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叶一南循着铺缀鹅卵石的小道,来到了叶府制器坊,这还是他印象中头一回来此处。
原先花天酒地的潇洒哥儿哪里会来这种只听名字就觉得枯燥乏味的地方,许是路过时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
高悬在门前的牌匾篆刻着“制器”两个龙飞凤舞的墨色大字,四周屋顶的漆黑瓦片泛着锃亮的光,想来是常常有人打扫。
刚进院坊大门,叶一南便听到一阵时而沉闷时而尖锐的鼾声,不免有些无语。
他好奇地朝里看去,这座空旷的院子中摆着张方桌,一个年轻伙计在桌后埋着半张脸睡意正酣,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鼻前的涕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
这人倒也胆大,敢如此嚣张地行此偷懒之事。
叶一南接连咳嗽了几声也没有将他吵醒,只好上前拍了拍他。
“小的没有睡觉,张老!”
年轻伙计一个激灵弹了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着,睡眼朦胧,脸上还留着趴睡压出的红痕。
“我来取些东西,你且记一下。”叶一南打量了一番这个伙计,没有什么印象,便径直朝里走去。
“呃,原来是三少爷,呼……”年轻伙计偷瞄了一眼,小声嘀咕着,悄悄松了口气,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滴,也不知是方才惊吓所致,还是睡梦中热出来的。
就说嘛,明明昨日一起熬夜打牌九的那些家伙拍着胸脯保证,说今日张管家有事要忙,不会来此处,真是虚惊一场。
坊中并不好闻,充斥着一股金属熔炼的气味,温度也比外面高上不少,一口状若锅炉的黑色大匣子耸在中央,想必平日里就是用这个奇怪玩意制器。
自从前些日子知晓自己重生在紫乾界这种武道世界后,渐渐地,叶一南也生出了些豪迈心思,若是修出一身本事,去那江湖之中闯荡一番,不也是桩美事?
他走马观花般地闲逛着,这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稀奇玩意,不过都没有入他的眼。
到了一个角落,忽然,一堆毫不起眼的褐色石棍进入了他的视线。
石棍两指粗细,堪堪有人小臂长短,形状大小倒是适合,就是不知重量怎么样。
他走近后,弯下身子右手抓住一捆,用力往上拽,结果令他惊喜,这捆石棍只微微挪动了一点。
“噗……”
身后传来极力压制的憋笑声,可当他扭头看去时,那年轻伙计立刻换了一张正经规矩的脸,躬身道:“回三少爷,此物乃褐玄石,奇重无比,制器时添入此物可使兵器坚不可摧。”
叶一南没有在意他的无礼,点了点头,奇重方才他已经亲身感受过了,至于制器,他也没那本事。
之所以来取这个,不过是修武先修身,用此物作负重再适合不过。
紫乾界的武道便是如此,武者首先要经历的就是苦行境九段,三段坚韧皮肉,三段熬养血骨,三段凿炼经络,不断精修肉身,发掘潜能。
故此境武者又称,苦行者。
对这石棍相当满意,叶一南卯足力气将其抱起,吃力地一步步离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年轻伙计才回过神来,一脸疑惑道:“三少爷好生奇怪,这么好的天气,不和往常一样去花坊左拥右抱,来取这褐玄石作甚?”
语气中有几分艳羡,他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不干他的事,在纸上随意记下几笔,趴在桌上,不一会儿又回到了周公怀抱。
此时正值盛夏,叶府花圃里各式各样的花儿被高悬在空中的太阳蒸晒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花香,甜腻腻得让人昏昏欲睡。
叶一南走在小道上,不过他的姿势却颇为怪异,尤其是手脚上的动作,徐徐落下一步,隔一小会才迈出下一步,仿佛被人施展道法放慢了一般,引得府上一众下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三少爷又在作什么妖?
