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来的旅游大巴开进了山脚下的停车场,像被装在密封罐头里的游客倾泻而出,陈迹蔫不拉几地走在最后面。
刚从空调车上下来的陈迹顺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就汗流浃背了。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陈迹长叹一口气,扶了扶往下滑的背包带,尽量低着头避免刺眼的阳光,没精打采地往旅游区外面的公路走去。
距离这个旅游景点大约十公里的地方是《丹枫秘录》秘密拍摄的地方,因为是古装电视剧,有很多在山林中打斗、露宿的场景,所以剧组选择在偏僻而多山的乡下。而不喜欢被无关群众打扰的导演更是极端地选择了连路都没有的深山老林。
这里交通不便,陈迹只好搭乘去附近风景区的旅游大巴,结果下了车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本来他不必那么辛苦的,因为公司有专门的车,但他很不幸地错过了。
早上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不想去拍。”阿蛮就一个断子绝孙腿扫了过来。好不容易保住命根子的陈迹决定三十六计跑为上计,但还是凄惨地被凶猛的经纪人逮住了。
“你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啊!说不拍就不拍?你以为你秦翊啊?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才帮你搞来有台词的角色你他妈就这么报答我?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哦哥们......”
陈迹挣扎脱身,一下窜进了自认为安全的男厕所,就在他还在心里惊讶阿蛮是怎么做到一边怒骂一边跑得飞快连气都不喘的时候,厕所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
陈迹吓得猛一哆嗦,被大力踹开的门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反弹了回去,但立刻就被一只手抓住重新推开,站在进来方便的男人们的讶异目光下也毫不客气的阿蛮冷冷地瞪着他:“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的头塞进小便池清醒一下再出来?”
“我...我真的不想去......”陈迹抱着马桶瑟瑟发抖。
“拍个戏而已啊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有台词唉!有台词唉!这是你第一次得到有台词的角色吧?你在娇羞个什么劲啊!说不定你这次表现好被导演看中,以后就不用再拍什么就是那么爽和998只要998啦!况且,你不是一直很想和秦翊接触吗?这么好的机会只有洗头忘记晃一晃脑子进水的人才会放弃吧?快点!给老娘圆润地滚!粗!来!”
最后陈迹还是被阿蛮从后面揪住领子,后脚跟擦在地上,毫无男人尊严地拖了出来。
结果到公司的时候剧组的车子都已经开走了,在阿蛮把手指掰得咯咯响的逼视下,他只好上大巴和旅客们拼车,还被迫听长得威武雄壮的导游如泣如诉地唱了一路的“良心你有木有,你的良心狗叼走。”
树上的蝉都扯着嗓子玩命地喊,陈迹像脱水的鱼一般耸拉着眼皮,真的太热了,炎炎烈日晒得连脚踩在地上都是滚烫的,陈迹都怀疑自己的鞋底会不会融化。
真是每走一步心情就低落一分。
觉得自己快要热得飞升的陈迹开始期望会有车辆经过,就算是拖拉机也好,只要能够拯救一下自己的双腿就行了。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终于听见了他的祷告,身后远远传来了车辆行驶过来的声音。
陈迹连忙伸手去拦,那是一辆全黑的商务车,看到他使劲招手后,对方开始降速缓缓在他身边停下。
驾驶座的玻璃慢慢降了下来,陈迹连忙凑过去,他还没开口,年轻的司机却恍然地“啊”了一声:“是你啊!刚才阿蛮还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多照顾你一点。快上来,还有两个小时就轮到你那场戏了。”
“啊?”陈迹认真打量了一下司机,确信自己并不认识,难道是原来的“陈迹”认识的人,唉,不过他刚刚又提到阿蛮......
“怎么你忘了我吗?”司机无奈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我啊我啊,阿蛮的男朋友,我们在公司见过几面你不记得了吗?”
