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吗?”
敛尘轩位置最偏僻的徽禧居内,白绮歌一手端着茶,一手细心掖好被角,床上半躺的女子面无血色,惊弓之鸟一般紧张警惕。
锦昭仪那里遥皇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事情没有问明白前又不能让敬妃等人知道,白绮歌只好悄悄把戚夫人带回敛尘轩自己房间。戚夫人一直神情恍惚,一听玉澈提到要请太医来看看就会极力抗拒,无奈之下白绮歌只好让玉澈打盆水简单擦拭下身子,戚夫人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孩子都四个月了,有什么问题若不请太医瞧个明白很容易出事。”
戚夫人对委婉劝说并不接受,冰凉手掌紧紧拉着白绮歌,细腻皮肤下骨节青白。
“求皇子妃行行好,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洗衣做饭打扫什么粗活我都愿意做,只要别赶我走……”
“就算我不说苏瑾琰也会猜到,五皇子来要人我如何能保你?”虽然心有不忍,白绮歌仍实话实说,“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你把事情明明白白说出来,或许能商量着想出个解决办法也说不定。戚夫人可是和五皇子吵架了?”
听到白绮歌直言拒绝,戚夫人目光蓦地黯淡下去,手也无力地松开,脸上笑容苦涩得近乎绝望:“躲都来不及,我怎敢和殿下争吵?”
看样子戚夫人是怕极了易宸暄,白绮歌不明白,易宸暄温文尔雅,怎么会把唯一妾室吓到这般地步?且不说戚夫人品行如何,就算看在腹中骨肉的份上也不至于对她动粗吧?
“姐姐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事情说出来,这样躲着没有用的,不出几日五皇子定会来带你回遥阖殿。”
似乎被遥阖殿三个字深深刺激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战栗后,姿容绝艳的戚夫人泣不成声,白绮歌连哄带劝折腾许久方才让她再度平静下来。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有母亲才体会得到的感情终是占了上风,片刻犹豫后,戚夫人擦干眼泪将一切娓娓道来。
“皇子妃有所不知,我许给殿下已经四年了,四年间曾三次有孕,可是……可是最后都以小产为结局。”说着说着戚夫人又是几声抽泣,“这个孩子我想生下来,就算殿下不疼他也没关系,我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啊!”
戚夫人连续小产的事白绮歌听说过,太医诊得结果是气血虚弱胎失所养。君恩如流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常换枕边人,一众皇子又何尝不是?再美的容颜总有老去之日,聪明的宫嫔们都明白,唯有留下一儿半女方能母凭子贵,就算失去夫君恩宠至少不会沦落冷宫,戚夫人想有个孩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奈体弱导致小产这种事虽令人同情却不可改变,白绮歌想不通,戚夫人逃到她这里有什么用?想要保护她的孩子又是什么意思?谁要害她?
“皇子妃觉得殿下待我如何?”见白绮歌疑惑不解,戚夫人凄然一笑。
“总见五皇子把戚夫人带在身边,言行举止相敬如宾,想来定是怜惜不尽、宠爱有加。”
轻轻叹息带着战栗,戚夫人目光近乎哀绝:“你错了,殿下从未在意过我,把我带在身边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以此断绝皇上为他另寻新妃的心意。这宫里所有人都道我独得专宠,魅惑殿下,谁看见我的身不由己了?太医说如果这个孩子再夭折腹中,可能以后我再也不会有孩子。”
有易宸暄表白在先,白绮歌怎会不知道他对戚夫人并非真心?只是戚夫人这番话着实奇怪,好端端的易宸暄为什么不愿立妃?若说他本就对戚夫人无意,平日却还是总对其表现得极其温柔体贴,曾让多少嫔妃羡慕;若如他所说一心牵系在自己身上更是笑谈,她入遥国皇宫才多久,根本影响不到为妾四年的戚夫人。再说,这些与能否保住孩子也没有——
目光触及艳丽襦裙下并不明显的腹部,一个可怕猜测在白绮歌脑海中盘旋,可怕到让她瞬间浑身冰冷。
“孩子……是五皇子逼你打掉的?”
