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安皱着眉头,对舅舅话中隐藏之意并没有太深的好奇心。
像舅舅他们这样的成年人,似乎就很喜欢让别人猜谜,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概括的东西,他们却偏要七拐八弯的说出一个又一个的线索,再让人按照他们给出的线索去猜测谜底,仿佛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替人指点迷津,只是想要旁人多费上一份力气似的。
习惯了身旁人挖坑的动作后,谢淮安也有了自己应对的方法。
只要不是格外紧急的事情,那他大可以当做舅舅的提示并不存在。
反正他再怎么绞尽脑汁的想着破局的办法,到最后也还是要等到固定的时间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与其白费力气去做一件并不一定能成功的事情,倒不如什么也不做。
以逸待劳难道不快乐么!
谢淮安没有刻意去追求樊泽语话中隐藏的真意,比起那种迟早都会知道的事情,他对如今正关押在牢房之中的叛徒更加感兴趣。
此次统查莫城,抓到的叛徒差点把府衙中的牢房都给塞满了。
倘若不是亲自看着那些人如何痛哭流涕的坦白自己的背叛,谢淮安真的想象不到边关居然会有人通敌叛国。
他们都是常年住在边关的人,即便从前的家乡并不在莫城,但长年累月的居住下来,一众亲友也全都待在莫城之中,莫城与他们的家乡又有何区别!
边关之外的蛮族是与他们有着杀亲之恨的仇敌,他们亦是诸多蛮族的首级,才换得步步高升的官位。
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谢淮安都想不通他们有什么背叛的理由。
可实际上,那些曾经被边关民众当做守护神的人们,确实是真的背离了他们的初衷,成为通敌叛国的卖国贼。
夜深人静之时,本该休息的好时候。
谢淮安却跟着樊泽语一起来到了城中的牢房,牢房中关押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
毕竟是用来关押罪人的地方,牢房之中的味道并不好闻,带着丝丝缕缕腐烂的臭味,让才进门的谢淮安忍不住就皱紧了眉头。
耳边传来犯人们的哀嚎与求饶的声音,谢淮安偏过头,恰好看到犯人正在被用刑。
他顿了顿,倒不是因为刑罚看上去太过血腥。
而是他在一众愁眉苦脸的犯人之中,忽然看见了一个格外与众不同的人。
男人一袭青衫,坐在脏乱不堪的牢房之中,却丝毫不见委顿之意,他看上去自在极了,谢淮安觉得对方手中这会儿要是能有一把折扇的话,肯定就摇了起来。
似他那般书生意气的模样,应该是站在学堂之中教导懵懂幼童,亦或是与三五友人在竹林间吟诗作画,反正不应该是坐在这样阴暗无光的牢房之中。
不得不说,看脸果然是一件要不得的事情。
谢淮安压下心中突如其来的感叹,转头看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樊泽语。
“舅舅,那人从前是做什么的,他也是这次抓进来的吗?”
他本来就是跟着樊泽语身后,准备长长见识,也看看那些叛徒的下场。
只是还没来得及往更深的地方走,他就已经被人群中格外显眼的某个人给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
樊泽语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被特殊对待的某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叹惋:“不管他从前是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他现在是个阶下囚,并不值得你太过关注……”
司长明轻笑出声:“啧啧!你这样就很不够意思了啊!”
“倘若没有我的功劳,你又怎么能知道莫城有多少与外敌勾结之人,现下那些叛徒都被你抓干净了,你就准备开始卸磨杀驴了么?”
很亲近的语气,仿佛是朋友之间的笑谈。
谢淮安下意识的看向了樊泽语,明明是因为裴音从京都送来了一封信,舅舅才生出了彻查之心,而那些叛徒不都是因为消息不对等,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又恰好露出了破绽,才被舅舅给抓了个正着么!
但听着牢房中那人的意思,似乎抓人的功劳还应该分给对方才对……
樊泽语面不改色的看向司长明:“你不过是被抓之后,见不得同党继续逍遥法外,甚至都没有到用刑的时候,你就直接说出了其他人的身份。”
“现在又何必说出那种引人误解的话,除了他这样的不明真相的小孩会被你骗到以外,难不成你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即便真的有人愿意进城来担保他,也只会同样被打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一并关入牢房之中。
通敌叛国的罪名,可不是说着玩的。
司长明撩了一下衣摆,重新换了个更端正的坐姿,仰头看向牢房之外的谢淮安和樊泽语。
笑着说:“我不和他一个小孩乱说话,倒是樊少将军啊!你审问其他人时,都会问他们因何而叛国,怎的到我时,就不问了呢?”
“难不成你是担心我会说谎骗你,那倒也不必。但凡是你问了,我必然是会诚心诚意的回答你的……”
总感觉对方说话怪里怪气的。
谢淮安抖了抖衣袖,果然是夏日蚊虫太多,似这般阴暗的牢房之中,更是蛇虫鼠蚁丛生,所以他感觉不舒服,也是很正常的吧!
