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简直有些怕了这小冯氏了。
如今跟废太子、太孙扯上关系日后下场不要太难看。便是原本东宫的属官如今都为了要摘干净自己忙得焦头烂额呢。这种时候小冯氏要她去看太孙?
然而小冯氏的举动直接关系到皇帝对贾元春的满意度。万一回绝得太干脆了,小冯氏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让人担不起的错事来,她可没法像这次一样轻易逃脱责任了。
贾元春扶小冯氏起来,先稳住她,“我明白你的心,只怕比太孙还要煎熬。只是你也该想想现在的情形,一动不如一静,且过一阵子,待风声过了,皇上气消了,什么不都好商量吗?”
小冯氏珠泪低垂,默然不语,估计并不很信贾元春的话。
“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说那也是祖孙,没有外人去撩拨,皇上也会慢慢回转心意的。我若此刻冒冒然去了,折了我事小,若是让皇上以为太孙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加陷太孙于不幸了?”
小冯氏慢慢坐在床沿上,拉着贾元春的手,泪痕未干看起来分外惹人怜,“这些大道理我也不懂,只盼着姐姐能见一见太孙,为我传一句话。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贾元春忙掩住她的口,“这种话犯忌讳的。再说,我要你活着,别想这些。”
小冯氏的声音越发低宛起来,“中秋之前,姐姐定要帮我将话传了。否则,”她轻轻道,“我也活不成了。”
贾元春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有些恼了起来,这小冯氏是以死相逼要她上太孙这艘贼船了。这是看明白了皇上将她与小冯氏绑到了一处。
只是此刻却也只好先安抚小冯氏。
贾元春因应承道:“成与不成我都尽力一试。你且宽心。”
回了西跨院,贾元春坐在院子里绣一架“寿”字屏风,连着缠了好几次线。
如梅劝她,“女史怕是累了,不如歇歇吧。”
贾元春有些泄气得将针线丢下。
如梅默默地将东西收拾了。
恰这会儿来了个慈安宫传话的小宫女,道是不几日的乞巧节,宫里四位女史聚一聚的。又问贾女史晌午可得空,谢女史想过来说说话儿呢。
贾元春左右没事,自然应了。用了午膳,谢鲤果然带了如芬过来了。
如今天气正渐渐热了,谢鲤过来的时候几个小太监正在那儿举着竹竿粘蝉。
谢鲤看了,到屋里同贾元春说话的时候感慨道:“前几日我还为你担忧,这样看来钟粹宫倒依旧是个风水福地。”
贾元春将洗净的果子拣了一个递给谢鲤,“才从井水里提出来的——怎么又是个风水福地了?”
谢鲤接了果子,放在唇边也不吃,瞄了一眼窗外忙着的小太监们,慢慢道:“慈安宫里还没粘蝉呢。在宫里,你看内务府往哪儿使劲儿,哪里就是风水福地。”
贾元春笑笑。
谢鲤又道:“才说咱们四位女史乞巧节那天聚聚的,你可得空?”
“镇日清闲无事,除了‘空’,旁的什么都不得。”贾元春同她说笑了一句,又道:“我自入宫以来,礼应去看看吴、周二位女史姊姊的,只怕她们事忙,总也没好意思叨扰。”
谢鲤笑道:“你躲懒倒说旁人忙。这次一起聚了,也算不失礼。我想了想,那一日就在你这院子里聚如何?我那处虽也宽敞,到底是在太后宫里,不好吵闹,且院里还有旁人,比不得你这里清静只在。”
贾元春道:“那就在我这里吧。只是我这儿只得两位小丫头,到时候怕有疏漏,伺候不好你们。”说着自己先笑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闲话,谢鲤说到昨日周贵妃带了靖亲王世子生母来给太后请安之事。
贾元春不禁竖起耳朵。
“还带了郎侧福晋的内侄女一同来的,那姑娘年方十五六岁,还没定人家。”谢鲤瞅着贾元春笑,“你可早作打算。”
谢鲤本不是爱说长道短的人,此刻对贾元春讲太后宫里的事儿就很奇怪。
贾元春低了头,轻轻道:“我做什么打算?”
谢鲤用力一戳她脑门,“我拿真心待你,你只跟我装迷糊。你当这宫里人都是瞎子不成。”
贾元春悚然一惊,“可是有什么话传出来了?”
