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惊鸾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混沌着,只知自己意识朦朦胧胧,似乎沉堕于虚无之中,好像谁在叫它——这把声音分明自遥远处传来,为何入耳落得分明,又仿佛似曾相识?
年家寨的那一切在眼前逐一闪现——
苏遣飞身退离她两步,长眉一攢,口中冷冷喝道,“何人鬼祟在暗处,还不现身?”
远远地现了人影。迅捷而缥缈地,如同点水飞鸟,不多时已明晰可见。
仍是那身宽大的灰布棉袍,一方斗笠,飞纱飘扬。
苏遣此刻吸尽那山中腐尸的阴气,更兼无数族人的精元,功法大成,整个人煞气十足,那方白骨手杖粼粼鬼火闪烁。空中一招,便有无数冤魂从鬼眼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然后呢?
两人交起手来,不过三两招,苏遣弃了那男人不顾,竟飞身赶来杀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必妄想!”十指那么长,又尖,眼见死死掐着她的喉咙……
孟惊鸾从尖叫中猛地睁开眼睛,护着颈子,整个人连滚带爬地跌落在地上,“不……不,别要杀我!别要杀我!我……”
周遭一片沉寂。
她护着头,整个人蜷缩成球,在细弱的虫鸣之中逐渐回神。
慢慢地抬起脸来观望四周——绿荫如幕,高大而壮硕的树木参天生长,华盖层叠,虽是密林,然而这树林之间鸟啼婉转,幽静恬淡,全不似五老林的诡异之色。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茫然。
她这是……还活着?
孟惊鸾展开了双手,指缝全是乌黑的泥泞,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在同样不怎么干净的衣襟上蹭了一蹭,扶着树干想要爬起来。然而数日滴水未进,周身竟是一丝力气也提不出,她刚刚摇摇晃晃地起身,又猛地跌了下去。
恍惚间嗅到了清苦的气味,她转了个身,见不远处架着篝火,有个黑乎乎的小瓷罐,咕噜咕噜地不知炖着什么。
篝火旁几个不知名的小果子,煞是鲜红可爱。
孟惊鸾饥渴交加,眼睛早冒了绿光,不由分说地爬了过去,将野果攥在了手里,在衣服上胡乱蹭了一下,胡乱便要往嘴里填,身后忽而一把低沉男声,“那是药材,未入药是有毒的。吃了必死。”
孟惊手一抖,几个果子全滚在地上。嘴里那一颗也喷了出来。
“你……你是何人?”
麻衣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来,“郎中。”
孟惊鸾双目空空,似乎在费力地回忆。
男人掷来一个布兜子,孟惊鸾接过在怀,拆开了一瞧,水囊,饼子,还有几片肉,一时间全也顾不得了,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那副模样,活似大饥荒年代逃出的难民。
实际上,也的确是难民了。
风卷残云般用过了饭,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适才那般样子何其粗鲁,委实不像个姑娘家——何况这是什么人,她还半分不知。
“过来,喝药。”
男人的声音低沉冰冷,加上额前碎发遮住大半面庞,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发憷的感觉,心下不是没有恐惧的。怯生生地重复问道,“你是谁?”
男人看她了一眼,自身后背囊拿出一顶斗笠来,向她一晃,“认出来了么?”
孟惊鸾慢慢地啊了一声,某些不算遥远的回忆终于在脑海中复苏——是了,这个人可不是先才劝诫她们不要去神仙岭的神秘男人么?
不过须臾数日,经历这番生死劫——她是活下来了,可是黎宁,佩兰,年家寨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族人……
漫天血光。绝望的人群。
孟惊鸾眸中一点点积蓄着眼泪,终于一大颗干脆地滚落下来,接着第二颗……慢慢地抱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若是听得当初一句劝,是不是便不会惹祸上身了?若是不一意孤行地带着佩兰和黎宁入鬼林,两人也就不会死了?
男人始终冷眼以对,不发一言。
孟惊鸾只觉千种委屈,愤恨,怨怼,不甘齐齐涌上心来,忽然猛地直身而起,闷不做声直勾勾地转身要走。
麻衣男人把眉微蹙,喝了句,“哪里去?”
她只觉胸腔热血贲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我要回去杀了他!”
那杀字咬的极重,面上一团狰狞气,麻衣男人一把将她粗暴地扯回来,孟惊鸾疯狂踢蹬,“放开我,”像是小兽一样胡乱嘶吼,“你放开我!”
麻衣男人的眼眸狠狠张大,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吼道,“你杀不了他的!”
