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既想用膳又想更衣,怎么办?”皇太孙牵着贾元春的手,轻轻摇一摇,口吻无辜中透着淡淡的笑意。
贾元春本是有许多担心在意的,想知道他这一日都受了什么辛苦,想尽量隐秘地知道他大病初愈可还有什么不妥,想……
然而,皇太孙殿下牵住了她的手,她好像就失去了表达自己真实情感的勇气。
贾元春知道自己应该抽开手来——皇太孙只是松松握着她的指尖,是一种亲昵而不带丝毫亵玩意味的姿态。只要她稍稍一动,便能挣脱开;然而这一点细微的牵绊,却令她舍不得。
于是她便只能立在原地,极力镇定,好似被握住的手失了知觉,垂着头恭敬回道:“那殿下请先更衣,再用膳吧。”
她这恭敬到近于生疏的态度令皇太孙眸光微闪。
他欺身过去。
贾元春伪装的镇定登时便被打破了,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皇太孙正俯视着她,黑嗔嗔的眸子里忽而泛起孩子气的光。
“可是孤好饿,等不及更衣了,怎么办?”
她竟然从皇太孙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份委屈的意味,心里早就软成一片,也忘了她的羞涩不安,忙道:“那先用湿帕子擦擦就用膳吧。”往常皇太孙在外一日回来都是要先沐浴更衣的,总要两柱香时分。
皇太孙翘起嘴角,走到窗下的竹榻上坐下。
贾元春招呼小太监将早就备好的热水毛巾送上来,借着绞毛巾的空隙背对皇太孙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回身处,见他正大马金刀得背窗坐着,望着她仿佛在出神,落日余晖在他身后晕染开来,像某种温暖的护持。
她走过去,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手臂,用湿毛巾给他揩脸。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室静谧。
贾元春只将目光追着手中的毛巾,丝毫不敢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皇太孙忽然伸手搂住了女孩的腰肢,手臂回拦,令她靠到自己身前来。
贾元春轻轻惊呼,脚下有些抗拒地踉跄了两下,手不由自主得撑住男子两肩,好让自己不要跌坐入对方怀中。
“嘘,别动,也别说话。”皇太孙闭着眼睛,侧首将半张脸埋在贾元春柔软的腰腹处。
女孩身上浮动着的馨香给人一种甜美的安全感。
他嗓音里不加掩饰的疲累与虚弱,让贾元春原本要推开他肩膀的双手柔软下来。
她终于可以跟随心意,细细去看皇太孙。
他阖着双目,眉心有细小的褶皱,明明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她却看出了隐隐的悲伤。
贾元春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她太常见微笑着的皇太孙殿下了,也许是因为那从承受着他呼吸处衣物上传来的湿意,也许……她有些不受自控得将指尖落在他眉心,想要抚去他的难过疲乏——也许,是因为她已然钟情于他。
皇太孙闭目想着事情,他今日随皇祖父去了白马寺的御稻园,靖王爷也同往。这御稻园是老皇帝试验新稻种之处,已经有三十年了。新稻种明年便要推行苏浙,老皇帝感叹当日他带着废太子种下第一波新稻种,如今却是带着皇孙来收获了,想到已故的废太子,老皇帝只这一句慨叹老泪纵横。
老皇帝将推行新稻种一事交给了皇太孙,紧接着却又将刑部交给了靖王爷。
皇太孙想到这里,轻轻一咬牙,睁开眼睛,从让人沉醉放松的温柔乡里抬起头来。
“去用膳吧。”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皇太孙又回来了,他对上女孩眸中还来不及全部收好的怜惜,只觉仿佛一眼清泉,荡涤去了他满身的倦累。
贾元春咽下今日烦闷了一整天想好的话,柔声应道:“是,殿下。”
***
是夜,皇太孙梦中醒来要茶。
灯烛拨亮,皇太孙将茶碗递过去时才察觉贾元春还穿着外裳,问道:“你这是还没歇下吗?”
贾元春微微一愣,借着接茶碗的动作掩饰了下,笑道:“歇下了的,比殿下早一刻渴醒了。”
她这拙劣的谎话自然骗不了皇太孙。
只是皇太孙也没有戳破,只摸起枕头旁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见上面指着半夜两点,不由静了一息,而后道:“还有些渴,再端一盏茶来。”
贾元春应声到外间倒茶水。
皇太孙耳听着女孩细碎的脚步声,眼望着虚空中某一点想着什么。
一时贾元春回来,皇太孙拉她在床榻边坐下,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碗盖上,心中踟蹰,双目注视着贾元春缓缓道:“你我之事,待到来年,孤便告知皇祖父,去贾府求娶——可好?”
