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老臣……前次接到线报……”
窦太后闭着眼睛,安静地聆听。攒金的凤凰,丝绒被,高梁上金漆赤色镂画,满殿的明烛……一漾一漾的烛光,似湖中潋滟,直要趋向漾出了长乐宫。
贵胄天成,浩浩殿宇,恍然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当年窦漪房,也曾年轻美好啊。便是在这巍巍汉宫中,得幸君前,文皇帝刘恒,待她不薄,温柔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醉人的笑意,与丹陛明堂之上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恩宠无双……
但那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好似恍然做了一场梦。醒来时惊觉,这巍巍汉宫,早已是孩子们的天下了。
“……前次接到线报,告曰,曰……”窦少君的声音抖的不成调:“告曰,临江王……还还……还在……还在这世上……”
“你说什么?!”
窦太后骤然睁开眼睛,这一场梦,竟被这一封冷冰冰的“线报”击溃无所遁形。
“荣儿还活着?”太皇太后先是喜悦,转而莫名不安起来:“那怎么可能?荣儿是坏在窦婴手上啦!先皇中元时,那孩子……那孩子一时惧怕,竟接魏其侯所递刀纸,自刎而死……这件事,哀家如今想起来,心犹惴惴,哀家的好荣儿,孝敬乖巧,就这么……就这么没啦!”窦太后谈起栗太子刘荣,仍是伤心。
景帝中元二年正月,已被废为临江王的栗太子刘荣因案入长安觐见皇父景帝,中尉郅都执法严苛,不容私情,及后,因缘误际,栗太子刘荣于中尉府自刎而死。此事尽人皆知,闹的长安满城风雨。窦太后也因庶长孙刘荣之死,记恨中尉郅都,其后郅都仕途不顺,也多有窦太后的缘故在其中。
待窦少君细陈之后,窦太后由是勃然大怒:“好个陈午!胆大包天!我窦氏此番,已然有隐退之意,他陈氏倒好,急赶着上台唱戏!陈午这是什么意思?身为外戚,胆敢私交大臣!况然这‘大臣’,还是外驻边疆、手掌兵权的将帅!他……他陈午是要造反么?!”
窦太后艰难地提着气儿,厉声责骂。煌煌大殿,只有老太后一人苍老的声音在梁间回荡,窦少君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少君,你抬起头来,哀家问,你要如实答。”
老臣伏地,恭敬叩首:“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下臣……下臣不敢隐瞒!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久,窦太后才沉声问道:“皇帝那边,是怎么个信儿啊?”
窦少君眉眼苍老,斑驳的银发在明烛映照下,丝丝莹亮,他一低眉,眼中光线凝聚,那双因衰老耷拉下眼皮而显小的眼睛,此时已经眯成了缝,几乎看不见了。
“老臣惶恐!”窦大人长拜:“想及……陛下应是有了打算,但仍未见行动。老臣……老臣此番来谒长乐宫,一则,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一则,便是要向太皇太后讨个应对的法子。陛下若是要与陈氏对起来,咱、咱们……该往哪边站?”
窦太后并未正面回答,扶额思忖了一会儿,道:“这事儿馆陶清楚么?”
“这……这老臣便无从知晓了……”
“她想必清楚,”窦太后忧愁皱眉道,“那陈午干的事儿,馆陶不杵一杠子都是好的,哀家不信,馆陶半点信儿都不曾听了!哀家只是不明白,馆陶素来与彻儿他娘走的近,彻儿得以取信先皇,顺利御极,这里边儿,有馆陶一份大功劳!这会子馆陶怎么反要与彻儿作对了?”
“应是……”窦少君小心翼翼插嘴道:“应是为了陈皇后的事罢?”
“糊涂!”窦太后狠狠击塌沿:“正是为了阿娇,他陈午才要老老实实在皇帝跟前小心跟陪着!如今这样的情势,凡事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法儿,他恁是弄出些祸事儿来,帮不了阿娇不说,莫要坑坏了阿娇才是!别瞧皇帝平日里心硬的很,在阿娇这事儿上,哀家心里头明白,还是有转圜余地的,这几日,皇帝日日来长乐宫晨昏定省,哀家仔细揣测圣意,花了些心思在皇帝耳边吹风,眼瞧着皇帝就要松动了……如今可好,他陈午又撂下这么一出来!私交大臣……好啊!私交大臣!莫说皇帝收拾他,便是哀家,也第一个不肯放他过去!”
窦少君伏塌下,正战战兢兢之时,忽听窦太后问他:“少君,依你之见,荣儿那事又是怎样?会否堂邑侯打出的幌子,关键时刻,要拿荣儿摆皇帝一道?”
老臣磕头如捣蒜:“临江王一事……悉出谣言还是早已坐实……下臣这就去查、这就、就去查!”
