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夜。
书房里几个幕僚还没离开。
贾元春在外间,坐在榻上剥松子。
那天她把话说开之后,同皇太孙便没有深谈过。这几日看着,皇太孙的确也忙。不过更可能的是,她提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要求,让皇太孙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绝才能令她不难堪了。
本来嘛,一国皇太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会成为未来皇帝的人,便是他自己愿意一生只娶一个,还要问问底下忠君体国的大臣们答不答应,上头祖宗规矩许不许呢。
真到了这个地步,贾元春反倒没了之前的压抑,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她漫无边际得想着,剥好的松子渐渐在碟子里堆成了小山。
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几个幕僚倒退着退了出来。
贾元春出于礼节,下榻站了起来。
周用诚走在最后面,冲她点头一笑去了。
人都出去了,贾元春又坐下来剥松子。
内间的门没掩好,从贾元春这儿望进去,恰能看到皇太孙坐在书桌前的背影。她捏了一粒松子在指间,眼望着书房内,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得去劈松子裂开的小口,没对准蹭了两下,那粒松子便掉到剥好了的那堆里去了。
她收回目光,将那粒带壳的松子挑出来,看时却是个没裂口的。
贾元春微微皱眉,将这没开口的松子轻轻丢入烛台,火苗一时大盛,隐约有轻微的噼啪声。
皇太孙却在这时走了出来,他停在元春旁边,有些疑惑得嗅了嗅,“什么味道?”
贾元春忙站起来,笑道:“才烧了一个不开口的松子,想来是松油香。”
皇太孙莞尔,“女史好峻的刑罚,嫌犯不开口,且拿来烧一烧。”他目光落在一旁碟子上,微微一凝。
贾元春倒是如常笑着,将碟子推到他跟前去,道:“殿下忙了一晚,用一点醒醒脑吗?”
皇太孙闻言,慢了半拍才在一旁坐下,他中午时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元春倒都记下来了。
他不着痕迹得望向元春,烛光下,女孩眼底有浅浅的青痕。
这十几日来,她是眼看着瘦下去了。
“你去安置吧,孤自己在这坐会儿。”皇太孙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落向一旁。
贾元春愣了一下,起身浅浅一福,“是,殿下。”也慢慢退出去了。
小高守在门外,见她独自出来,有些惊讶,无声用口型问她“殿下呢?”
贾元春笑着摇一摇头。
是觉得两人半夜对坐不合规矩了,还是看她心烦想要自己静一静?贾元春猜不到,也没精力去猜。她这几日晚上总睡不好,挨到枕头却睡不着,睡着了也总是多梦。
书房里,皇太孙独自坐在灯影里,将元春剥好的松子一粒一粒拾到口中,慢慢咀嚼,让那清香在唇齿间弥漫。
他想到朝中现在的局势,想到推行新稻种可能遇到的阻力,想到……
那一、夜,元春在他面前,哭着颤声道:“若要我嫁,便此后只许有我一人。”
他是堂堂皇太孙。
这天下,不会有他做不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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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皇太孙更忙了。
贾元春跟着廖姑姑,时常要代表太孙宫到后宫走动,也隐约嗅出了什么。
小冯氏温柔地哄着女儿,仿佛是不经意提起来,“上次皇上来我这,又开了去年记档秀女的册子,想来是又要给人指婚。”
在周贵妃处遇到安玥郡主。
她对元春抱怨,最近被父母逼婚,然而到底受宠爱,她闹了一回郡王夫人也就罢了。
“听说宫里又有动静,算算,太孙殿下也出了孝期,指婚就在眼下了。”安玥郡主叹了口气,手中捏着一条迎春花枝,尾端抵在自己脸颊上,“其实吧,我也不是对皇太孙用情有多深。”
贾元春抬眼看了看她。
安玥郡主挑眉,“怎么?你不信我?”她扬起手中的迎春花枝条,作势要抽打贾元春,“你倒想想看,我其实也没见过皇太孙几次。从我十四五岁,知道要嫁人开始,我就不愿意。倒不为别的,我就是觉得别的男的都配不上我。”
贾元春笑了,这倒是典型的安玥郡主的思维方式。
“我要是公主也就好了,偏偏只是个郡主,不能招驸马,日后夫婿肯定得有通房——想想看,多恶心,我倒是能拦,可多累呀?满朝上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皇太孙,若是嫁给他,以他的身份地位人品姿容,就是再多几个女人,我也不算吃亏。”安玥郡主又叹了口气,“不过看朝上的局势,我是不可能被指婚给皇太孙了的。别的人,你且放眼看去,年纪小的乳臭未干,年纪大有能力的都能跟我爹比老了,嫁过去也是填房——我母亲绝不可能答应的。”
贾元春认识她这数年,只道她一心痴恋皇太孙,倒不知道她心底真正是这样想的。她思考了一下,出主意道:“你既不愿意嫁给太年轻的,又要年纪不太大还有真本事的,我这儿倒有个人。”
安玥郡主不怎么信任得瞅了她一眼,“京城这一圈的青年才俊都被我母亲筛选过一圈了,都被我否了,你那还有什么人?”