“啊啊记得记得,对不起我被太阳晒晕了。”完全没印象的陈迹干笑了两声,连忙顺着他的话头圆过去。
“那快上来吧,再迟一点又要被导演骂了。”司机着急地把窗户又摇了上去。陈迹连忙绕到副驾驶座,门刚打开却对上了一双圆滚滚的琥珀色眼睛。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歪着圆脑袋盯着他。
陈迹看到这只猫,心尖一颤。
它长得好像......
“啊忘了告诉你副驾驶是这猫祖宗的专座,你可以坐后面。”司机探过头来说。
思绪被打断的陈迹来不及多想,匆忙推开了后面的车门,凉丝丝的冷空气立刻扑面而来,他如蒙大赦地钻进了车内。屁股刚刚挨上柔软又冰凉的沙发座陈迹立刻就舒服得闭上了眼睛,紧接着骨头就跟被抽掉了似的摊在那儿,直到被晒得滚烫的头顶温度都降下去后,他才悠长地吁出一口气。
总算得救了。
这时车辆开始驶上盘山公路,阿蛮的男友似乎很赶时间将车子越开越快,终于一个急转弯后,一直闭目养神的陈迹被一下甩到了右边,还磕到了头。
“咚”
还不等他直起身,又有个重得要死的东西倒在了他身上。大概是反射性,陈迹眼睛没睁开却立刻伸手扶了一下,然后...他摸到了人的头发。
出乎意料的细软触感,以为是美女的陈迹“刷”地睁开了眼,乍一看就大失所望,什么嘛,是个手长脚长的男人。
一直闭着眼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后座还有人,陈迹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这个人估计是睡着了失去平衡才倒过来,陈迹小心翼翼地把对方稍微扶起来了一点,男人却似乎还没醒,刚扶起来就无力地歪倒在他肩头。
细长型的眼,高挺的鼻,略显薄情的唇,一张万分熟悉的脸如同钉子般生生扎入眼睛。
陈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就瞬间石化般僵硬在那儿。
秦秦秦秦秦秦....秦翊!
天可怜见的,他连灵魂都颤抖起来了。
开车的阿蛮男友只是抽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就不悦地皱紧眉头回过头,粗暴地踩了一下油门:“这家伙醒了没啊?”
“没......”
“没有就好,不然又有得烦!”阿蛮男友冷冷地抛下这句话。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得更厉害了,毫无知觉的男人不时就会狠狠撞到车窗,然后在下一个急转弯又弹回到陈迹身上。
陈迹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劲,为什么...没有醒?
又一个粗暴的拐弯,陈迹眼看着秦翊又要撞到头,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反应,他连忙伸手护住了对方的额头,一把将他拉回自己的怀里。
车子开得像是一只愤怒甩尾的暴龙,怕秦翊在弯弯绕绕的路上撞得鼻青脸肿,陈迹只好从后面环绕住他,这样结结实实地把人抱住陈迹有点尴尬,但更多的却是讶异。
他穿得是一件看起来非常旧的白色衬衫,旧得几乎有点发黄了,和下面一看就是名牌的裤子搭配起来显得不伦不类。但这并不是陈迹吃惊的原因。
那天在公司远远一望陈迹就觉得秦翊瘦得有点过头,就算为了在宽屏幕上好看,明星几乎都瘦得厉害,但偏偏秦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正常。
隔着衬衫薄薄的衣料,陈迹都能摸出他根根分明的肋骨,那么高大的一个人靠在他身上居然没什么重量,陈迹只觉得被他后背突出的肩胛骨硌得慌。
深深下陷的眼窝,苍白的嘴唇,还有削瘦到凹陷的脸颊,陈迹凝视着这张完全褪去了青涩却憔悴不堪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电视上看风光无限的人,在没有华丽的行头没有妆容修饰的私底下居然能疲惫到这种程度。
“那个......”陈迹抬头对阿蛮男友说,“能不能把空调开高一点?”
“怎么?他醒了?不会吧?”
“没有,他身体好像很冷,是不是生病了?”