没注意到身旁的外甥已经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樊泽语曾和司长明共事过一段时间,对这人的说话作态已经有了相当的抵抗能力,并不会被他的表象所迷惑。
很多年前,司长明也曾皇子伴读,同樊泽语一样在宫中读书。
宫中的太傅师父教导皇子之时,便是皇子做错了事情,他们也不能责罚皇子,就只能用旁的理由来责罚皇子伴读,以期望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虽然皇子伴读的身份相对其他人而言,也很尊贵,但跟真正的龙子凤孙是没办法相提并论的。
就连樊泽语这个樊家留在京都的独苗苗,也曾被太傅师父当众打过手板。
司长明跟随的那位皇子在争夺皇位的过程中去世了,但当年在宫中读书的时候,那位五皇子时常会闹出事情来,不过因为他的母亲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妃子,所以他的诸多行为在皇上眼中都只能用天真烂漫来形容,不过在太傅师父的眼中就不是那样了。
五皇子为讨皇上欢心,勤学苦练了一套剑术,后来成功在皇上寿宴上脱颖而出。
但是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将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了练习剑术之上,平日里太傅师父布置的功课就没办法按时完成。
皇子犯错,太傅师父就只能罚他们身边侍候的太监,以及陪读的伴读们。
每当五皇子的功课出了问题,司长明就会被太傅师父叫到身边,用木尺打掌心。
皇上寿宴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的手掌就没有消过肿。
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对司长明而言,更是如此。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在重重守卫之下,将巴豆和蒙汗药给带到了皇宫之中。
他将蒙汗药放在了太傅师父的茶杯之中,让太傅师父整整昏睡了一个白天,快要关闭宫门的时候,才勉强从睡梦中醒过来。
巴豆被他磨成了粉,放在了糖罐之中,而五皇子吃凉瓜时,又格外喜欢蘸糖,他吃东西时也没个定数,喜欢吃的东西就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塞,也不管那东西能不能多吃。
胡子花白的太傅师父因为年老而告老还乡,酷爱吃瓜的五皇子因为吃东西没个节制,差点把自己给吃出了毛病来,虽说太医过来开过药方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他的名声是再没好起来。
其实起初樊泽语没有将太傅师父在堂上睡着的事情,还有五皇子拉肚子的事情和司长明联系起来,但架不住有人偏偏要到他面前来炫耀。
他就算不想知情,最后也还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自诩狂士,做事随心所欲,忽然生出通敌叛国之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樊泽语淡淡的说着,“总归不是什么正常的缘由,不足以用作参考,问与不问都没什么影响。”
在樊泽语的映像中,司长明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而且他自小报复的手段就没有变过,都是从别人最喜欢的地方下手。
太傅师父喜欢用规矩说话,不许学生在他讲课的时候睡觉,他就让太傅师父坏了他自己的规矩。
五皇子才在众人面前立起了一个得皇上喜爱的形象,后脚就变成了旁人口中不知节制,蠢笨如猪的家伙。
他最知道打蛇要打七寸处。
说不得此次得罪他的人,就是个尽忠职守的爱国之人,才会让他生出通敌叛国的心思来。
这样的猜测也只是樊泽语脑海中转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他也清楚自己的猜测有多么的不靠谱,但他又觉得司长明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司长明摇了摇头,樊泽语说他随心所欲,他看樊泽语才更像是做事随心的那一个。
哪有这般不问缘由,只凭昔日的一点印象就妄下结论的道理呢!
他往身后黑乎乎的墙壁上一靠,也顾不得身上干净的衣衫是否沾到了脏污,就那么定定的看向了樊泽语。
“呐!你再给我换间干净的牢房,然后给我找几身换洗的衣裳来,我就仔细和你说说原因,你看如何?”
先前他也是这般换取了不必被拷问的特殊待遇,只是不知道樊泽语这次会不会如他所愿。
他可是真的很想提醒一下眼前的人呢!
不过他的提醒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谢淮安知道舅舅刻意去询问那些叛国之人选择叛国的缘由,是想要尽量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因为没有什么会比看着英雄一步步堕落成恶人,更令人难过的了。
从前,他们受万人敬仰,此后,只会成为万人唾弃的存在。
他抬头看向樊泽语,心中觉得舅舅应当是不会答应的。
毕竟司长明就跟别人很不一样,并不能用通论来推断,他背叛的理由似乎也没有多少警戒的价值。
然后他就看到樊泽语点头了。
约莫是樊泽语答应的速度太快了些,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自己,以至于司长明都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一抹笑意,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
只听司长明笑着说:“你应该问过很多人了吧!”
“他们有些人是为了钱财,有些人是为了美人,也有些人是为了权势,但还有一些人不管你怎么询问他们,他们只会一五一十的承认自己的背叛,却对自己背叛的缘由只字不提。看在干净衣服的份上,我就给你指点一下迷津吧!”
他朝着樊泽语招了招手,眼中是满满的狡黠:“我只会说给你一个人听哦!所以你要不要过来我身边?”
谢淮安搓了搓手,明明是盛夏十分,可他莫名的觉得有些冷,还打了个寒噤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心中想着怪不得话本之中的牢房都是鬼魅横生的地方,他就算是跟在舅舅一起进来,待的时间还不算长,也都已经感觉到很不舒服了。
“舅舅……”
在谢淮安疑惑的声音中,樊泽语拿着钥匙打开了司长明所在的那间牢房的门。
虚掩着的牢房上挂着一串歪歪斜斜的锁链,身着官服的男人就站在他一臂之外的地方。倘若他的动作再快一些,在外面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能用锁链困住眼前这个没有防备之心的人,以他的性命威胁旁人放他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遗憾的眼神从锁链上划了过去,司长明对着樊泽语叹了口气:“不是所有的背叛都是因为利益诱惑,还有威胁与逼迫,当然报恩也得算在其内。”
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番话,外面的谢淮安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了自家舅舅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自家舅舅的身形在有那么一瞬间是僵硬了起来。
司长明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但这并不仅仅局限于仇恨,恩情也得算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