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贾珠乃是贾元春的同母哥哥,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上一世,元春入宫为女史,不出旬月就听闻大哥离世的消息,当时悲痛难耐;如今重生,与那记忆总也隔了十余年的光景,都记不真切了。
贾元春想着,迈步入内,抬眼就见居中正位上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赫然是未显老迈之态时的贾母,激动处不禁觉得脚下虚浮。
“我的儿!”贾母带笑喊了一声。
贾元春再忍耐不住,扑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哽咽道:“老祖宗。”一语未了,那泪早已走珠儿似得掉了下来。
“怎得哭了?”贾母抚着她肩背,又是笑又是叹气,“几日不见倒会撒娇了。”
旁边贾母的大丫头荔枝笑道:“大姑娘自幼养在老祖宗身旁的,乍然离了,又是独自入宫,就算只去了几日只怕也挂念得紧。”
贾元春将头埋在贾母膝上,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气息,怎么都忍不住泪水。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离家数日;而谁知道,于她而言,已是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快别哭了。”贾母先是哄她,“你娘还在一旁呢,这几日为你操碎了心,快去见过了——”见大孙女只是流泪不语,渐觉不对,侧身去看她,“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说出来,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呢,别哭了……”说着叹了口气,“勾得我这眼里也发酸……”
贾元春渐渐收了泪,索性赖在贾母膝上,笑道:“孙女儿不过是见到老祖宗,喜欢坏了……好好的,宫里谁又会来给我委屈受呢?素日无冤无仇的……”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拍拍她的手背,扶着她站起来,嗔怪道:“一回来就哭了这一场,还不快去见见你母亲。”
贾元春忙转身,就见左首一妇人正端端正正坐着,鬓发齐整,双手叠放在膝上,只眼中神情泄露了她的激动喜悦。
“太太。”贾元春走上两步,欠身请安,也强自按耐着心潮澎湃。
王夫人忙一手将大女儿扯起来,打量着她摩挲着手腕道:“瘦了些……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让周管家从九龙斋买了糖葫芦……”说着笑,“你就是爱吃甜的。”
贾元春几近贪婪地注视着母亲容颜,这会儿,母亲还年轻,没有白发,保养得宜,面容光洁,只笑起来在眼角有浅浅的细纹——那样亲切又温暖。“太太这几日身上可好?”
“好,好。上面有老祖宗撑着,下面有珠儿媳妇帮衬,我倒是落了个清闲……”王夫人越发笑起来。
贾元春环顾四周,接话道:“却没见着大嫂子。”
王夫人略显愁容,“珠儿昨夜又咳醒了,你大嫂子走不开……”旋即又展颜道:“太医看了,说并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攻书累着了。”
想到阿音的话,想到上一世贾珠的早逝,贾元春没办法像母亲一样乐观,但是此情此景她也不忍多说什么——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才入宫选为女史,回府暂住几日的十三岁女孩,她又如何能一回府就开口对祖母、母亲说长兄只怕要不好了呢?
“宝玉呢?诸位妹妹呢?”贾元春转了话头。
贾母笑道:“方才宝玉还闹着要等你,不肯午睡,折腾了会子,到底小人儿撑不住劲,让李奶妈带他去歇着了。你舅姥娘今日来访,湘云那丫头也跟来,倒与迎春、探春两个丫头投契得很——上午玩了一会还不够,带着一同去了史府,估摸着要用了晚膳才回来。”
贾元春顿了顿,才记起贾母口中的“你舅姥娘”就是贾母长兄的妻子,忠靖侯夫人;湘云则是忠靖侯世子的独女。她目光微沉,记起上一世后来,忠靖侯世子与世子妃早逝,最后是湘云的叔叔承了爵位。这湘云的叔叔却是个蠢货,袭了爵位之后受了人煽动,竟然搅进天家之事,若非先帝去得早,他定然要落得灭门下场。
“想什么呢,一时呆呆的。”贾母招手示意她走近,握住她的手娓娓道来:“可是担心入宫之事?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本来著姓大家与咱们八公府中的女儿就都有宗人府记档的,到了年纪是得入宫——原本托了人免了你的名额,只是圣上却亲自下了旨意,说听闻你贤孝才德,令你入内为女史。”
从小养大的孙女要离开自己身边三年,贾母能舍得吗?但是她年岁高了,总有些活出来的智慧,这样的事情既然不可避免,便索性不要悲痛、往好里看。否则,看当初与她一同长大的姊妹远嫁的远嫁、早逝的早逝;连她自己亲生的幼女也一嫁不得再见——贾母若是次次都悲痛,绵延日久,如何受得住?
“这是圣上给咱们府上的体面,给你的体面。”贾母笑着拍拍贾元春手背,又道:“宫里需要打点之处,家里也都准备妥当了。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宫中呆上三年,无功无过,便足够了。”
体面,三年。
贾元春笑着点头,她为了这份体面,赔上的乃是一生。只是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呢?上一世,离府之时,母亲抱着她流泪不能言,她还能笑着安慰,只想着三年也不算太久——那时候,她是真的太年轻,不会深想,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若非另有目的,又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是否贤孝又是否有才德?