戚夫人浑身一震,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
白绮歌似乎忘记了怎么呼吸,胸口憋得生疼。她所认识的易宸暄不该是那样狠毒的人,亲生骨肉母子连心啊,他怎么忍心逼一个女人杀死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孩子,是囚禁深宫孤独半世,戚夫人一生感情最后寄托。
“每次有孕后不久殿下就会派苏瑾琰送药过来,那药吃下半月便会引发小产,状况与体弱滑胎极其相似,我的孩子们就是这样来不及看一眼人世便没有了……我不想争宠,更不妄想殿下待我一心一意,我只想为殿下生一儿半女证明我是他的人……”苍白面容泪痕纵横,戚夫人抓紧被角,像是被人夺走半条性命一般痛苦不堪。
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白绮歌不知道,但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被父母丢弃是什么感觉。
孤单,害怕,总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她的童年全部被这种无依无靠的心情填满,染黑。
“孩子究竟有什么错?既然创造了一个生命就要负起责任,再小那也是一条性命!”无法控制的愤怒喷薄而出,即便知道错不在戚夫人,白绮歌还是忍不住怒喝。
被吓到的戚夫人愈发畏缩,身上颤抖越来越厉害,绷紧的神经再坚持不住刹那崩溃。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会杀我的孩子,我不会!都是苏瑾琰……没有苏瑾琰的话我的孩子就不会死,殿下也不会讨厌我!”
苏瑾琰,又是他。
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白绮歌在涌入的冷风里站立许久,过了半天方才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苏瑾琰这个人与易宸暄关系密切,能得知有关他的更多消息对帮助易宸璟大有裨益,如今她必须以保全白家人为优先考虑,其他感情不得不远抛脑后。
沉下气返回床边,白绮歌把歇斯底里的戚夫人揽在怀里柔声劝慰,待戚夫人也安稳下来才继续追问:“苏瑾琰只是个门客,他的存在为什么会影响到你和腹中孩子?”
“岂是门客那么简单,苏瑾琰在遥阖殿的地位仅次于殿下,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个下贱的奴婢,就算我再怎么跪着求他他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戚夫人哭没了力气,软软靠在白绮歌身上,两只眼中目光呆滞,“倘若殿下对我的情义有对苏瑾琰万分之一就好了,那么我就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害死……”
“你什么意思?”陡然压低声音,白绮歌难以置信地捏住戚夫人双肩。
几日前玉澈无意中说过的话重又再脑海中响起,当时她还说玉澈胡乱听信流言蜚语,可现在……
不,不会的,那些都是传言,不可能是真的!
盯着那对呆滞双眼,白绮歌看起来急躁不安:“告诉我,易宸暄和苏瑾琰究竟是什么关系!”
哑笑沾染几缕心死神伤,戚夫人回望着,望着一道狰狞伤疤,望着一双仿佛是遭到狠狠伤害后写满失望的眼眸。
“遥阖殿永远不会有皇子妃,因为殿下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他不正常,他喜欢的是男人,是苏瑾琰!”
浑身力气仿若瞬息被抽空,踉跄向后退去撞翻圆凳,桌上茶壶也被衣袖刮倒跌碎,然而巨大声响听不见分毫,白绮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围一切都失去色彩变得扭曲模糊。
阴谋是真的,温柔是假的。
跟踪是真的,保护是假的。
传言是真的,表白是假的。
担心的事、不愿见到的事都成为现实,而那些她拼命说服自己去相信的东西,全都是假的。
他对女人毫无感情,何来一见倾心,何来至死不渝?
天塌了,地陷了,冷漠无情的遥国皇宫里她唯一想要信任依托的人,终于不见。
桌椅翻倒声音惊动了守在外面的玉澈,匆忙推门而入,只见白绮歌失魂落魄靠在门边,戚夫人又哭又笑,疯魔一般。
“出去,我还有话要问。”白绮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语气冷若寒冰,玉澈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着急又担心,却也只能退出房外。
隔着空荡荡的前堂什么都听不见,想起白绮歌苍白如纸的面容和混乱气息,玉澈心里难过至极,一个人坐在门前冰凉的石阶上低头哭泣。白绮歌为白家奔波劳碌、忍辱负重,回寄给昭国的家书里却从不说这些艰辛苦楚,只有身边当做妹妹一样护着的贴身侍女才知道,每一夜她是带着多大压力和疲乏睡下的。
“在这里哭什么?”
突兀响起的询问令玉澈慌乱无措,抬起头,易宸璟眉头微皱,背对阳光投下一片淡淡影子。
白绮歌并没有说戚夫人在这里的事要不要告诉易宸璟,玉澈拿不定主意,一时无以应对,手忙脚乱地挡在门前。易宸璟本以为白绮歌在里面休息,可是看玉澈如此张皇便猜到里面不止白绮歌一人,并且这人是不该出现在敛尘轩的。
“让开。”一把推开身形娇小的侍女,易宸璟沉下脸色,猛地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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