“你查明再来禀……”太皇太后疲惫地摆手:“罢了,罢了,你退吧,哀家乏了……”
雪点子落的愈发绵密。不多时,御阶上、青砖缝隙里、琉璃瓦檐下,处处积厚,似滚了一泼细面粉,那枝桠,竟要被积厚的雪压断了。
过了午,太阳出将了来,那雪才停下。冬日的阳光并不暖人,只出这么一摞儿光线,恹恹的,很没力气。寒风吹着,仍是十分冷的。
长门宫这处院落里,已有内侍提了大帚子来,大横大竖地扫将雪来。
阿娇歪在榻上,听内殿那几名宫女子耍贫嘴,淡淡笑着,只不出声。留在内殿服侍的贴身宫人都是从椒房殿跟来的,资历老,办事又好,很得阿娇欢心。又因是椒房殿不离不弃守跟的老人了,也算是一路患难过来的,阿娇拿她们当自己人,那几个伶俐的小宫人在阿娇面前也不拘谨,说说笑笑,很是闹人。
那小红儿见阿娇在瞧她们,便起身轻轻谒礼:“娘娘盹了这么一会子,饿了吧?婢子叫厨房炖汤来,这鬼天气,寒的人打颤,喝口热汤暖暖……”
阿娇因笑:“也好,叫他们多煮几锅姜汤,阖宫里人手一碗,省得去外面跑差,寒天雪地的,冻坏了。”
“诺。”
塌下不远的地方,宫女子小玉正生着暖炉,嬷嬷领几名小宫人襟坐席上,围炉缝缝补补做针线。这一派齐乐的景象,叫人看了眼下生热,倒像是一家子女眷席坐一团,说说笑笑做家活。
小玉捉着小扇正扇炭火,这班子宫女子,掖庭磨砺多年,手头上都有真功夫,那力道使的正好,火星子扇的不燎不旺,却极暖,那一圈儿宫女子靠着煨脚,暖意直从脚板子上生起,手头的活计做的愈发有劲儿。
老嬷嬷捏了手上正打的鞋样子,轻轻摔小玉身上,因笑:“瞧那败家门子潦作的小蹄子哟!小蕊儿将将才向堂邑侯府取了炭来,满打的富裕户!咱们算是好生富了一回,这妮子捡着炭生炉子也不省着点儿!瞧瞧,才起多大的火星子,要扔恁多的炭!真真是个泼皮败家的作兴,过了年纪放出宫门去,拿玉儿配户好人家,只怕婆母好生嫌弃——咱们玉儿可不是个当家的料哟!”
老嬷嬷这几句话,逗得小宫女子皆伏席而笑,阿娇远远儿在榻上瞧着,竟也笑。那玉儿脸上过不去,向阿娇讨饶:“娘娘,您看嬷嬷枉仗着一把年纪,嘴里不成话!婢子生个暖炉,也要叨叨,那炭捡的小了,可不是不暖和么!咱们煨着炉子倒是暖啦,娘娘小榻离这么远——”她说着,还丈手比划了一下:“……这么远!娘娘可不要受凉?婢子将火星子撩大点儿,殿里暖汪汪的,可不很好!”
阿娇撑额轻笑:“是好,是很好!”
“可不是么,娘娘也说好!”小玉想到什么了,害起臊来:“嬷嬷是老人家,嚼道奴婢不懂作家,奴婢且认下,那莫,好端端的,恁说奴婢——”小玉顿了一下,脸憋的通红:“恁说奴婢……甚么……甚么配个好人家……”
“嗳哟,小玉丫头,我老婆子可尽捡好听的说与你听,你还不尽乐意!配个好人家不好么?”老嬷嬷眯起眼睛来,眉角尽是一派慈祥:“我老婆子可是天天盼着你们这些个丫头升发,好好儿地出了宫,许了人家,生一窝大胖小子,我老婆子得见你们这样的好前程,心里也尽高兴呢!”
老嬷嬷说的兴来了,没顾着手头上的活计,那大氅子耷拉下,凑着炭火,燎的“滋”一声,老嬷嬷“嗳哟”叫了起来:“可不好,娘娘的大氅给燎了个口儿!”
小玉儿笑了起来:“我说嬷嬷仗着人老,爱拿咱们小丫头片子说笑,这回怎样?可还不是要求着咱们小丫头片子?”说罢,伸手要接大氅。
阿娇这时直起了身子,因笑道:“嬷嬷把氅子给小玉吧,她针线上的功夫好,补了还跟新的似的。”
这边小红儿已上厨房取来了姜汤、给皇后的炖盅,正阖殿分发呢,忽地想起了一桩事,便于榻前谒了谒礼,道:“娘娘,婢子下厨房去取姜汤时,撞上个急急吼吼往咱们这边儿赶来的内侍,婢子问他何事,他说亲见了皇后娘娘才能说……婢子便把他带来了。”
“叫他进来。”
阿娇眼皮子蓦地一跳,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