“那就让他来杀了我好了!”
孟惊鸾猛地挥手,什么不在乎了,“我的亲人……朋友什么也没了,平白留我一个,活着有什么意思?!”
男人跟着盛怒起来,只觉得救了个烂泥糊不上墙的阿斗,一把攥了她衣襟,猛地将人掼在树上,一巴掌挥了过去,厉声逼问,“你想死?死有何难,一刀子下去也结了,可是杀你满门的恶人尚且好端端活着,你凭什么一死了之?!你以为死了他会给你陪葬?懦弱!”
孟惊鸾只觉得胸口一阵锐痛,那疼痛慢慢地蔓延到四肢五骸,最后倒流回心口。她哭到哽咽,气似乎都要喘不过来,“那我能怎么样?我只是个…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错了,我已知错了,可是苍天不给我个回头的机会啊……你要我报仇吗?我能报仇吗?”
“若果真没有机会,我就不会救你。”
男人抛下这么一句话,“而今你想回去,还是跟着我走,只随你。”
言毕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收拾了瓶瓶罐罐,转身就要走,孟惊鸾急了,几步疾追上去,“不,老先生,前辈……你带上我!””
麻衣男人停下脚步,“我是郎中,自认能医世间百病,然而心死之人谁也救不得,我也不会带着一具傀儡在身边。”
孟惊鸾登下肃然面色,就地一跪,“前辈若愿收容我,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叫我林牧野。”麻衣男人道出了名字,总算缓了三分神色。
一早就有所预知的一切,他到底没有能力阻止。那么,事至如今,能挽回一分,是一分吧。即使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貌不惊人又冲动莽撞,动辄哭哭啼啼的女娃娃,日后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林牧野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年家寨?那个苏遣……他究竟是……”
孟惊鸾话说到一半,脑海之中血腥再现,尸横遍野,年家寨上下触目惊心,绝望的惨叫响彻于耳,不由周身颤抖了一下。
“你爹不曾同你说过?”林牧野似乎并无意回答她的话,反而一连串地问道,“譬如你娘是哪里人?你爹祖上又是做什么的?”
孟惊鸾一怔,“我问过,爹只说娘亲是城中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他,后来家里头来了官家人,迫不得已把娘接回城了,而后再也没回来过,至于爹爹他,只是个教书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林牧野慢慢停了下来,斗笠之下,一双眸子积蓄着复杂的神色,终于叹气一声,
“他竟瞒得滴水也不漏...罢了,若是日后有缘,你和他终究还会再见面的。”
孟惊鸾一急之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林前辈,我父亲他...”
“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节哀顺变。”林牧野似乎对孟成玉的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话锋一转,他突然问道,“说起来,那苏遣为何会控制于你,而并非其他人?”
孟惊鸾眼眶红红,眼见又要哭,据实相告道,“全是我的错,那魔头原本被囚禁在孤老林,是我将他放出来的!”
林牧野一震,“是你解了封印?”
孟惊鸾生怕他回错了意,忙不迭解释道,“那时他被困在树木丛生的鬼地方,佩兰,黎宁在上头生死不明,我想他是个有本事的所以才……”
林牧野慢慢地低下头,面上一团凝重之色。
“竟是你救了他,难怪他要死缠着你不放了。本不过是个冥界鬼胎,若是放在数年之前,圣域哪里有姓苏的名号?如此奸滑取巧之辈,竟也能爬上魔师之位。”
“前辈,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般妖术,又为何要控制我?”
“若论常人中他这控魂术,多半熬不过十日,三魂六魄便慢慢地消逝殆尽,成为供他驱使的行尸走肉。你这体质……”林牧野微微一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也奇了,总之我赌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还要卷土重来,绑也把你绑回圣域。”
孟惊鸾只觉心凉了半截,眼前一黑,死死扯住林牧野的衣袖。
“前……林牧野前辈,你救救我!我绝不会任他所为!前辈既然能从他手中夺下我,难道不能除了这魔头,不让他继续祸乱了吗?”
林牧野一双灰褐色的眼中沉淀了些许败色,不着痕迹拂开她的手,继续在林间前行。
“且不说他吸取了那么多人精元,功法大成。便是他才出结界,我也接不下他的招数。”他打量着自己粗砺瘦长一双手,慢慢道,“这具身躯…已是废人一个。他之所以仓皇逃了走,恐怕还是因为在孤老林困了太久,不知道我已修为大损,时刻回过味,时刻都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