷帽时,倒吸一口凉气。
无月无星的黑夜里,那张脸竟因惨白而让人看得无比清晰。
面容格外年轻,与沙哑声音完全不搭配。但那尖尖的下巴,有棱有角、凸出来又凹进去的脸,的确犹如白色骷髅。
即便是从未见过骷髅什么样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东西。
洛思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活人。
但因看了一路惨白鬼脸,他已不再那么害怕。
“这回放心了吧?”郫谷粒重新戴上黑纱帷帽,“就你们这俩身上啥宝贝都没有、本事也不是特别大的人,我有什么好骗的?能骗到你们啥好处啊?我拿珍贵的牛眼泪出来跟你们诚心交朋友,你们却因为一顶帷帽、一层面纱就怀疑我,唉!”
他叹了口气,怏怏不乐地继续往前走。
叔侄俩对视一眼。
洛辕株朝他摆下头。
洛思行立即追上去,歉意道:“那个……郫先生,我、我不该怀疑您的。”
郫谷粒没回应他。
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洛思行想着此时若换成洛麟羽,他会怎么撒泼哄人,然后硬着头皮拉住郫谷粒的衣袖:“都是我不好,要不,您打我一顿出出气?”
郫谷粒果然顿住脚。
洛思行见这招儿有效,心里不由叹气:难道自己以后要处处学洛麟羽么?
郫谷粒掩下脸上的诧异和失望,低低道:“没事了,我不怪你,咱们赶紧走吧。”
洛思行立即笑着应好,还回头冲洛辕株招招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会洛麟羽那一套,不花一点本钱,还能让人高高兴兴地为自己全力付出。
自从在皇陵试着放下脸面,他越来越觉得,这招儿实在太妙太高了。
三人翻过白石岭,下行途中,郫谷粒拐进一个门口杂草丛生的山洞。
叔侄二人再次顿住脚。
郫谷粒站在洞里道:“进来吧,跟紧我,别迷路。”
洛思行缩了下身体,一副害怕的样子道:“郫先生,这、这里面……”
“别怕,除了黑,里面什么都没有,”郫谷粒叹口气,“我当初就是被人追得无路可走,才眼睛一闭心一横,闯进这里,最后发现鬼门的。”
“叔……”洛思行扭头看洛辕株,依然一副害怕的模样。
洛辕株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道:“走,叔牵着你,别怕。”
洛思行却叫了声郫先生,拽着洛辕株跑过去,用另一只手牵住他的衣袖。
郫谷粒挣开。
洛思行疑心刚起,便觉他干脆抓住自己手腕,轻轻道:“只要你们不怕我,把我当朋友,我定会保你们平安到达鬼门。”
洛思行心里微微一动。
洞里更黑,又无火把和蜡烛,虽有郫谷粒带路,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方,洛思行的心里还是随着深入山洞,而越来越忐忑。
之前的害怕还是装的,此刻却是真的担心了。
这黑灯瞎火的,磕下碰下倒没什么,可万一出来个什么,或者一脚踏空……别说求救,跑都看不到路。
洛辕株原本也暗暗皱眉,可想想自己既倒霉又幸运的特殊命运,还是把心往肚子里使劲一放。
爱咋地咋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再死一回呗。
再大不了真的死去,还能怎么样。
想到这,他不由捏捏洛思行的手:“郫先生在前,叔在后,侄儿别怕。”
洛思行低声嗯了一声。
说一点不怕,真是假的。
行事再狠辣,也都是在熟悉的环境里,周围都是熟悉的人。
即便自请守皇陵,身边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如今呢?
抹了牛眼泪后,看到的都是鬼。
原本很正常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到处都阴森森的,尤其是牛头马面四位鬼差,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洛辕株似感觉到洛思行的僵硬,不由施了施力,握紧他的手。
说起来,这孩子其实不仅只有十八岁,且从未出过京城。
出了回京城,还是直接去皇陵待着,哪儿都没去过。
这半个多月来,却突然接收这么多新东西,且还都是令人恐惧的玩意儿,他能坚持着不崩溃,都算内心强大。
生在皇家不是他的错。
只能怪命运不偏向他。
就像命运从不偏向明明受尽人间苦难、却还顽强活着、总也死不了的自己。
真要死了,倒也解脱了。
可偏偏不让他死,偏偏让他活受罪。
上哪儿讲理去。
三人静静走在黑暗的山洞里,只有脚步声。空气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沉闷,洛思行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
身体出现不适的他,又开始怀疑郫谷粒的用心。
“郫先生,还没到吗?”他低声发问,“我怎么感觉已经走了好久好久呢?”
郫谷粒笑了笑:“你们不会以为鬼门就在白石岭吧?”
洛思行顿惊:“难道不是吗?”
“怎么可能!”郫谷粒失笑,“冥界有两大府地,一个在东,一个在北。”
“啊?”洛思行低呼,“那我们岂不是走反了?”
“走反没走反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这一条路,知道从这里能到鬼门,”郫谷粒语气无奈,“那天我被追得跑了许久,直到身后再无声音,才累得停下脚步。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歇够了,才发现不远处有两棵桃树。又饿又渴又累之下,便想看看有没有桃子,摘两个充充饥,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洛思行立即接话。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郫谷粒却卖起了关子,“只要明天夜里子时能赶到,我曾经看过的、经历过的,你们都能看到,都会经历。”
洛思行想了想:“那你又如何知道冥界有两大府地?我们现在是往北,还是往东?”
“大概是往北,因为东边太远,”郫谷粒道,“那次出了这里后,我就请教了一些游方僧人道士,其中有位云游四方的道士说,一本名叫《真灵位业图》的书里写,冥界酆都名叫罗酆山,由酆都北阴大帝统治。另一本《真诰·阐幽微》则记载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山上有六宫,洞中有六宫,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第一宫名为纣绝阴天宫,第二宫名为泰煞谅事宗天宫,第三宫名为明晨耐犯武城天宫,第四宫名为恬昭罪气天宫,第五宫名为宗灵七非天宫,第六宫名为敢司连宛屡天宫。洞中六宫的名字与山上六宫名字相同。”
“洞中六宫……”洛思行打量一下根本看不清楚的四周:“应该不是这里吧?”
哪儿都不像跟宫沾边儿的样子。
“应该不是,”郫谷粒不确定道,“《酉阳杂俎》中说,罗酆山,北方癸地,周回三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宫,周一万里,高二千六百里,为六天鬼神之宫。相比之下,白石岭才多高、才多大?”
洛辕株忽然出声道:“白石岭属人界,冥界应该不占人界之地。”
“对啊!”郫谷粒猛然顿住脚,使身后二人差点来个连环撞,“难怪我从两棵桃树中间穿过去之后……黄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那两棵桃树是进入冥界的入口!”
因聊天而不再紧张担忧的洛思行立即道:“那我们快走,早点看到桃树!”
于是三人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也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即便体内有真气,洛思行都觉两腿酸痛:“郫先生,估摸着时间,我们大概已经走一整天了吧?怎么还没到?”
“快了快了,别急,”郫谷粒拉着他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估计再走个~~咦,前面好像就是!”
洛思行一探头,赫然发现前方尽头好像有绿色亮光,不由兴奋一指道:“就是那里吗?”
“应该是,上次我就是看到光才奔过去的,”郫谷粒陡然加快脚步,近乎于跑,“应该是到了,快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