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雷劈开,在头顶隆隆响着,乍然如天车轱辘擦着琉璃瓦檐滚过,闪电撕开死静的天幕,一张张开的网随即照拂穹庐之上……
帐内美人瑟瑟缩在角落,一双玉足菡萏一样生姿,如同缀在锦被皮面上,白白嫩嫩,好不美妙。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却蓄满泪水,被闷雷惊的想哭,却又不敢,生怕恼了君王。
皇帝翻身起床,帷帐外,侍寝黄门郎应声外传:“陛下御起——侍候——”
一重一重,音调仿佛在山间回转,绕过层峦叠嶂似的宫室飞檐,每一个黎明破晓之前,受幸宫妃的殿里都会传出这样的声音,皇帝御驾将行,侍候洗漱之后,便是要上朝了。
然而,今日侍寝黄门郎的“唱起”却太早,时辰不太对,殿外此刻仍是星夜。天幕之上,繁星点烁;长廊之外,冷风凄凄;沿排候立的宫婢疑是听走了,偏身立向寝宫那端,直等黄门公公再宣御旨。
里头已有人来催请,候立宫婢方才鱼贯而进。
门将开,内外对流,冷风灌入袖口,直将敞袖撑的如同一片张鼓的小帆。宫女子双颊生色,鲜嫩嫩的,如同花儿似的,殿内明烛通透,更将一张张年轻女子的脸,照的艳丽无双。
寝宫门被守御黄门郎轻轻关上,隔绝了中宵一片静谧的天色。
帝王居中而坐,薄透的黄绸底内衫被汗浸湿,皇帝素来崇以马上习武,欲功追始皇,辟汉室之威于乾坤之内,故此,身板子并非羸弱书生的模样,他虽年轻,却英姿勃发,胸膛线条柔顺,胳膊健壮有力,多是崇武留下的痕迹。衬着黄绸底内衫,男子最原始的生机与征服力彰显无疑,那些个侍候洗漱的宫女子虽名义上已是皇帝的女人,却到底个个冰清玉洁,从未与男人有过亲近的肢体接触,因见皇帝这般,不由个个臊了脸,看也不敢看。
红烛昏罗帐。
当真是春宵大好,多少女子盼也盼不来的恩泽,却于帐内那卫夫人似家常便饭,皇帝厚爱她,她便得以一脚登天,恃宠承恩,春宵帐里忍度,一刻一时的福分,便能成一世的风光。旁的宫妃日日守空门,她与皇帝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降生……
卫子夫。自她在平阳公主府初次承幸时起,便注定,要成为汉室后宫的传奇,一路平遥直上,女人倚仗男人而成传奇,她绝对是记牒最出彩的一位后妃。
侍候皇帝洗漱的宫婢多多少少对卫子夫内心生起几分好奇,因此多加以几眼,偶尔向帐内窥伺,亦是难免。
忽一阵风动,烛影曳曳,黄铜烛台之上,偃下几重火束,蔫蔫的,像是要熄灭了一样。罗帐旌动,流苏轻轻拂散开,好似湖面上漾开的一层漪……
帐子里终于有人动。
卫子夫已整束衣衫,端端坐在床沿。有几名宫女子好奇偷觑过去——她双颊生俏,恩泽浮漾在面上,浅淡的红晕似一朵娇花般绽开……
小腹却仍不见隆起。这个孩儿乃意外之喜,月份尚小,因而即便穿着宽松,此时也并看不出来。
她扶了扶鬓,向皇帝柔声道:“陛下,此刻便起去,冷不说,论时辰,怕是早了些吧,上朝还远未到时候呀!”
皇帝面上淡淡:“朕去长乐宫走走。”
卫子夫眼底笑意忽地滞住,面上似裹了一层霜色,就这么怔怔杵在那里,皇帝将要动身了,她屈身跪在床沿,竟伸手拖住了皇帝的玄色龙袍暗络摆,惊声而出:“陛下,您……不能呀!”
皇帝缓缓转过身,眼底神色淡漠:“不能?朕是皇帝,汉宫巍巍连嶂,哪一间宫室,是朕不能去的?”
