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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秋岷最终还是通过了试炼。

她从无边的寂静荒芜里突然回归现世,整个人都仿佛从与世隔绝的深海中被人一把拉到岸上,迟来的、以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东西再次灌注了她的五官,阳光明媚,极远处的地方传来仙鹤啼鸣,昆仑山上扑面而来的高远辽阔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她面前是一处极为广阔的广场,铺着天青色的石板,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凡间料子,但这处山腰她站在当中,一眼望去竟看不见山脚下绿意原野,只见得白云皑皑,触手可及便是湛蓝天空,在她十步开外是这处山腰间唯一的绿色,一株挺拔的松树从悬崖上□□,横断了一片视野,莫名令人觉得遮天蔽日,昆仑山上没有不像剑的东西,包括这棵树,乍一眼看去,它像被身后山峦握于手中的一把剑,斩于苍天。

苍翠枝叶间掩着一抹黑色,柔顺光滑,只简单做了束发,再略一望去,便是那如树般一样颜色衣着,雄雌莫辩的漂亮考官。

她斜靠在树上,却偏偏是极为标准的打坐姿势,肩上蹲着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正挠乱了她一头秀发,给自己团了个窝儿。

任秋岷之后又陆陆续续出来数人,无一不是脸色煞白,面色极为难看,她数了数,也不过十数人罢了,见试炼还没有结束,她便在原地静静等着,直到某处传来三声击鼓——那鼓声极亮,并不似一般的沉闷厚重,仿佛长剑出鞘之音,婴孩欢笑之言,幼驹恢恢之声,花朵初绽之明亮,溢满了生机的嘹亮明阔,汇聚了所有最初的懵懂单纯,于不知何处起始,亦不知何时停止,却在声声扩散之间,扫去心绪间所有郁愤不安。

纪承书一跃而下,衣袖飘扬,在旁人看来,当真真是天人之姿。

就连她耳边一团被结成鼠窝的发丝,都像是自然情趣。

她先是轻轻掸了掸衣袖,眼眸微垂,却并不令人觉得她应当是如何心虚,反倒有一种长者面对自家不听话的子侄,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味道。

“好了,你们想揍我的就揍吧,仅此一次,我不还手。”

纪承书挑起眉梢,嘴角低扬,平白无故就得了三分清丽凛然:

“当然,若你们想上兵器,我也是不介意的。”

……任秋岷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这人什么好,当初困在那洞穴之中,只想着出来便要狠揍考官一顿,如今真有了这机会,却不禁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诈了。

任秋岷还没有动作,人群中便跃出一位莽撞大汉,他挥着拳头咿咿呀呀地冲上来,看着下盘极稳,手上却是全然没个章法的一通乱拳打下去,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倒没什么人动武器,都是肉身直接提拳头就上,管你是练剑的还是刨地的都摒弃了招式,这种出气的事儿,也只有拳拳到肉来得爽快。

只可惜所有人,不管是那农家少年还是江湖侠客,更甚者仙家子弟,任凭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都进不得她三步以内,在拳光脚影之下,纪承书打了个哈欠,还顺手抹了把眼泪。

任秋岷以手抚额……这仇恨拉得,绝了。

余下几个碍于矜持不好上前的姑娘,见状也捏着帕子给他们加油鼓劲。

简直越动手越憋屈,越憋屈越不信邪,越不信邪便越是揍下去,直到把自己生生累趴到了地上。

纪承书伸手一招,他们才看见她手中多出一柄尚未出鞘的长剑,原先对她动用护身法宝的怨愤也不禁散了些许,那些仙家弟子也不禁动容,纪承书让了他们相当于两只手,单单仅凭神识便将飞剑使得滴水不漏,昆仑底蕴,当真雄厚。

此刻纪承书从怀中摸出个白瓷小瓶儿,当空一甩,便有清凉的水珠落下,在场众人便又觉得精力充沛起来,这时也没什么人再不长眼来接着揍,反正揍来揍去都只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那最初上前揍人的粗壮汉子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孩子,旁边一位与他一同上去揍人的少年见状安慰道:“没什么,我们不也是一样没揍到吗?等我们入了昆仑,学了仙法,到时候再找前辈挑战,迟早有一天可以一雪前耻……”

他抬眼看着纪承书,生怕她一句话给拨了回来,纪承书看他的样子,顺势接道:“正是如此。”

昆仑确实有这种规矩。

那汉子却越发的激动起来,他嘶吼出声:“我不是为着这个,我是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狠心!我的老母!我的老母她哭着求我不要走啊!她拖着两条断腿,拼命的抱着我的腰,哭着求我不要走啊!”

此话一出,仿佛点着了马蜂窝似的,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安慰人的少年面露迟疑之色,看着也是像要哭出来了:“你别这样啊……我的秀儿也说她不要我了,她说我没钱没势,宁愿和隔壁的王二麻子成亲也不要我了……”

一个姑娘此刻也捂脸哭起来,她已经忍了许久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我……我看见我家三百多口人……一个个死无全尸……”

听了他们的陈述,任秋岷原先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看来中间那一段过后,会把一个人最在意的人的死相都给拉出来一次……想到这里,任秋岷倏然一惊,她猛然抬头望向纪承书,却只见她对自己绽开一个盈盈浅笑,当真——直叫人脊背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就是她算计好了的,那三个关于出口的描述本来就是错的,他们都是通过传送阵进入的试炼,哪来的入口?她只说那是入口,却没说那只能出不能入!任秋岷也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白白的在那山洞里耗了许久。

……只是能清醒地意识到的,又能有几个人?