贾元春笑道:“七王爷也被你否了吗?”
安玥郡主脚步一顿,笑道:“这个人还真不在我母亲名单上。”
贾元春笑着揶揄了一声,“是么?”
安玥郡主白她一眼,“这说明安排我嫁给七王爷跟我们东平郡王府的利益不符,我家跟七王爷不是一条道上的,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贾元春倒没想到这一节。
安玥郡主歪着头想了一想,“便是抛开家里的事不说,单说我自个儿,我也是不愿嫁给七王爷的。”
“这又是为何?”贾元春奇道:“七王爷身份地位与皇太孙殿下相差无几,年纪也不大,至今未娶,又深得皇上喜爱,生得也不丑,算是未婚王孙里面难得的了。”
“七王爷这个人……怎么说呢?”安玥郡主拧着眉毛想了想形容词,“太傲,还有点阴阴的,做起事来挺不要脸的。”
贾元春被她逗乐了,“这话也就你敢说。”
“其实为官做宰的人都有点这种劲,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傲气;圣贤书读多了不好意思明着来——改玩阴的;奔着功名利禄去的——不要脸也是常见的。七王爷还算这里面好一点的。”安玥郡主晃着手中的迎春花枝条,寻思着慢慢道:“关键是有个皇太孙比着,不然,七王爷我兴许也能将就一下。”
贾元春笑道:“听你这一说,满城的王孙公子都是你家庄子里种的菜一样,你想吃哪一样就吃哪一样。”
“可不是么!”安玥郡主眉飞色舞了一瞬,又叹气道:“只可惜皇太孙没长在我家庄子里。”
安玥郡主的确是有这个资本去挑选,她上面几个都是嫡亲的哥哥,再加上盘根错节的联姻,整个东平郡王府就像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巨树。安玥郡主本身生得美,端着的时候也是明朗大方,真正是百家来求的千金。
她嫁给皇太孙或七王爷,都算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只可惜东平郡王府是靖王爷一系的,虽然明面上是跟着皇上的,但私底下……
而靖亲王府的世子水沥却已经成亲了。
“哎,总之,我是嫁不成皇太孙了,照我说来,与其便宜了别的女人,还不如就让你得了呢。”安玥郡主在一旁感叹。
贾元春低声道:“我可不是你。”
“这是什么话?”安玥郡主瞅着她,“你该不会还没放弃那个一辈子做女史的念头吧?”
贾元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安玥郡主倒吸一口长气,指着她连连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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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
贾元春正在廊下教鹦鹉说话。
宫里来人,传她去慈安宫。
来的正是从前与服侍贾元春的宫女一处玩耍的如芬。
“可知是什么事?”贾元春路上问,她也有一年多未见如芬了,这小姑娘原本面色微黄的,不知用了什么粉,现在看起来白了许多。
“靖王爷世子妃来了,陪太后娘娘说话呢——就说叫传您,兴许是说话说到您了?”如芬笑着回,比前两年多了些沉稳。
又是谢鲤。
贾元春料定没有好事。
果然。
太后笑眯眯得赏了她一套头面,笑眯眯扔下来个炸雷,“你服侍皇太孙有功,不几日赐婚的旨意就该下来了。”
谢鲤在一旁,也笑眯眯得,补了一句,“还有姜翰林家的姑娘,同你一起呢。”
贾元春能如何?只好也笑眯眯得接了赏赐。
谢鲤还要陪她一同出来,一路笑,一路说,“那一位妹妹我也见过的,字嘉棠,从前府里搭戏台子,她随着母亲来过两次。”她还当是要嫁入靖王府做世子侧妃,没想到竟被指给了皇太孙,“这姜嘉棠生得美,行事大气,与你做姊妹倒也不亏你。”
姜嘉棠?从前的珍妃啊……
贾元春心底喟叹,上一世的人,又慢慢都出现了。
“世子妃,您就送到这吧。”贾元春有礼有节地走开两步,对着谢鲤浅浅一福。
谢鲤拉住她,目光在她脸上转来转去,笑着道:“你心里不舒服,倒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又不会来笑你。”
贾元春静了一静,抬眼问她,“小郡主可还好?”
