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有香茶,阿娇捉起绢扇指了指:“你喝口水,润润喉吧,不急的,咱们就像唠唠家常,本宫有耐性听你慢慢说来。”
楚姜谢了恩,因跪塌下,抿了一口香茶,道:“进宫这些年来,掰着指头捱过,乌飞兔走,日子过的倒也快……婢子时时刻刻都在寻妹妹的消息,有几个年头了,半点儿进展也没有的,婢子便也不盼了,料着妹妹前途怕也不好,——这皇宫可是个什么地儿?天家住着的,哪容妹子那样的……那样的……”她咽了咽,索性将那词儿给跳了过去:“况婢子那妹妹,也算会些行巫之术,天家规矩严苛,查实到了她头上,必不能容忍的。永巷何时缺过冤魂?她便是真把小命儿豁了这儿来,也是不奇怪的。”
阿娇听她声音中透着掩盖不住的憔悴,不由宽劝道:“都是过去的事啦,想它作甚?好楚姜,你实实眼盯着往前边儿看不就好啦?日子嘛,”陈阿娇老练非常,竟将那一圈理儿说的头头是道,那口气,苍老的像行将入棺的妇人,“捱着捱着,便过去了。”她自嘲一笑:“饭,是用来吃的;日子嘛,就是用来捱的……”
楚姜被她这样一提点,可总算从浮沉往事中抽了身,将那神儿给缓过来了,焦急道:“婢子只顾着向娘娘吐苦水,可怎地将顶顶重要的事儿忘禀了呀!”
阿娇笑道:“慢禀,再喝口水,歇歇……”
“婢子这一阵叨叨,想必娘娘已知那位与婢子失散多年、新近才相认的妹子,可是个什么来路。”
“知道知道,本宫可知道呢。”陈阿娇捉起扇骨,顽似的敲着自个儿左腕,发出“嗒嗒”的声音,她还自觉好玩儿,完全没意识到,楚姜带来的,将是怎样一个惊痛的消息。
楚姜因道:“婢子那妹子,名唤作‘楚服’,早年在民间,因天生异象,便是远近小有名气的巫女,能占卜算卦,很是灵验,若不是楚服那小女娃气性儿太大,小宅里镇不住,爹娘怕反害的小户家宅不宁,也不会将她送走。——实来的讲,楚服留在家中时,家财是兴旺的,小妹子能算家中财位,从无出错,爹爹每回出去挂彩头斗输赢,总能小赚。”楚姜顿了顿,跪在案前,低垂着头,见陈后听的认真,便小心翼翼道:“……这妹子奇处,婢子一时也数算不来,总之是奇人。”她反问:“娘娘是否信楚服能算卦?”
阿娇笑了笑:“你必不会诓我。”她仍然爱开玩笑,因道:“难不成你教楚服算下一卦,本宫就要复归后位了么?”她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似的满脸无忧无愁。
楚姜倒是有些不忍说了。
阿娇见她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她拿绢扇索性推了一边去,眉色渐浓:“你别当本宫甚么也不明白,糊里糊涂的,活的跟个顽童似的,在这宫里,本宫是不如她们会数算,——但本宫未见得真糊涂,先前是本宫不必‘聪敏’,要‘聪敏’作甚?很小时候,本宫要甚么,母亲哪样不差人端了来,好好儿摆本宫跟前?你听说过‘金屋藏娇’的故事么,也算本宫那时招人稀罕,怎样的富贵荣华,全赖东宫一句玩笑话捧来的,入了宫,本宫十六岁封皇后,泼天富贵,当真是泼天富贵呐!皇帝那时也小,样样顺着我,宫里头又有外祖母做主,本宫哪时活的不顺心?彻儿是好样的,待我极好,句句听我的,他和母亲一样,本宫要什么,他给什么,便是本宫作了性子,要那天上明月,他也得差人登了天梯,给本宫抠下个囫囵块儿来——”陈阿娇端起茶杯,润了口香茶,又道:“这样宠着捧着,本宫哪有心子去计量旁的?本宫要的东西,从来不必用心机得来,时候长了,便当本宫是蠢、是笨,猪油蒙了心子,妖魔鬼怪在那边欢实闹腾着,当本宫甚么也看不见!”她“噫”了一声,看着楚姜,笑的极轻松愉快:“你说是本宫笨,还是她们笨?”笑着笑着,那眼泪便溢满眼眶。乌沉沉的黑眼珠子,似蒙了一层晶亮,泪闪闪的,就像宫里任何一个失宠的女人那样,怪可怜。
她明明是在问人,却从未要等楚姜的答案,就这么端地坐在案前,黑稠似的油亮长发披散下来,果然是个极美极美的女人,一双眼睛恁是蒙了雾气,也难掩流沔美态。烛光曳曳在她发圈下绕出一丝浅淡的光印子,宛似水中绿浮,极美。
她自己答自己的问,却是个极为出人意料的答案:“是彻儿笨呀!”她声音虽低,浅浅印着几分凄凉,教人听了直要落泪:“他笨,他看不出谁是真心待他好,谁是爱他黄袍加身……他是皇帝,我却只当他是表弟刘彻,我不会作态,他便厌恶了我。”