陈迹刚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么大热天他的手居然一点温度也没有,简直像从冷藏室里挪出来的似的,吓得陈迹一下就缩回了手。
而且,哪有人被这样撞来撞去还不会醒的?肯定是病了吧?
阿蛮男友听到没醒这个回答,好像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把着方向盘,也没有调整空调,口气反而更加恶劣起来:“没醒就好,我就说刚刚吃了有助眠效果的药怎么可能那么快醒。哎呀,你不用管他啦!”
陈迹刚想说什么,结果话头一下又被他自己拽回去,阿蛮男友开始大吐苦水:“他本来就一身病啊,而且人那么烂,呵呵,所谓的冷血动物就是这种温度的吧。嘁,真倒霉,和我同期进公司做助理的人跟的艺人个个都很好,就我跟到这种目中无人的自大狂,嘁,以为自己拿了几个奖就了不起似的,有什么用,脾气那么烂,搞得大导演甩都不甩他,现在光拍一些小成本电影和烂剧了吧,自作自受!再过几年看看,到时候谁还记得他啊,嘁......”
原来他是秦翊的助理,前几天听阿蛮说什么“提名”“一线演员”,还以为秦翊过得很好,但现在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陈迹有点听不下去地低下头,结果却对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被他抱在怀里的秦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驾驶座的年轻助理还在不停抱怨,说得话越来越难听,还泄愤般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盘。
“听阿蛮说你是他粉丝?呵呵,我知道你和阿蛮从小要好,有的事情我不用瞒你,等下你和他拍过戏就会立马幻灭,整个剧组没人理他,上次他打粉丝的事情你听说没有?肯定没有吧,事情被公司压下来了,不然不知道要闹多大!有个粉丝找他签名,结果挤到他,把他钢笔挤掉了踩坏了,他马上就变了脸色,一把把人推倒,人家是女孩子唉,推倒也不去扶,反而马上蹲下去捡那支烂笔。天哪,我真没见过这么没常识的人,艺人好歹要注意一下公众形象吧?后面为了帮他收拾烂摊子我好几天没睡,就知道给人添麻烦,一根笔而已,一看就是便宜货,又破又旧,还宝贝得不行,嘁,我怎么那么倒霉跟到这种人!”
陈迹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脑子一团乱,触碰到秦翊睁开的眼睛后他紧张到自己后背都要烧起来似的。不用听阿蛮男友的话陈迹也知道秦翊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长大以后暴躁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陈迹开始担心秦翊会不会扑过去给阿蛮男友狠狠一拳,到时候就惨了,司机被打,车子失控,他估计又要来一次车毁人亡了。
令人意外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秦翊只是用空洞无神的眼睛望了望车顶,随后又疲倦地慢慢合上了眼皮。
期间,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向陈迹抛来一个。
阿蛮男友对秦翊的抱怨渐渐变成了谩骂,什么“拽得二五八万,难伺候的要死!”“最近又生病,天天要带他去医院烦都烦死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吃下去还要吐,靠,一个大男人纸糊的吗!被他当狗一样使唤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这种人干嘛不干脆病得重一点直接住院好了,就为了给他拿药现在上山又耽误时间,到时候挨骂的人可是我啊!真烦人!”
秦翊只是闭着眼静静地靠在那儿,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似的。若不是微微颤动的睫毛,陈迹以为他又睡着了。
车窗外是斑斑驳驳的浓烈阳光,生长在山壁上的茂密茅草倒伏下来,车子急速掠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听起来有点像夏天的阵雨。
陈迹看着飞速从眼前掠过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或许是因为刚刚低头的时候,不经意注意到秦翊衬衫口袋上别的那支钢笔吧。
好像经常使用的样子,笔管上银白色的漆被磨掉了不少,看起来又旧又难看。笔身有点弯,似乎被人踩裂了,仿佛为了保护它一般,上面被人仔仔细细地缠绕着一圈一圈白色的布胶带。
那是秦翊七岁离开时,陈迹送给他的那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