卫子夫的手冰冷似铁,心头那点温度也一丝一丝被浇熄,她有些惶恐地缩回了手,泪光隐隐绰绰泛起,涟漪似的,倏忽一下便没了。她低声:“陛下,既已打定主意,原是不该去的。毕竟……愈少人知道,陛下的心头之患便愈少……”
皇帝稍有不忍。
这个女人,到了这时,仍是在为他盘算,句句贴心,果然贤良难得。
但却没能留住皇帝的脚步。
“后宫不议政。”皇帝只撂下五个字。
宫女子跪在他跟前,为他小意将龙靴套上,龙涎香泽纷纷,一束线香袅袅而上,皇帝微微闭上了眼。宫女子熟练为皇帝戴上十二旒冕冠,又拧了热巾帕来,伺候洗漱……
与往常无异的早晨。
只是夜色之中,星子仍未散开。
皇帝回头,语气放软:“子夫,你安生,朕只是去长乐宫走走。皇祖母薨,朕心里,很是难受。朝堂政务冗繁,朕因事不得将皇祖母唁信布告天下……每思及,愈发恼,朕是皇帝,却连寻常百姓家的天伦都未尝享,遑论孝谨……”皇帝默然咽下四个字:“朕愧先祖。”言声戚戚。
卫子夫抹泪:“此一事,绝不能够怨怪陛下,此刻堂邑侯于江陵发难,馆陶大长公主虽为汉室女,却悖向陛下;北漠对匈奴战事亦是吃紧……陛下如何能够布告老太后唁信?若昭诚太皇太后唁信于天下,一则,朝堂人心溃散,必背重孝痛哭,如此一来,焉能有决心北击匈奴?二则,馆陶大长公主到底乃刘氏宗女,若得知母后唁信,想来必奏请归朝祭灵,那时,皇帝陛下准是不准?”
皇帝微微笑道:“子夫闲时不出宫室,常以女红花卉为乐,朕倒不曾想,原来子夫胸含经纬,——你这一番话,便是朝堂诸臣,也未见得能头头论述,朕的子夫,竟不逊大夫!”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那么子夫倒是说说,若外臣奏请回京奔丧,朕是当准不当准?”
这“外臣”,自然是指堂邑侯陈午及所随众者,卫子夫不傻,入宫数久,君心虽难测,却亦可丈量三分。因道:“这便难啦,若不准,满朝文武当何论?陛下当朝,以孝谨治天下,陈午必以‘孝谨’为名欲入宫,陛下若不准,想来竟是陛下屈理;若当真准了,事儿走上了这一遭,堂邑侯必不安分,若拥虎狼之师直入京畿,朝堂之上,能应对者,有几人?”
“朕得子夫,夫复何求!”皇帝拊掌而笑,面色竟是好看了些,果然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这个凄风萧瑟的惊雷之夜,卫子夫的心境自盛宠入谷底,又从谷底,直附君王心头。
有女如此,若不能成就汉宫传奇,又何人能当得?
卫子夫跪床前谒礼祝安:“陛下慢走!”
皇帝笑道:“外头风光好,有星有月,稀稀落落天边恁是留了一寸白,朕瞧瞧去,整日的宣室殿案前杵着,怪累人。”又不忘嘱咐:“你多保重,朕下了朝再来看你……和皇儿。”
心贴心的话,恁是农家村妇都要暖了心窝子,莫说一代人主帝君,竟肯如此温声体恤宫妃,她若此生另再有所求,便是贪了。
“诺。”
她低头,笑靥浅浅,暖如艳阳下盛放的一树桃花。
皇帝在内侍的簇拥下出得门去。
卫子夫的眼色却愈凝愈重。
“陛下御行——回銮——”
司礼太监最后一声唱被拖长在静谧的廊道中,尾音自承明殿而出,远处未央宫,浩大的灯烛火海漾成一片,风吹微动,静静等着这座宏伟帝国的主人巡阅、检视他的天下。
而他的承明殿,被留在宫妇夜复一夜的叹息声中。
就像永巷之中被遗忘的每一处叹息。
每一声。
“婉心……”卫子夫的声音像是被残风撕裂开,尾端还带着瘆人的卷尾花,血淋淋的,筋骨脉络依稀可辨,那声音,着实教人惊骇非常。她又叫了声:“婉心……”
婉心正在重帐外头,拿金针挑烛台上砌厚的蜡油痂,恍然听得动静,便将金针随手搁放一边,挑起帐幔,迎了进去。
“娘娘,这是怎么啦?”
原想卫夫人或是要起得床来啦,只叫人伺候洗漱,便没着心,像往常一样进来。甫一进帐,才知事情大不好,婉心心中大急,却见那卫子夫面色苍白,冷汗已将亵衣洇湿,她摁着床沿的那只手,指骨沁白,瘦如枯枝;另一只手轻抚小腹,明明是那样克制小意的样子,却仍在不住发抖……
婉心才趋前一步,腿便软的没能耐,“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额头差点磕上小柜:“娘娘,身子不适么?宣……宣太医令吧……”
平时鬼精鬼精的伶俐丫头,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抖抖颤颤的,可真是受了大惊!
卫子夫虚势扶她:“不成的,没的惊动了陛下……”
“娘娘呀,现在可都什么时候啦!您还要处处为旁人考虑!婢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明知娘娘月份儿小,陛下他就不该……”
她终是害怕,另半句话,咬碎了吞进肚里。
后宫宫人嚼道九五之尊龙榻之事,该当杖毙!
索性,最后脑袋瓜子拨开了猪油,活起来啦,否则,依卫子夫一贯贤良、不敢生事的性子,严治内廷,自是不屈理。