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男声倾注了一股混厚内力,可谓振聋发聩,几乎是顷刻间,吵嚷不堪的书堂杂音消尽,化归寂静。
“不想老老实实地待着,就给老子滚出蓬莱!”但见四个白衣道人引出一黝黑莽汉,这汉子身长九尺,目光如炬,带着一股子劲风踱步而来,所视之处,弟子无不低下头去。
孟惊鸾心中惊讶,她虽然如今是个不入流的半吊子,却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强大的威压,却不知为何这等大人物突然驾临,只听那英秀真人躬身道,“见过擎苍长老。”
众弟子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弟子见过擎苍老。”
“尔等在我蓬莱门下吵嚷不休,将这读书圣境也玷污了去!”那擎苍语气不善,率先看向了为首的真人,“英秀,怎么回事?”
英秀真人碎步上前,附耳言语几句,以目扫过孟惊鸾等人,微微摇头,擎苍听毕,脸色更沉,喝道,“萧澈,岳阑珊……还有孟惊鸾,端木十九是何人?站出来教老道看上一看!”
原本剑拔弩张的萧澈早没了适才的气势,脸色煞白,默默从桌沿下来。岳阑珊也心虚地将剑藏在身后,默默上前了一步。孟惊鸾看一眼泫然欲泣的端木十九,咬咬牙,站起身来。
“怎么,不打了?”擎苍冷笑道,“你们几个何德何能,有多大的本事,尚且没到入门选,三招两式便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连我蓬莱门规也不放在眼里?”
萧澈声若蚊呐,“弟子知错了……”
“现下认错?迟了!即刻收拾行囊,给我下山!就凭你们这目无法纪,嚣张跋扈的样子,蓬莱容你不下!”擎苍一挥手,几乎毫无辩驳余地,“英秀,你择日同行云言语一声,这几个弟子太不像话,我逐出山去了。”
孟惊鸾心中剧动,自悔不迭,又观视四周,萧澈和岳阑珊俱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身侧的端木十九已然低低抽泣,哭出声来。
“不可!”
几乎还不曾反应过来,她自己已然开了口。
举座新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多半料不到这个平素全不起眼的小小女子竟敢公然冲撞擎苍长老,一时间目光尽数聚拢而来。
擎苍正色,向孟惊鸾看来,缓缓眯了一双眼睛。
“你说甚么话?”
她只觉心底蓦然一颤,竟不敢直视那壮硕男人的眼睛——先才一直以为,身在蓬莱的修道之人,多半都是徐见微师兄那般温润和煦,抑或飘逸淡然,可是这个男人,周身上下,三尺之外弥漫的,只有让人为之胆寒的杀意。
然而,话已出口,退无可退了。
若是她因此被逐出蓬莱,方才是真的进退维谷。
再三沉稳气息,她努力平复语调,组织措辞,“回……回长老的话,弟子几个一直谨遵蓬莱道规,初次冒犯,实非有心之过。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改错,善莫大焉。还望您高抬贵手,给弟子一次机会…”
那擎苍冷哼一声,带着劲风疾步踏来,一面喝道,“蓬莱之弟子何其多也!人人如你这样说一句初犯,人人都可目无法纪了不成?老道我凭何为你开这把先例,你,又凭何要这一次机会?”
孟惊鸾低了头,感受到一股热流在胸口慢慢窜流,愈发炽热,直至沸腾。
凭什么?
但凭她想活下去。
凭她不甘心,背负弑杀族亲的罪名,碌碌无为地死去。
一时间心绪百转,化作破喉而出的悸动。她昂首,一字一句大声回道,“就凭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就凭弟子几个,不会是这一届弟子中的庸碌之辈!”
此言一出,举座尽哗然。
莫说萧澈,岳阑珊几个震惊在原地,就连英秀真人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弟子,忒也张狂!
擎苍凝视孟惊鸾许久,方才开口,“你本事不大,脾性倒是还不小,老道且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通过入门选!……还有你们几个,去领一百手板,跪思一个时辰,倘或再有下次,统统给我滚出蓬莱!”
孟惊鸾松下一口气,,面上还是努力做出宠辱不惊的模样,拱手为礼,“多谢长老宽宥。”
经此一闹,本来弟子眼睁看好戏的切磋也没了下文,英秀真人就势训戒一阵,各自散去。孟惊鸾她们四个由侍经弟子相引,去三戒堂领罚了。
岳阑珊是打头的一位,只见那执行弟子面容端肃,打的叫一个清脆嘹亮,噼啪作响。她本出身名门,何曾受过这等重罚?然而当着众人面前,死咬嘴唇,半声儿也未出。末了狠狠一拭泪汪汪的眼睛,甩袖便去了。
萧澈本不屑嗤笑:“矫情样子,好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结果轮到自个儿,真真痛的厉害,她可忍不得,鬼哭狼嚎个不停,简直将板子声也盖了过去。
待行过处罚,孟惊鸾共萧澈一并出来,萧澈揉着红肿双手,痛得直咬牙,连素日形象也全然不顾了:“真他娘的疼哟,对咱们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说说,他怎么下得去手?”