谢鲤生了个女孩,是早产儿。听说是正月里,谢鲤雪地里滑了一下,当时没如何,回去夜里发动起来,险些一尸两命。虽然到底保住了,小郡主却有些弱疾。
谢鲤一噎,神色微微黯淡,眼神里的嫉恨却愈发亮了起来。
贾元春此刻心气不顺,刺了她一句,转身走了。
二月里的风还有些料峭,贾元春一边走,一边觉得冷。
走着想着,贾元春觉出自己的矫情来。
说什么“若要我嫁,便此后只许有我一个”,真是矫情。
她转过长长的宫墙,不着痕迹得用手帕吸去眼角的泪水。到时候皇上的旨意一下,她除了遵循,还能怎样?
她不过是仗着皇太孙的宠爱,才肆无忌惮到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上一世,她嫁给水沥时,他早已经有了妻子;后来水沥成了皇帝,后宫多的是如花美眷,她虽然也不舒服,却还可以忍受。
这一世,她却是只要一想到要同别的女子分享皇太孙,便觉得胸、口作呕,痛彻心扉。
安玥郡主觉得只有皇太孙才能让她愿意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她却觉得天下之大,只有一个皇太孙殿下,让她无法与别的女人分享。
贾元春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她手臂撑在宫墙上,额头抵着手臂,在微微的眩晕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涩得想着,是啦,她被殿下给宠坏了,奢望之上又添奢望,这可怎么得了?
贾元春回了太孙宫,碧玺与抱琴都关切地上前来,问慈安宫找她为何。
“只是找我说说话。”贾元春不想多说,敷衍过去,依旧立在廊下教鹦鹉说话。
廖姑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她喂鹦鹉,笑问道:“听说靖王府世子妃也在慈安宫?”
什么时候慈安宫里的事也传得这样快了?
贾元春平静道:“是呢。”
廖姑姑看着她,用那种蕴意深刻的眼神。
贾元春只做不知,上一次同皇太孙在书房拌嘴后,她回想起来,该是廖姑姑将她在后宫遇到水沥的事情告诉了皇太孙。此刻,她只是假作看不到廖姑姑的目光,也不主动说话。
廖姑姑又开口道:“女史日后总是咱们太孙宫的主子,有些事还是避讳一二稳妥些。”
贾元春笑吟吟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是什么牌位上的人。”毕竟是服侍了皇太孙近二十年的人,贾元春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愿意同廖姑姑计较。
廖姑姑碰了个软钉子,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女史您总归是殿下的人了,从前有些没收尾的事情也该收一收了,不然闹出来,大家都没脸。”
贾元春抿着唇,没吱声。
廖姑姑又道:“这几年,您做的事桩桩件件我也都看在眼里。别的做到十全十美,若这一条出了纰漏,再补不回来的。”
贾元春倒被气乐了,廖姑姑这是认定了她跟水沥还不清不楚着。她笑了笑,还是和和气气道:“姑姑说得是。”
抱琴推门出来晾帕子,瞧见廖姑姑也在,便过来行礼。
廖姑姑见状,同抱琴闲话两句,也就走了。
抱琴瞅着元春看,问道:“您怎么啦?这脸上惨白惨白的。”
元春不语。
抱琴又问,“可是廖姑姑方才来说了什么?”
贾元春微微一笑,低声道:“廖姑姑说,有位女子要嫁人了,却还同原来的情郎纠缠不清。她很是看不惯。”她扶着廊柱,缓缓滑坐在低栏杆上。
抱琴闻言道:“这种事何必巴巴过来同您说。小姐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廖姑姑也真是。”她小心得弯下腰来,扶着贾元春,又问:“可是头晕了?我去给您端盏茶来。”她匆匆小跑着去取茶水。
元春独自坐在廊下,望着檐角一点残雪,耳听鹦鹉念着才学会的诗,“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恍恍惚惚中觉得人像是空了,只剩了个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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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的胡太医又出现在了太孙宫。
这意味着皇太孙的腿疾又发作了。
开药,施针,敷药。
廖姑姑守在一旁,心疼得直问,“这是又怎么了?”