这一路之上,何止攻心,简直是锥心、剐心、挖心。

先是一开始的黑暗沉寂,长时间的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压力,以及食水的限制和那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已经对思维造成了干扰,紧接着是一样就能让人明白那是陷阱,但依旧会吸引人忍不住去回头的珠宝带来的光亮,——等到这样简单而常见的陷阱将考生的戒心降到住够低,考生便会遇见在试炼开始之前交谈、或者面见过的人提到一个熟人对于他的议论贬低,由于那位特意挑选出的熟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便能让考生信了七八分,若是他怒火中烧地追赶起来,便彻底完了。

奔跑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再加上冷静下来后必然会听见身后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更何况一开始那属于珠宝的闪光并未消失,在危急之下,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刀光而回身格挡,若是此刻还不上钩,便是接下来的重头戏了。

往回求援的人和不断飞奔的黑影,还有已经可以确定的危险,如果说前者只是埋下一个怀疑的影子,后者便是要你深信不疑。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从众心理便是其中的翘楚。

这段路的前段一直是枯燥的煎熬,直到那议论之后会让人放松一小段,之后便是将思维和心跳都逼上最高峰,灾难,以及灾难之后明知是假,但也能将人伤得鲜血淋漓的场景。

任秋岷算是好的,在场的人大多数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同乡、同村,或者自己的父母兄弟,更甚者有一个在年幼时被地震毁灭村子的,那就是将结痂的伤口生生撕开!

单单只到这里还算好,但她补刀补得时间太过巧妙,出刀也太过准确,刚好是一个人身心俱疲的时候!

她这时候宣布考生落榜,几乎不会有人怀疑——因为他们本就在怀疑自己是对是错,她的出现和自己刚刚的表现,差不多已经能让考生自己补完自己为何落榜的原因了,他们会本能性的认为自己刚刚是应该停下的,纪承书又没给他们提问的机会,不知多少人就这么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踏错一步都会出局的连环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将人不知吊得有多高,在最后狠狠地把人给摔了下去,昆仑两万升仙者,到最后合格的,不过十二人。

挚爱之呼唤,至亲之哀求,自然之天威,无辜者暴死而亡,最终的功亏一篑……

一路行来,遇见的是一个人一生中能够遇到的所有喜、怒、哀、俱,跌宕起伏。

如果一个人遇到这些都能毫不犹豫的往前走,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拦住他?

纪承书等到他们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方才开口:

“这条路上我只考验了你们一样东西,和你们将要踏上的登仙路相比,这其实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地方。”

“说。”一位女子开口,她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气势沉稳端凝,自有一派威仪,这是她第一次发话,先前的两次骚动,她与任秋岷都是没有参与进去的人之一,对自身情绪地控制可见一斑。

纪承书看着她,似笑非笑,眼中滑过赞许与缅怀的光:“无往不前的坚毅。”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两万人之中第一位拔得头筹通过试练的,衍之帝王。

任秋岷接口道:“没有要求的呢?”

纪承书一个个数过去:“持之以恒的决心,不动如山的冷静,坚不可摧的信念。”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作为最初的登山者,拥有坚毅就够了,剩下的,昆仑会教给你们。”

“不然的话,你们何必拜师?”

有了这些,不论是谁都可以在某个顶尖的圈子占去一席之地,但绝不会活得轻松。

任秋岷抿着唇,她对于纪承书这一番话是不大信的。

这个人太可怕,她就连最后的给人揍都是算计好的手段,既展示了自身实力,又让他们的情绪有一个恰当的宣泄。

……谁又能肯定,她的这段话就是真正的发自内心?

所以——

“我不拜师。”

“我不想拜师。”

任秋岷脱口而出,却不料那刚刚出口的女子同样说了这句话,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她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当真是应了纪承书那句——不动如山。

她也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相当于是打脸了,于是慌忙补救:“我是说……我发现我对家母尚且心生愧疚,凡尘未了,等到了却凡尘便……”

纪真:“我和她一样。”

“情有可原,准了。这样正好就是十个人了,你们还有要下去的吗?”纪承书也没有反对,她本就不打算让这两个人通过之后的试炼,就算她们真的过了,她也会把她们刷下去,“我先送你们回去。”

这两个人,不论哪一个脱离凡间,都将是一场大乱,纪真的王朝才巩固不到一年,还不是这位女王跑出来兜风的时候。

纪承书一个呼哨,不多时便从云端飞来一只仙鹤,她让纪真与任秋岷先行上去,自己在一旁御剑飞行,等到远远地离了山崖,纪真方才不甚在意地问道:“你刚才说的,可真是你所为所想?”

果然敏锐。纪承书有些自恋地想,哪怕年轻了两千岁,纪真也依旧是纪真。

——自然是假的了。

她口上却笑道:“没有所想,哪来的所思所为?”

如果一个人遇见这些都能铁石心肠地往前走,若不是他生性凉薄,那便是他一无所有。

纪承书真正要的,便是那一无所有。

因为从此往后,昆仑便是他唯一的一切。

她要一批对昆仑绝对忠诚的弟子。

她知道自己的机关算错了人,更算错了地方,但只要能护得了昆仑,她就做得,也敢做。

等纪承书将她们二人放到昆仑山脚,就见此处乱得不成样子,虽然考生已经回去了不少,但看上去还是黑压压的人头,纪承书随手拉过一外门弟子,他原本还有些不耐,但见得纪承书相貌,当即像找到了主心骨似地鞠躬下去:

“回前辈,”

“昆仑剑冢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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