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月光似水般温柔,洒落在京都城中,未曾点亮烛火的院落,也能在月色中窥见大致轮廓。
青悦才见到避开段府下人,来到她院子里的平心,她不曾点灯,却也没能同平心说上几句话,此时的院子外头恰好就传来了一阵躁杂的声响。
院子里的下人早早就休息了,即便是听到有声响,也不见其他人出来张望。
青悦身上的衣裳仍然是整整齐齐的,但此时穿着这般整齐的衣裳往外去,虽然不一定会有人注意到,但终究是破绽。
她让平心躲避到一旁,伸手拨乱了头发与衣裳,趿着鞋,点燃了床边的烛台。
烛火燃起之后,院子外头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房门前。
反扣着的房门阻拦住了来人的步伐,将之挡在了门外。
青悦的影子倒映在房门上,微微颤抖着。
“外……外面的人是谁?”颤颤巍巍的声线,无不在昭示着她的主人有多害怕。
扶着段瑜之的小厮名叫青砚,是几个月前才被管家分到段瑜之的身边,他从前的名字与青砚二字毫无关系,只不过段瑜之身旁的小厮来来去去,都只会有一个名字,这才改了名。
他问着段瑜之:“少爷今日是要歇在悦姑娘的院子里么?”可少夫人在少爷出门之前,就同他们这些小厮打过招呼。
倘若少爷喝醉了酒,是要直接送回少夫人的院子里的。
然而那样的情况只适用与少爷完全喝醉,没有一点自己想法的时候,才能做到的。
但少爷这会儿还能清晰的说出话,所以还是应该听从少爷的吩咐,而不是少夫人的吩咐吧!
青砚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敲着房门。
如果他打听来的消息没有出错,上一个‘青砚’就是因为不把少爷的吩咐当成一回事,才被送走的。
少爷与少夫人的心思并不在一处,反而时常会说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吩咐,这样神仙打架的局面,他们这些小厮还是尽量不要掺和进去,即便是真的需要表态,那也一定要表现的更加偏向少爷。
毕竟他是少爷身边的小厮,而非少夫人。
段瑜之今夜在宴席上喝了太多的酒,在温家的时候,还顾忌着在人前,努力压制住自己。现在回到自己家中,原本强压下去的醉意一股脑儿的涌上头,他见青砚敲了半天的房门,也没见里面的人开门,不由得就皱紧了眉头。
“开门。”
冷冷的语调,确实是段瑜之的声音。
青悦其实没那么想要开门的,但是按照她现在的身份而言,不开门的话,就很是奇怪了。
门开后,还不等青悦想好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段瑜之就将搀扶着他的青砚推到一边,自己进了房间,还反手关上了房门。
空旷的院子忽然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青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不好直接离开,就跑到一旁的下人房,随便找了个空房间,进去窝着歇息了。
也不是他不想留在门外随时等着侍候自家少爷,但先前教导他们这些下人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这种情况,让他们遇上了,就自己找地方待着,万不能没有一点眼力见的守在房门口。
虽然现在的情况和管家说的有些微的差别,但里面的人是少夫人,还是悦姑娘,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吧!
这般一想,青砚躲避的速度就更快了些。
屋里发生的事情却并不是青砚所想的那般。
前面已经说了,青悦在段府的位置是相当的尴尬,而段瑜之明明知道,却也没有想过做出改变,顶多是在段老爷想要把青悦送走时,死活不愿意罢了。
故而青悦这会儿也没办法给段瑜之端上解酒汤,连个下人也叫不过来的,她将方桌上倒扣的茶杯拿了出来,给段瑜之倒上一盏冷掉的浓茶,勉强也能有几分解酒的效果。
亏待这种事情,没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大家都是侧目旁观的。
段瑜之看着自己面前一点热气也没有的茶水,心中对青悦忽然多了几分怜惜,甚至还想要亲自出面为青悦在段府立威,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他很快就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东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悦。
缥缈的烛火仅仅只能照亮它周围的一方小小天地,青悦站在烛火光芒笼罩的边缘,半边身子隐于黑暗之中,低下头的角度看上去像极了阿蘅,尤其是在醉酒之人的眼中,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以假乱真。
“我今天看到你了,可是你连看都不看我,就直接走开了……”
他依旧是如同往常一般的碎碎念,无非就是在抱怨着阿蘅为何不能像以前那般的亲近他。
段瑜之轻声说道:“我本来以为今日你兄长成亲的大日子,你也会在前院多留一会儿,谁知你竟是跟着新娘子一起离开了。我还特地给你买了点翠簪子想要送给你……才知道你果真是移情别恋了,他谢淮安在外的名声有多差,是个人都知道的,偏偏你却弃我而选他,当真是眼瞎!”
在阿蘅离开后,段瑜之仍然想要将簪子送给阿蘅,便偷偷去找了温柠,想要借温柠之手送东西。
结果东西没有送出去,却让他听说了阿蘅接下来的打算。
他一手将青悦拉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脸上露出一丝薄凉的笑。
“不过没关系的,像谢淮安那样名声坏透了的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恶事,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阿蘅你千里迢迢的去看望他,等看到他的真实面目,你肯定就能回来了吧!”
青悦顾不上流连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心中已经被段瑜之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给震惊到了。
段瑜之趴在她的脖颈之间,呼吸打在她的肌肤上,让她不由得竖起了汗毛。
只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诉说:“阿蘅一家都是爱国之人,所以你肯定不会再被谢淮安那样的卖国贼给骗到了吧!”
