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天野相接,暴风骤雨即将來临的天空晦暗阴霾,被狂躁风沙吹弯腰的碧草瑟瑟发抖,骏马四蹄稳稳踏过溅起嫩色草汁,冷漠无情。骑于马上的男子一身浅玉色织锦劲装,华贵而不失凛冽之气,紧握缰绳的手掌骨节青白突出,一看便知有好功夫在身。
萧百善常年在军中行走,极少往來皇宫,就连易宸璟也是此番出征才首次接触,更别提面无表情引弓傲视的五皇子属下,可是这个只见了寥寥数面的年轻人偏给他留下极深印象,,不仅仅因为神秘罕见的碧绿眸色,还有那眼底深藏的冷酷麻木。
“末将奉命追击逃犯,此乃大将军亲自下令,如有与苏大人冲突之处还请避让。”微微惊诧过后,萧百善很快镇定心神朗声高喝,不动声色将白绮歌与白灏羽护在身后。
迎面而來的苏瑾琰听得见萧百善喊话却毫无反应,仍是不紧不慢驭马缓行,随手从身后箭篓抽出箭搭好,弯弓拉满,直直朝向名为逃亡实则护送的三人。这情况不必多说,很显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要么苏瑾琰杀了三人,要么,他被萧百善等人杀死。
“末将会尽量拖延时间,皇子妃请带白公子尽快赶往灵芸城。”萧百善低声道。
白绮歌担心高悬,她很清楚萧百善是个尽忠职守的老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放弃护送她们姐弟二人直至灵芸城的重要任务,看情况,忠心耿耿的遥军副将是想要与苏瑾琰拼个鱼死网破了。
细长眉头微皱,萦绕心头许久许久的问題再度涌來,白绮歌真的很想知道苏瑾琰究竟站在那一边。
昔日在遥国皇宫时苏瑾琰于她既有恩又有怨,忽而化身保护者,忽而又化身冷酷无情的暗杀者,作为易宸暄的男宠兼心腹,他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若说是帮,屡次袭击毫不留情险些置她于死地,若说是害,在校军场内,在鸿雀原被追杀时,他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伸出援手救她于危难。
那人就像一个谜,如他惑人心魄的碧绿眼眸一样,看不破,猜不透。
想再多无益,唯有事实能证明一切。
深深吸口气,白绮歌出乎意料闪到萧百善身前,瘦削身躯挺拔站立:“易宸暄派你來做什么。杀我还是小羽。或者是两个都要杀。”
内力深厚的人往往听力也极好,白绮歌说的话一字不落全都进入苏瑾琰耳中,翠玉一般的美丽眼眸一荡,待距离三人不足二十丈时方才淡淡开口:“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次的目标是白灏羽吗。确定对方來意后,白绮歌不退反进,与萧百善并肩站立死死守住大惊失色的弟弟,清秀面庞有着不逊男子的坚毅神色。
“有本事自己來取。”
话音甫落有如口令,刹那刀剑齐出,寒光交错。白绮歌与萧百善极有默契同时出手,身形迅疾不相上下,看得白灏羽目瞪口呆。
苏瑾琰长眸微眯,对突然出手袭來的二人并无畏惧,稍稍偏过头颅单眼闭上,竟是在刀剑奔來那短暂瞬息瞄向首要目标,丝毫不考虑久经沙场的老将与总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马上就要赶到近前。
临危不乱,镇定自若,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杀手。
苏瑾琰可以不顾自己性命,白绮歌却不能不顾弟弟性命,发觉对方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去势汹汹的攻击立刻转为防御。横刀扬起斜斜撩过,不是砍向挽弓的纤长手臂而是即将飞射而出的箭簇,,苏瑾琰的动作太快,眨眼间便松开了手,白绮歌只能把羽箭从中斩断。饶是如此,力道万钧的羽箭后半部仍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袭向白灏羽,一声闷响撞在少年结实胸口上。
“小羽。”白绮歌止住身形急急向后回望,看见白灏羽嘴角一点血丝溢出、痛苦地捂着心口时,脑海里轰地一声。
白家已破落至此,她不求荣华富贵再享尊捧,只求爹爹娘亲健康长寿,兄弟至亲安然无恙,难道连这点小小愿望都不能实现吗。当年是她怂恿少不经事的白灏羽犯下弥天大错,就算要偿还也该是她才对,小羽不该死啊。
一转身的刹那,白绮歌忘记了教官曾告诉她的戒条:绝不可将身后暴露给敌人。
现在,她身后佩剑挽弓的是是苏瑾琰。
“皇子妃小心。”一道冷光划过视线,萧百善失声惊呼的同时挥剑向马上的苏瑾琰刺去,不料苏瑾琰早有防备,只一翻身便跃到马下轻而易举避过了这一击,有条不紊地抽出腰际长剑冲向背对着的白绮歌。