孟惊鸾揉着手腕,掌心触及之处,一片火辣辣的灼痛,“你啊,还是小声些罢,怕咱们的事儿闹得不大么?我同你说,我现在心里还是惊魂未定呢!你不晓得。那时候我当真是怕啊,你说,倘若那长老若是吃软不吃硬,我一番话他唰地黑脸,捅我一剑踹我一脚……那我可英年早逝了……”
“惊鸾,你大可放心。就凭我们这同居之交,”萧澈义愤填膺,朗声道,“我年年给你上香供奉,保你在阴间吃喝不愁!”
“你…”孟惊鸾才欲辩驳,忽然走在前方的萧澈停了下来,她不明所以,下意识也停了脚步,抬头望去。
因着两人都不急于回去,所以走的是林间小径,少有人行。此刻面前不远处,立着四五个男弟子,将两人围拢起来,似是而非地笑着。
孟惊鸾一怔,被萧澈揽到身后,听她淡淡问道,“几位师兄拦我们路做甚么?”
为首的男弟子身形精瘦,一双吊梢三角眼眯起,“萧师妹,不干你的事,哥几个只是想跟这位师妹,讨教讨教而已。”
他指了指孟惊鸾,其余四人的目光亦随之聚拢过来。
孟惊鸾愣了一愣,明白过来——方才她面对擎苍长老口出狂言,想来此刻已成为众口之矢了。
她素日混迹在新人弟子中,是极为小心行事的,从不敢沾惹无谓的麻烦。而今陡遇到发难,反复斟酌才道,“讨教甚么?”
那男弟子轻蔑笑道:“自然是瞧一瞧你的本事了!”
孟惊鸾才要答话,萧澈抢着喝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明明知道我们才受了罚,这手肿成个窝头样,如何讨教?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算什么男儿?”
那男弟子给她这么一辩驳,登时也没了声儿,只听为首男弟子放缓口气道,“萧师妹言重了,大家既是同门,又何谈恃强凌弱的话?只是擎苍长老身为家父,嘱咐我定要帮着维持蓬莱上下…”他面对萧澈紧蹙的英眉,嘻嘻一笑,“要我们放过这妮子不谈也容易,只是我久慕师妹……”
孟惊鸾懵了,觑一眼萧澈,见她神色已极难看,方徐徐回神。知道了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斥道,“你荒唐!下流!蓬莱清修之地,你竟动这等歪心思!”
那为首男子脸色气的泛青,冷笑道,“同我论资历?你也配么!你一个深山里面出来的野丫头,如何进的蓬莱,这其中蹊跷,你敢说么?”
“你……”
孟惊鸾攥拳。这种逢人都要拿她的出身嘲讽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的。然而先才已极尽风头,此刻她不得不按耐性子道,“百里奚举于世,昔日诸葛武侯也是隐居深山草庐之间,我虽是山野出身,也是正正当当入的蓬莱,如何不敢说?”
有人阴阳怪气地奚落,“哟,还诸葛武侯呢,咱们可不是豫州牧!那你倒是说说,你的槐牌,是谁人所给?”
“是……”孟惊鸾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想起那个男人说是蓬莱掌勺的,心中一转:若是她此番供了出去,反为人家惹了麻烦,岂非惭愧?一时沉默不语。萧澈当下也明了她有难言之隐,从腰间解下一个玉坠子抛了过去,“罢了罢了,我就说了罢,她是我的伴读,槐牌是我萧家大哥萧凌风所给。希望你们几个,揣度尺度,适可而止。”
几人得了那玉佩,反复把玩一番,皆露喜色。为首男人向萧澈意味深长地颔首一笑,各自去了。
回至住所,孟惊鸾心中不平,却也难作为,“萧澈,左右教你为我为难了……”
萧澈给自己斟一壶茶,一饮而尽,面上也不见了昔日爽朗神色,“玉佩不值甚么,身外之物罢了。只是蓬莱上下,人心叵测,还真是…教我心寒呢。”
孟惊鸾疑道,“何出此言?”
萧澈叹气,把头摇了一摇,“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只怕你也多半晓得,你我已是众口之矢。而那个为首的登徒子,他是一定会留在蓬莱的,一个岳阑珊,一个他,而今缠上了,往后还不定怎么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