声声泣血。
楚姜不忍听,微微别过头。
宫里的女人,从来寂寞如一,即便率性如陈阿娇,一入红瓦高墙,也是夜夜怨怼,“独倚熏笼坐到明”的命。
堂邑侯府率性的小翁主,在宫外是匹脱缰的野马,入了皇宫,便是那笼里好看的雀儿。
她只是一只花雀子。
飞不过高墙,飞不过帝王心的花雀子。
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陈阿娇猛地“醒”过来,凄凄一笑:“是本宫不好,说着说着,怎地又打断了你的话头?——本宫的意思是说,别当本宫糊涂,那些个宫妃争宠斗狠的伎俩,本宫懒怠使,她们便当是本宫蠢,本宫甚么也看不明白。”她看了看楚姜:“你只要知道,你说的话,本宫都听得懂。你——只管说。”她这回是真的笑了,拿起细绢子糊脸上泪渍:“你呀,刚才那么个严肃劲头,非要教本宫屏退左右,想来也不会只是要与本宫唠嗑家常。”
她看人极对。陈阿娇果然是个颖慧、说得清理儿的。
楚姜因退后两步,顿了顿,忽地便跪下,行了个宫女子晋谒大礼!阿娇一骇,顿道:“真有大事?是赵忠那边打探来的?”
她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哭的不成样儿:“是这样……在掖庭司礼局的暗室里,婢子与失散多年的妹子楚服相认,这些个日子来,进进出出的,她与我甚好。前遭卜了一卦,惶惶来寻我,婢子见她言辞闪烁,料是必有大事,再三恳求,她只是叫婢子快快跑,阿姊这回又有祸事躲不过啦,我不肯,只说,她若不将事情说明,我端是不肯走的。她没法子,这才说,她算下那一卦,乃大凶……”
楚姜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阿娇听的心里发梗,手心底板子都是细汗,只催道:“你快说呀。”
“……老慈人这会子怕是不喘气儿了呀!”她不敢抬头,这才把话说开来:“婢子惶恐!昨儿个,天上落了颗主母慈的星子,楚服是有些能耐的,全全给对上号了,因说娘娘靠山已倒,楚姜乃是靠着娘娘的,这会子可不是大祸临头了么?再留下,全没出路的,这才拼着一条命,来劝我,尽早为自己谋算。”
“甚……甚么意思?”陈阿娇的手抖的没能耐,甚么……意思……她这样聪颖,楚姜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猜不出?只是不信,她不肯信!
“如无意外,长乐宫太皇太后,已于昨晚,驾鹤西归。”她行大礼,一叩首,整整的像石土巴子似的,磕了地上去。撞着青琉板子,发出闷闷的回响,在静谧非常的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阿娇勉强笑了笑:“那不能作数的,哪会呢,皇帝那边,半点声儿都不透,——没那个理儿,他要瞒太皇太后的唁信……”
她很困,全身乏解,蒙蒙一片泪雾前,俨似桃花朵朵,是那春日里的光景,艳阳三寸,直照的全身滚烫,脑门子跐溜着一圈儿汗,再近的影儿,可是完全看不见了。楚姜只觉主子像是在做梦,魂给游走了似的。因发了急,愣愣探说:“主子,好主子,婢子尽这么一说,您可莫慌呀!”她没法子,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跪在地上“咚咚”直磕头……
好半晌,陈阿娇才举了举眉,目光呆滞:“好丫头,你起身吧,”神思却还算清醒,“旁的不说,本宫心里清楚的很,若是没有你,汉宫天阙漏个井口大的窟窿,也不会有人来知会本宫……本宫当谢你,是你好,才教本宫不致被他们瞒的懵懵糊糊。”她歇了歇,又说:“若单是你那妹子算了个卦,万万不确定的事儿,你绝不会恁样严肃,跑来告知我。——好丫头,本宫方才刚说,莫把本宫当傻子糊弄,本宫甚么不懂?这桩事上,你必然是跑断了腿子,教赵忠去探过了,十足十地捏了确信儿,才敢将长乐宫唁信说与本宫……难为你了。确确这样与本宫过心的好丫头,掰着指头也数不过来几个。”
她跪在那里,眼泪簌簌掉下。滚了梨花遍地。
屋外,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