以他的功夫,以他的经验,想要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千军一发之时哪还顾得其他,脑子里就只剩夜幕下、军帐中年轻皇子殷殷嘱托和热切目光,萧百善一咬牙,居然飞身扑去横拦于白绮歌与苏瑾琰之间。谁都不愿死,能活着安享天年是萧百善这辈子最大心愿,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易宸璟郑重鞠躬拜托他无论如何要保白绮歌安全时,一种久违的动容令他无法拒绝。
他还记得,青梅竹马的妻子是怎样死在敌人兵刃下。
他还记得,已经僵硬的尸骨手中紧紧撰着他们的定情信物。
他还记得,自己在瓢泼大雨里最后一次流泪,却哭不出一生一世的愧疚。
征战八方并非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只为保家卫国,不再让惨剧重演,不再看有情人生离死别,不再令一段姻缘化为永世悲恸。
为了一对儿纠缠苦恋、誓言不悔的乱世龙凤,这条命,舍了也甘愿。
听见旁边萧百善惊呼,觉察身后杀意汹涌,看到前面白灏羽面色惨白仓皇,白绮歌本以为自己的路真的走到了尽头,一个疏忽导致的是她死于敌手,是无可奈何负了相携相伴的许诺,未曾想,一捧血花四溅,身上却不疼不痒,毫无变化。
“萧……将军……”白灏羽又惊又怕已经话不成句,变了调的嗓音沙哑干涩,眼中泪水连连。
那一刹,白绮歌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回身一击沒能命中迅速躲避的苏瑾琰,肩头一沉,踉跄向后跌倒的萧百善正撞在身上,白绮歌一手执剑一手扶住萧百善,目光一扫,胸口气息凝滞。
苏瑾琰那一剑正刺在萧百善上腹,深浅不知,但涌出的血很快就染红甲衣,倘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生死一念之间,豪放的壮年副将根本不管自己伤势如何,重重一推将白绮歌推离数丈开外,一击失手的苏瑾琰想要追上前去也不能如愿,猝不及防被萧百善弓起身死死拦腰抱住,一时间挣脱不得。
“快走。走。”
粗暴厉喝震荡耳中,向來平和的萧百善第一次显露狂躁一面,仗着自己魁梧有力硬是将苏瑾琰暂时控制住,代价则是背上起起落落的重拳以及满口腥甜。
论兵法战术冲锋挥砍苏瑾琰不是萧百善对手,但若论起一对一的制敌招数,萧百善与苏瑾琰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他又是白家姐弟最后一道屏障,假如萧百善倒下,能够拖延苏瑾琰脚步带來一线生机的人再也沒有,无论是白绮歌还是白灏羽,今天都要葬身茫茫平原。白绮歌深知其中利害,纵是心如刀割万分不忍也只能掉头离开,否则……萧百善就算白死了。
趁着苏瑾琰无法行动,白绮歌飞快跑到白灏羽身边牵过马匹:“小羽。上马。”
“可是、萧将军,,”
“我叫你上马。”一刻拖延便意味着萧百善多受一刻苦痛,白绮歌沒耐心多做解释,一把揪住白灏羽拖上马背,双脚一夹,疾驰飞出。
听着蹄声起落,萧百善知道她们姐弟二人已经上了马,紫红面庞露出一丝欣慰微笑,继而一大口鲜血咳出,再无力支持。习惯面无表情的苏瑾琰也有了一丝半缕恼怒之意,抬起手肘狠狠砸下,一声闷哼后萧百善放开手臂瘫倒在地,失去光泽的双眼望着白家姐弟离去方向,渐渐浑浊。
拉开这么远的距离,再追不上了吧。
如果换做别人定然会懊恼放弃,看着高高草窠里若隐若现的身影骂上一声转身离开,不幸的是,此时作为追杀者的人是苏瑾琰,整个遥国皇宫之中最为神秘又深不可测的特殊存在,萧百善也好,白绮歌也好,沒人想得到他还在坚持。丢下剑再挽长弓,手腕一转,一支特制铁箭破空射出,精准有力,风啸嘶吼仿佛在说,不饮血,绝不落地。
毫无察觉的白绮歌还在疾驰中茫然,苏瑾琰救过她又要杀她,明明说目标是白灏羽又对她下手,他的话果然当不得真么。便是回答有假,前后互相矛盾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呢。谜团越滚越大,早已超出她能推测的范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分辨。江山为盘人皆棋子,等待她的迷局还有多少凶险。
一连串问題得不到任何回答,心力交瘁时只想着,若是易宸璟在身边该有多好。
至少他在时,她可得片刻宁静安心。
遥遥无期的盼望被残酷现实打破,箭啸声弹指间接近,來不及回头查看,正发足狂奔的骏马忽地一颤将背上姐弟二人重重甩落在地,挣扎许久方才勉强坐起。隔着呛人灰土再睁开眼,一片阴影抖落视线,随之而來的容颜精致却漠然。
追击者,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