“那倒没有。”谢鲤看她半响,低声道:“也是我那天就在你旁边,才瞧出些苗头来。方才同你讲别的事儿,你都不上心的,只说到这靖亲王世子这一节,你才真留了心。”
贾元春咬唇不语。重活一世,她不该这般被人一望到底才对。
“……以前也有这样找太后娘娘做亲的,没有不成的。这次周贵妃亲自带着来的,我瞧太后娘娘也挺喜欢那姑娘的,你可得想好了。”谢鲤也不看贾元春,怕她羞窘,只手上拿了个果子细细擦着,“若是你和那位都有心思,早挑明了为好,不然拖来拖去等太后下了旨,你可没地儿哭去。”
贾元春红了脸,也拿了个果子在手中,只不说话。
“等乞巧节那天,周女史过来,你小心些问问,看看周贵妃那边可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谢鲤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可是不兴给人做妾的。”
谢鲤走后,整整一下午贾元春都在想那句“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可是不兴给人做妾的。”
上一世她却的的确确做了“妾”。
不能穿正红,进门要给正室奉茶。一同出现的场合里,总要站在正室身后的。只是上一世永沥的正室,郎氏的内侄女,宁欣面上却也不坏。自她流产以后,宁欣便不要她到跟前伺候了,只要她养好身子。现在想来,是害了她的孩子之后心虚也未可知。
后来永沥登基为帝,宁欣成了皇后。但是这帝后二人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纵使郎氏百般相助,永沥半年里也去不了皇后那儿一次。
的确她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是不兴给人做妾的,只是做个像宁欣这样的正室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谢鲤带来的消息,虽然她是好心,却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要她找到永沥面上去说,你母亲要给你娶表妹为妻,你快抢在前头娶我为妻?异地思之,若她是永沥,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只会觉得对方用心不纯吧?
这一夜贾元春倒是想了许多。她原本立意要做宠妃,好庇佑家族。然而再受宠的妃子毕竟也是“妾”。一时想着要护住贾府上下,一时又觉得自己也不过一介女子,何不如找一寻常男子嫁了平平安安一辈子呢。
现如今不同上一世,哥哥贾珠并没有英年早逝,家族里也算有人了。
又想起答应了宝树神的木石前盟,唤了阿音几声,却不闻回音,贾元春有些不安起来,细细想来,阿音已经多日未曾出现了。
就这样过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贾元春眼睛果然肿了。
如兰用裹了冰的细布给她敷眼睛。
贾元春闭目躺着,闻到如兰袖中幽幽香气,觉得隐约熟悉,随口问道:“你用的什么香?”
如兰手上一僵,按着细布的力道大了,冰的贾元春“嘶”了一声。
“没……没……没用什么香。”
贾元春笑道:“难不成是天生一个香美人,却又慌什么?”
如兰嗫嚅几声。
过了一刻好了,如兰端起东西出去。
贾元春睁开眼睛,望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起了疑心。
用过午膳,昌华宫来人,说周贵妃请贾女史过去说话。
贾元春心下奇怪,她同周贵妃这边向来没什么来往,怎得要找她去说话?想起先头谢鲤的话,心下略有些不自在。
周贵妃所居的昌华宫,论大气抵得上十个钟粹宫,论华贵也与慈安宫不相上下。只是细细看来,一亭一院,一花一景都是按照规制来的,没有丝毫逾制之处,也没有丝毫……投注了皇帝私人感情的东西在。
走在昌华宫中,贾元春只有两个感觉“贵”而“空”。
周贵妃正与来客说话,见贾元春被领进来,转过头来先极快得打量了一眼,待她行礼之后才道:“赐座。”又转向左首笑道:“是个灵动的姑娘,难怪与郡主投缘。”
原来却是安玥郡主造访。
安玥郡主是陪着母亲东平郡王妃来的,此刻笑道:“原本来我们东平郡王府做过客的,多日不见倒怪想的。”
贾元春忙又给郡王妃与郡主见礼。
安玥郡主已是站起身来,两步凑到贾元春跟前来,挽起她手臂,冲周贵妃笑道:“您有我母亲陪着说话,我就带着贾女史先告退啦。”
郡王妃嗔怪道:“你这孩子……”
周贵妃则是笑道:“菡萏这孩子如此率性,我倒真是羡慕。”说着又打量了贾元春两眼。
那目光像湿冷的蛇。
贾元春觉得不自在极了,维持着面上微笑,由着安玥郡主将自己带到了殿外。
昌华宫自带了一个大花园。
俩人此刻就走在这园子里,一时都无话。
贾元春侧头看着安玥郡主的脸,不过几个月光景,她整个人憔悴多了,虽然扑了粉,还是掩不住衰颓的气色。
“你看什么?”安玥郡主垂着眼皮,声音也很淡漠。
“看气色还好。”贾元春微笑,“我昨夜没睡好,今天眼睛就肿了,方才用冰敷了好一阵子。”
安玥郡主撩开眼皮扫她一眼,嗤笑道:“我气色还好?”
贾元春慢慢道:“有时劳累了,情绪不好了,气色也会不好。不过咱们年纪还小,调理将息几日就好转了。”
安玥郡主听了这话,停了脚步,半响呆呆问道:“会好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