皇太孙如今还在废太子的孝中,婚事要待来年才行。
贾元春听他这样说,不禁心中大恸,知道自己这一日虽处处掩饰,却没逃过他的眼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话说来安自己之心。她何德何能,竟能得殿下如此用心用情?然而她是决意不嫁了的,注定要辜负这一片真心真情,岂不让人腹内悱恻?
她抿紧了双唇,想要说一声“不”,却最终在皇太孙镇定中隐含忐忑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垂了睫毛低声道:“我……听殿下的便是。”
这一句回答也是拙劣的谎言。
欺君之罪,论罪当斩。
生而尊贵的皇太孙殿下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撒谎两次。还是这样随意、敷衍的谎言,说的人都没有想要让它听起来真实些。
有一点怒气在他胸中燃起,却是无种之火,底下全是空茫茫的惶然——他不太懂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却意识到此时此刻是无法从女孩口中问到什么的。
皇太孙灌了一口茶水,目光研读着女孩脸上的情绪,他想事情的时候会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明日孤让小高去贾府传旨,请你的母亲等人进宫见见你。你入宫这二年,也想家了吧?”皇太孙最后这样提议,这是他能想到的可以让贾元春开心些、安心些且不会出错的事情。
贾元春忽而想到上一世声势浩大的省亲,她的确思念贾府的亲人,然而乍见便别离,徒增伤心,因淡淡道:“多谢殿□□恤,只是家母等人入宫还要按品级大妆,徒增烦累。为我一点私心,又何苦来哉。殿下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说着,她收过皇太孙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碗,背过身下榻,轻声道:“殿下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的。”
皇太孙捉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回转过来。
他仔细盯着贾元春的眼睛。
贾元春不由得垂下睫毛,有些想要逃开。
“你在生气。”皇太孙的语气很肯定,他在心中把这两日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问道:“为何?”
贾元春听到自己心中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这一日不知如何排解的烦闷,竟然是她在生气么?
皇太孙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更拉近了些,他上身前倾,几乎要与她贴到一处,他轻轻道:“你在生孤的气,为何?”他眯眼想了一想,“孤傍晚回来,在书房……你当会儿就在生孤的气了。”他想到刚回来时,贾元春恭敬的姿态,细想起来似乎有些浅淡的怒气。
贾元春却是已经痴了。
原来她是在生气,为了廖姑姑口中莫须有的“侧妃”之事,气毫不知情的皇太孙殿下。
她真是好笑。
“我是在气我自己。”贾元春喃喃道,她本灵慧,此刻一通百通,对着担忧不解的皇太孙温软一笑,柔声道:“奴婢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这会子已经好了,倒让您担忧了。夜深了,您快睡了吧。有多少话,咱们明天白日再说。”
她此刻态度真挚,皇太孙已是信了一半,想问她为何跟自个儿较劲儿,听她后一句分明是不想多提的意思,倒也不愿勉强,因牵着她手,亦柔声道:“孤不想看你伤心难过,你现今有心事不愿告诉孤,想来是孤有让你不能安心之处。天长日久的,总叫你能明白孤的心意,不再自个儿闷着。往后你若有不能对外人言说的苦闷,答应孤别糟蹋自己身子,捡一二愿意说的告诉孤,可好?”
贾元春垂着头,不敢让皇太孙看到她眼中的泪,她极轻地“嗯”了一声,忽而低声问道:“那您呢?您今日又是为何事难过?”
皇太孙有些意外,听她话音不对,侧首一看眼眶红了,便有些慌,不知不觉地就将人半揽在怀中了,有些生疏得拿帕子为女孩拭泪,口中笑道:“这是怎么了?竟哭起来了,想来是孤哪里说错了。”
被他这样温柔地哄着,贾元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她扒着他胸前明黄色的中衣,略带哽咽得细声道:“我同您的心是一般的,亦不愿见您独自伤心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凌晨四点半,胸痛。
兔子回来了,尽量日更到完结。
这一更算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