上一世入宫时她不懂,而祖父祖母必然是懂的。然而皇帝已经下了旨意,由不得他们说“不”。
所以,贾母只能这样握着她的手,笑着安慰,掩饰心底的不安。
当下,贾元春陪着贾母与王夫人用了些茶果点心,又道:“我离家数日,还有几位亲长未曾见过,不知此刻去是否方便?”她口中的亲长包括了她的祖父荣国公贾代善、伯父贾赫、父亲贾政、伯母牛氏、大哥贾珠与大嫂李宫裁,还有宁国府那边的。
王夫人道:“你父亲这些日子忙,要用了晚膳才回来,倒不必着急。”顿了顿又道,“你伯母这一向身上不好,你若去请安,依她的性子,不免要换了衣服来见了,反添折腾。”
如今贾府的大夫人,乃是镇国公的嫡三女牛氏,只是嫁过来之后,虽然公婆明理、妯娌和睦,到底抵不过夫君混账。十余年夫妻,牛氏为此落了一身的病,如今病重,那始作俑者却索性镇日不归家,只在外面寻欢作乐去了。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道:“宁国府那边等明日一起去拜会,也不算失了礼数。至于你伯父,他这几日不在家。”提到这个大儿子贾赫,贾母面现恼怒,只是当着众丫头与子孙辈不好说什么,“老爷子你是知道的,”这说的是贾元春的祖父荣国公,“他一向在梨香院静养着,他不来同咱们说话,咱们也乐得娘儿们自己热闹!”说着爽朗一笑。
贾元春也笑了,只是心里暗想:上一世她浑浑噩噩入宫,这次却断不能如此了。总是要见上祖父一面的。
“大哥病了,我总放心不下。”虽然不敢想能以凡人之躯保住亲人性命,贾元春却忍不住要试一试。
王夫人也起身向贾母道:“大丫头这一说,媳妇心里倒也不踏实起来。”
于是王夫人遂带了贾元春与贾母作辞,众丫头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轿,王夫人携了元春,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贾珠住处而去。
母女二人紧挨而坐,那王夫人侧过身来,为元春整了整衣领,絮叨着,“你这一去三年,入了宫多少鲜亮衣裳穿不得了,真恨不能早做了来,让你这几日都穿一回。”说着忍不住叹气,转了脸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眼中泪花。
贾元春只强自按耐着想要搂住母亲大哭一场的冲动,正在神思恍惚处,忽听得阿音激动的声音,“呜呜,忍不住了,凡人的衣裳真好看。我决定了!”她丢下这铿锵有力的四个字,诡异得安静了。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为了穿好看的衣服,呜呜,我要修炼出形体来!”阿音气势如虹得吼了一句。
……
不过阿音的发声,倒是提醒了贾元春她重生的目的。
思量着,贾元春看向王夫人,“母亲,我姑母近来可还好?”
“你姑母?”王夫人奇怪得看了她一眼,“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了?自然是好的,你姑丈家不像咱们家事情繁琐,林家人口简单——她这当家主母做得惬意。年节下送礼到咱们府上,哪次老太太不是几倍得还回去?”因为是对着自己亲生女儿,王夫人倒不遮掩自己的不满,“嫁出去的女儿了还这样受娘家贴补,哪里还有比你姑母命好的?打从前我嫁入贾府那会儿,你姑妈就是娇养的小姐——那做派,”王夫人摇摇头,面上有鄙夷有艳羡也有隐约的酸涩,“王家好歹也算大家,我跟你姑母做女儿时候,”她挥挥手,下了三字断语,“不能比!”
原来王夫人与那黛玉之母关系却并不融洽。想来世上做嫂子的,与留在家中的小姑子总难免有摩擦;小姑子觉得嫂子对公婆不够孝敬,嫂子却会觉得公婆对小姑子太偏心——两者多是面子情。
还有王夫人不好对未出阁的女儿说出口的话,那林姑丈一表人才官途昌盛,只得一女,却是出自正妻,更听闻贾敏又有孕了;再看她自己夫君,她还得给他养着庶女……真是让人如何不感慨!
贾元春上一世久居宫廷,如何听不出王夫人这番话中的酸苦辣咸,因岔开话道:“倒是记得姑母膝下有一女,比宝玉小一岁来着。”
“嗯,今年两岁了,取了名儿叫黛玉。听说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像是从胎里带着虚症,照料稍有疏忽就是一场大病……”王夫人说到这里,面上的嫉妒之色稍减,“她养了这么个女儿,也不容易。”
贾元春思索着:这林姑丈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林姑丈,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圣祖爷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林姑丈之父,又袭了一代;至林姑丈,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林姑丈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上一世林姑丈在黛玉之后又得一子,可惜不过三岁便夭折了。姑母去了之后,老祖宗做主将黛玉接到贾府养育着。
以俗世观念细论起来林姑丈一死,黛玉既无诰命在身又无宗族倚仗,况且父母早亡、幼弟早夭,这样的女子想要嫁人,男方父母心里总要掂量一二。在贾元春看来,寄居贾府之后,嫁给宝玉已经算得上是黛玉最好的出路。
只是……
贾元春望向王夫人,她的母亲长子早夭,虽遗下一弱孙,却因为长媳乃是寡母不能抱来养育;长女幼子都由老祖宗养着,她这个长女更是一入宫廷十余年,不得孝敬于膝下。母亲只得将一腔关爱都倾洒在宝玉身上,谁晓得到头来儿子的婚事她这做母亲的却无法插手。
上一世,贾元春知道母亲的意思,是看好姨母家的表妹名唤宝钗的,她也愿意成全母亲这一点心念,不惜违逆了老祖宗的意思。但是这一世,为着玉成木石前盟,她必须要让黛玉得以嫁给宝玉。
察觉到女儿的目光,王夫人看过来,笑着伸手抿抿鬓角,道:“做什么这样子看人,怪怪的。”
“母亲……”贾元春心下愧疚,不由得将头靠在王夫人肩膀处,抱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母亲,女儿一定要让您能事事顺心如意。”
王夫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竟有些不知所措不好意思,活了半世,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得说要对她好——她这个大女儿向来端庄,又自幼养在老祖宗身边,虽是亲母女却到底少了几分亲密……想着,王夫人已是湿了眼眶,她拍着女儿的手臂,喃喃道:“真是孩子话,事事顺心如意只怕是连神仙都求不来的……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