皇太孙只是闭目躺着,不说话。
廖姑姑也就不敢问了,自个儿出了门,来回转了两圈,又找到元春处来。
“殿下腿疾又发作了,女史去照看着吧。”不过半日光景,廖姑姑脸上细小的皱纹仿佛都深刻了许多。
下午那场令人不愉快的对话仿佛没有发生过。
贾元春起身去了太孙寝室。
皇太孙见是她来,微微一愣。
贾元春有些日子没来他寝室了,这一二月都是小高服侍他的。
“你怎么来了?”皇太孙问。
贾元春慢慢走过去,看他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好。
她思考了一下,说了实话,“我想见你了。”
皇太孙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心里有些震动,望着她的眼睛里似乎浮着一层水光,别样得动人。
元春说着话,已经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歪头去看他膝盖处敷的药。
“别看。”皇太孙拉住她双手,不令她回头。
两人许久未曾牵手了,这一下都有些触动。
元春循着他的话道:“为什么‘别看’?”
皇太孙笑道:“颜色脏,怕污了你的眼。”
“胡说,治你腿的良药怎么会脏?”元春笑着嗔他,却也没有一定要转头去看了。
一时静默,却还牵着手。
两人都望着对方,脸上都挂着不自知的笑。
元春先道:“你笑什么?”
皇太孙含笑望着她,想了一想,柔声道:“有个人还肯让孤亲近,孤很开心。”
元春略感羞涩,挪开视线,静了一会,轻轻道:“今日太后娘娘传我了。”
“哦?”皇太孙慢慢半坐起来。
元春低着头,将靠枕垫在他腰下,还是不看他,继续道:“赏我了一套头面。”她抿着唇,下面的话不想说了。
皇太孙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低声道:“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元春有些诧异,她抬眼,正撞进太孙的笑容里。
“这次指婚是皇祖父心血来潮,孤不答应,便也作罢了。”皇太孙说得很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元春却知道绝非如此轻易便可做到。小冯氏、安玥郡主都觉出了动向,太后娘娘都亲口同她说了,那必然是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让皇帝改变主意,怎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咬着下唇,还望着太孙,眼中盈盈有泪。
皇太孙牵着她的手,轻晃两下,和煦道:“真的。孤只说想先做点实事,再谈婚嫁——皇祖父也是乐见的。”
贾元春含泪听着,忽而问道:“你的腿疾怎么又复发了?”
皇太孙垂下睫毛,静了一秒,口气轻淡道:“兴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
“我来前问过胡太医。”贾元春瞪着太孙。
胡太医一眼就看出新起的肿胀是因为跪久了。
皇太孙无奈道:“是朝中的事情,孤与皇祖父意见相左,起了争执。”他说完,悄悄看了元春一眼。
却见元春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这样说,只“嗯”了一声。
皇太孙稍稍放心了些。
却听元春又道:“若有下次,你便应了吧。”
皇太孙望着她。
元春也望着皇太孙。
两人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元春微微侧头,余光中望见他屈起的膝盖,心里一痛,低声泣道:“为着我这一点幽微心思,累你受这样的苦楚,算怎么回事呢?”
皇太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孤并没有怎么样的,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元春哭着伏到太孙怀中去。
皇太孙双臂一僵,而后缓缓回落,环住元春腰肢,低声慢慢道:“孤实不愿让你有一丝勉强。如今孤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故此不敢轻许承诺。”他低下头去,将唇贴在元春耳边,悄悄道;“等孤两年,好不好?”
元春扬起脸来。
皇太孙手势轻柔地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深深望着她,缓缓道:“等孤两年,孤许你一个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不是很!丰!满!
兔子想说,“上一世元春与太孙相处番外三”,兔子已经写过一遍了!!
还记得当初写得异常艰!难!
断断续续写了两三天!!
但是现在找不到存稿了!!
一想到还要重头再来,一想到当初那种心血耗尽的郁卒,兔子有一种全世界都在狂飘sad这三个黑色大写字母的感觉!!!
好想有只皇太孙,能帮我解决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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