呼吸声渐渐平稳,压在她肩膀上的人已经睡了过去,但青悦仍有些不放心,在将段瑜之移到床铺之间时,还特地给他嗅了嗅迷烟。
平心从暗处走了出来,小声的问青悦:“他方才凑在你旁边说了什么,我看你面上的表情就很不对,要不是他喝的醉醺醺的,根本没往你脸上看,就你刚才的模样,就已经足够让他起疑心的……”
到底是从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人,往日里也还积攒下了几分友谊,他这才有意提点着青悦。
青悦抿了抿唇,将段瑜之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又说:“公子很看重谢家小少爷,姑娘也一直将他当做至交好友,那样的人纵使在外面的名声不那么好听,但也不可能真的像……所说的那般,是个卖国贼……”
可段瑜之又说的那般信誓旦旦。
剩下来的缘由自然也就格外的清楚了。
而且说不定段家还在这件事情里掺和了一脚,否则远在京都的段瑜之,又如何能知晓千里之外的消息,还在背后幸灾乐祸呢!
平心比青悦知道的事情要更加详细一些,他不仅知道自家少爷很看重谢家小少爷,还知道对方是少爷给姑娘挑好的夫婿。
这些年来,他们少爷在谢家小少爷身上可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被少爷教导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是卖国贼!
平心点点头,准备将消息带回去。
这时,他又看向一旁的青悦,顿了顿:“他在酒后吐真言,等到醒来后,会不会难为你?要不,你还是……”
青悦打断了他的话:“他之前也曾喝的醉醺醺的来找我,每次酒醒之后,就记不起醉酒时发生的事情。上次他喝醉来找我,恰好在半路上碰到了段老爷,他约莫是把段老爷看成了其他人,冲上去同人打斗,然后就被段老爷身边的侍卫教着重新做人了,被打得哭爹喊娘,醒来后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这边是不会有事的,你还是早些离去,免得半路上被人发现了。”
有些事情,如果无法做到,就不要轻易做下程度。
当初是青悦自作主张,让自己进到了段府的后院,虽说这样的做法,让她不能继续留在温家保护阿蘅,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毕竟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都是为了保护阿蘅这个目标而在奋斗着的。
不过真的在段府落地生根后,她反倒是庆幸起自己当初做下的决定。
谁让段家的当家大少爷在背地里,对她们姑娘仍旧不死心呢!
裴音看向窗外的小院,院子里郁郁青青,正是春日好时光。
他忽然问平心:“你说阿蘅这次执意要外出游玩,是碰巧呢?还是她早就已经预料到边关即将发生的事情?”
不怪他忽然会生出这般的想法,实在是阿蘅太不小心了,总是在他面前露出很多的破绽,天真的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说,就真的会什么也不泄露。
平心默然无声。
毕竟他们少爷也不一定就真的在等着他的回答。
还不如什么也不说,给少爷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
裴音果然没有在意平心的反应,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疲倦。
如果没有阿蘅的执意外出,裴音或许会直接放弃了谢淮安,如今这世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是遍地都是。即便是少了谢淮安,他也未必不能给阿蘅找到如意郎君,实在不行的话,他把苏明哲介绍给阿蘅,也是可以的。
反正有他在,苏明哲也不敢对阿蘅不好。
可惜他舍不得让阿蘅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
并不知道裴音那边已经发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也不知道裴音甚至已经准备去找裴将军要人手,前往边关插手边关之事,阿蘅这会儿面对着家中近乎凝滞的气氛,心下也很是慌张。
按照阿蘅原本的打算,她是准备在兄长成亲后就启程离开的。
但等到宋家姑娘真的嫁到温府之后,阿蘅心中的顾虑反倒是更多了些,她若是在嫂嫂回门之前就离家远行,外人心中会如何作想,就不必多说了,她是有些担心嫂嫂也会胡思乱想,于是将离开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几天。
延迟再多次,也都得有个限度。
如今都已经是四月下旬,再往后推迟出发的时间,怕不是就得到夏天,算上旅途中需要花费的时间,等她到达边关,岂不是有错过时机的风险。
确实是不能再往后拖延了的。
阿蘅在兄长和嫂嫂都来给温三夫人请安的时候,说出了自己想要定下离家远行的时间,虽说温三老爷并不在家,但夫妻一体,有温三夫人在上头坐镇,最后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然而她的话音才刚刚落下,整个房间忽然就变得鸦雀无声。
方才还在逗着温三夫人笑的宋姗茵,这会儿正无声的看向了阿蘅,她未曾在阿蘅脸上看出丝毫的不喜,也没有看到什么不甘愿,就好像她只是说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轻松的好像是在说中午吃糖醋鱼一样。
温三夫人按住抽疼的额角,原以为阿蘅这些日子都没有提起外出的事情,就以为小姑娘是改变了主意,却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她。
“这马上就要入夏了,四处的天气都会变得炎热起来,我看并不是什么出游的好时间,阿蘅不如再等些时日,等你父亲请下假,我们一家人一起出门游玩,你看可好?”
类似的话,温三老爷也是说过的,但那时阿蘅就没有答应下来,这会儿也不会答应的。
她看了温三夫人好久,在温三夫人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的时候,才缓缓的说道:“我们都已经说好了的,而且娘亲从前不还送我去潍州避暑么!我看现下才是出门的好时候,我往南边走,那里自有四季如春的宜居好地方。”
说着说着,阿蘅狐疑的看着温三夫人:“娘亲你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如果爹娘真的出尔反尔的话,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偷偷离家出走的。
凡事总要有个第一次的。
兴许是阿蘅想要外出的心思太过明显,温三夫人例行劝过一次,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就转而嘱咐起阿蘅,让她在旅途中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