他弃了原先那件绣着妖娆女子的锦衣,换了身朴素干净的青色长衫,而在长衫之下,系着一圈圈褐色石棍,正是那褐玄石。
此刻的他,脸色微微涨红,胸前衣襟也被汗水打湿,全身就像是被套上一层沉重的枷锁,连血液的流动都滞缓了数分。
“这玩意是真的沉!”他微微喘着气嘟囔道,可一想到自己仗剑天涯的江湖梦,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继续。
就这般走了近一炷香,前方一座依湖而建的三层阁楼映入眼中,一块题写着“藏书”二字的金边牌匾立在二层与三层间的位置,高一分不协调,矮一分失了气势。
边上的湖不大,与千鸟湖相差甚远,湖中央停着一艘小舟,周围还附着三两个楼台亭榭,远远看着,有一种恬静素雅的画卷之美。
叶氏有一外姓老人,名宗镇山,据说这老人与叶氏族长叶天行自年轻时就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一同出生入死,他的一只眼睛也是为救叶天行而失明。
老人一生并未婚配,膝下何谈子女,孤身一人的他不知为何留在了叶府,平时就守在这里,图个清静。
望着一身麻衣的老人,尤其是那只透着诡异灰白的浑浊眼睛,叶一南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心生惧意。
印象里这些年来他不知被教训过多少回,老人辈分太高,起初他是摆黑脸忍着,后来被骂的多了,人变皮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以至于对老人也没多少敬畏了。
“你这混账小子没去嫖妓,跑来这里做什么?”果不其然,老人鼻子重重一哼,拉着脸嫌弃地骂道。
那只瞎眼本就有些凶相,现在这骂骂咧咧的样子更是称得上惊悚,也正因如此,来此地的女子大多都结伴而行。
“小子来看书。”没想到他说得如此露骨,叶一南脸色讪讪,当真是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自己这好色纨绔的帽子算是扣实了。
听他这么说,老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可随后又语出惊人道:“你这般年纪还是少点好,否则大了就不中用了,到时在美人面前不举有你哭的。”
叶一南脸色一片臊红,赶紧溜了进去,还好旁侧无人,不然真是太尴尬了。
书阁入口是一条略显昏暗的甬道,十数步后空间豁然开朗。内部的格局布置倒是和前世图书馆差不多,一排排书籍整齐地摆放在约莫两人高的木架上,每隔几排木架,前方就挂有一根竹杆,应当是用来够取高处的书籍。
靠里还有向上的楼梯,不过以往他只来过这第一层,从没有上过二层三层。
首层摆放的书籍种类繁多,包罗天文地理、江河百川、奇闻异录、飞禽走兽等方面。
不过他此行便是来看这些的,原先这少爷只知晓些常识,甚至叶一南怀疑他连有些常识都不甚清楚,索性不如来此翻翻古籍,多了解一些,搞不好以后到了危急关头就多一线生机。
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鼻翕微动,纸张笔墨放置久后特有的暗香令人迷恋。
原本平静的眼神忽然泛起一丝无奈,一本令他脸色发红的书,正安静地躺在角落,许是一些时候无人翻阅,面上积了一层灰。
这本名为《房事九十九式》的厚书,正是之前他经常光临书阁一层的原因,亏不少人还以为这登徒子竟有好读书的优点,甚至连宗老有一次都破天荒夸了他,若是知晓了实情,恐怕要将他打出书阁去。
桌案上摆着厚厚一摞古籍,首层除他之外再无一人,寂静之中不时地传来纸张翻页之声。
这一看便是一天,一缕缕泛红的日光自上方的窗户散落下来,叶一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目光上移,天空已然被一片菊红铺满,他起身离开了书阁。
喝!哈!
浑身充斥着一股酸乏之感,叶一南吃力地走在小道上,边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短促有力的低喝,他记起此处正是那演武场,生出了些好奇,便挪身过去看看。
只见一短发精壮汉子,着一件合身墨色练功服,立在场地中央,双手置于腰间,双目圆睁,眉眼间尽显凌厉之色。
下一刻,他一拳打在面前的木人桩上,木人在半空中翻飞了好几圈,落在地上时,心脏的位置赫然有个窟窿。
叶一南看着那个大窟窿,暗暗咽了口唾沫,自忖那一拳的力量之大,恐怕前世所谓的大师挨上会当场暴毙。
正看得入神时,肩膀被猛地一拍,他被吓了一跳,缓缓扭过身子,一个满脸欠揍坏笑的男子正盯着自己,挤眉弄眼。
若不是这副猥琐表情,看样貌他还是有几分俊的,不过他脸色略显苍白,有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感觉。
叶青,便是他,数年前将叶一南带去找乐子,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年龄相仿的两人狼狈为奸,浪迹于紫云城各大烟花柳巷。
“南哥儿,莫不是昨晚纵情过度,伤了身子骨,转个身都这么费劲?”叶青眉头轻挑,咧嘴笑道,视线猥琐地向下转移。
看着眼前语出惊人嬉皮笑脸的家伙,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丝异样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男人间的默契,叶一南连忙打住,正了正脸色道:“莫闹,这是在修行,别那么猥琐。”
叶青愣了一下,随后边摇头边咂着嘴道:“啧啧,修行?你说的是那个?”
叶一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那个?哪个?”
“当然是你那房事九十九式了,小弟我自愧不如啊。”叶青用很崇拜的口吻说道。
叶一南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满头黑线,实在是无语,这货脑袋里除了女人就没点别的东西,随即手指演武场那壮汉转移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人使的什么招式,看起来非常生猛!”
叶青好奇地瞧了过去,见那人出手后,眼睛使劲向上翻了翻,想了一阵后道:“那个啊,是咱家族武决黑虎绝心,好像是……地品下等来着。”
听到他的回答,叶一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壮汉方才出手迅猛,确实神似摘心虎爪,刚烈霸道又暗藏阴狠杀机!
这便是武决吗?
“再生猛也没有你猛啊!”叶青又露出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投来了一个暧昧的眼色。
叶一南不得不承认自己秒懂了,这眼色是在叫他一起去府外分享经验,火热地实践一番。
这他哪里肯依,赶紧找了个借口,随后告辞离开。
叶青还道他真是伤了身子,以为他不想在自己面前丢了面子,便也没挽留他,望着那蹒跚而去的步伐,脸上笑容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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